“她跑到父亲那里胡说八道,她说我是个不要脸的、下三滥的男孩儿,是个小流氓、小赤佬,她说我对她耍流氓,勾引她,调戏她……然后她掀起衣服要父亲看她的胸,胸上是她养的小猫的抓痕。
“父亲被激怒了,用皮带打我,最厉害的一次,皮带竟然打折了两根。那时还在新疆兵团,我实在受不了,就跑,最远的一次,是跑到伊犁河谷的北边,哈萨克的毡房里,我跌跌撞撞地进了毡房,就昏倒了。……”
她也几乎昏倒了。她不愿意在此时过于显得柔情,就抓起一棵烟狠狠地吸着,她从不吸烟,却能装出一副行家的样子,起码是动作还算优雅,而且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他继续说。他讲述这些的时候近乎自虐。十年了,他只想有一次把自己剥光的机会,有一次与人裸脸相见的机会。他几乎忘记了疼痛,无论是心理的还是生理的。他惊奇地发现,心理与生理是沆瀣一气的,有如精神与物质,不过是一只魔镜的两个面而已,或许正是那要人命的风月宝鉴呢。譬如现在,他的述说是精神范畴的,而引起的结果却绝对是物质的——有一种真正的物质的疼痛正从四面八方钻入他的身体,他竟然痛得倒吸凉气,但是他依然决定讲下去,咬牙忍痛地讲下去,他突然觉得,这疼痛是为她而忍受的,于是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虐恋式的快感。他想她——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照他看来有点儿奇怪的女作曲家,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迷恋她到了什么程度,她在他的心里,到底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
“……最后那次我离开家,是在一个黄昏,父亲还没回来。那个魔鬼又进入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没有锁的,父亲不准我配锁,因为她告诉父亲,如果配了锁,我就会独自干一些下流的事儿……我当时开了一夜的康拜因,睡得很香。恍惚间我被摇醒了,我看见她,我的继母……又是一丝不挂地站在我的床头,我以为又是个噩梦,动了动身子,这才突然感觉疼痛……我全身都被绑得紧紧的,一动也动不了。然后我看见我的裤扣解开了,那东西……就那么……就那么,那真是我一生中……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羞耻……”
她已经不敢再看他,她只是拉着他的手,想求他不要往下说了,她明白,此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条鞭子,在狠狠地抽打着他,她不忍看他,是不忍看他皮开肉绽的样子。
但是他坚决地一往无前地讲了下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很像个英雄。明知前面就是一道断崖,却也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跳下去,现在即使是天神出现,天女下凡,也难以阻止他的一往无前的叙述了。
“她压在我身上,要知道,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八岁。”无声的泪变成了有声的泪,她明明听见了他断断续续的哽咽,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正在慢慢变凉。
“但是我死也不肯就范。那是一次无声的较量,是一次肉搏……我对她说:‘你杀了我吧!’
“也许就是这句话让她气得发疯。她真的跑进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拉住我的那个……就像是要齐刷刷地割下去,她说,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闭着眼睛说,不!我说得那么响,可能兵团宿舍的人都听见了,当时正是下工的时候嘛,然后就是剧痛,那种痛真是难以形容……我知道,我死定了……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苍白的嘴唇慢慢有了血色,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她惊奇地发现,他被这场讲述耗掉了很多,好像突然瘦了一圈儿……
“不,你不要讲了!……”她坚决地把他按在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别讲了,听话,你好像在发烧……”
他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他继续讲,讲,只是再也没有泪水伴随了,他的眼泪好像突然干涸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阉割。也许她本来就只是想折磨我,羞辱我,她只是把我那儿拉了一道口子,然后又揉进了盐。”
“天哪!”她叫起来,目光再次投向那个伤痕累累的地方,果然,有一道长长的发白的突起,“这是典型的性虐待,应当告她。”她的声音变得喑哑,那是因为一种突然袭来的疼痛,是的,她突然感到了一种疼痛,痛得钻心,她不知道这疼痛从何而来,难道疼痛也是可以传染的么?
“我永远离开了家。如果那也可以叫做‘家’的话。我连夜走了三十六里路,再次走进那个哈萨克族的毡房,那个孤独的老人收留了我,我总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第二年,我当了兵……”
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大清楚,他的热度在升高,她再次用被子把他裹紧。
“睡吧,”她说,“睡吧。”
5
那个夜晚的荡魂摄魄的叙说后来占据了她无数个夜晚。
她佩服他的勇气。从那时开始,她不再把他当作男孩儿,她把他看作了成人,一个勇敢诚实的年轻男人,而且,还非常俊美。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Y之后已经消失的爱情,难道就这么悄然出现了么?但是她却踌躇不前了。
她从来以鄙弃世俗闻名,并且自以为富于牺牲精神。但是她其实从来没有脱俗。年龄,这个最最世俗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横亘在他与她之间。她貌似自谦,实则是觉得年龄劣势对女人来说是不可逾越的屏障,真爱是要吃苦的,多年来她一直回避着自己的感情世界,试图将性与情截然分开,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但是实际上她并没有做到。
自从遇见了眼前这个男孩儿,她就对自己说:糟了。
她怕自己动真情自然是怕受伤害。动了真情便难免受伤害,以她的年龄,实在是玩不起爱情游戏了。
这伤害并不是对方的过错,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而是因为那句接近真理的大俗话——爱情本身就是双刃剑,爱与伤害就是双刃剑,要爱,就逃不了伤害。
她于是明白自己还是个俗人,天生的俗人,岂止是脱不了俗,即使遇上了一个真正脱俗的人,也会变成银样镴枪头。面对他的坦诚,她对自己充满了鄙夷。
6
他退烧了,想吃面条。她系上围裙站在灶台前,虾子面的香气飘起来的时候,他从后边轻轻搂住了她。
他比她高很多,双手搂住她的时候,正好在她的胸部下缘,他的手轻轻向上游走,他的气息如风一般吹进她白皙的颈子。
她扭了一下身子,像是拒绝,却又绝不是认真的拒绝,那是一种欲擒故纵欲说还休的姿态,这种柔软的姿态再次给了他勇气,他的手继续游走,她突然一阵颤栗,他的手指就按在了她的两个乳头上,轻轻揉捏。他的轻和温柔把一种久违了的迷醉带给了她——那是她最敏感也是最性感的部位,她看见年轻男人的一双骨感的大手,充满了男性气息,克制地却又是坚决地按在了她的乳上,那是一种荡魂摄魄的揉摸,那是从那个年轻男人的心底深处,从他的生命里散发的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
她的炒勺掉在了地上。
她的意志已经完全崩溃。这在她四十年的生命中是从来没有过的,她的身体在瞬间属于了另一个人,她看见自己的衣裳如同中了魔咒一般纷纷落下,她看见自己雪白的、依然美丽的肉体,一点一点地在那个年轻男人的眼中展现开来。
他再次对她感到惊讶。从她那些学院派的音乐中,他完全想象不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容易害羞的、依然年轻的、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好女人。是的,她不抽烟不喝酒不喝咖啡,连茶也只能喝淡的,她过着一种简单如同修女一般的生活,可就在她的这种近于自虐的严苛束缚背后,竟藏着这样一具充满活力激情与女性魅力的肉体。
他再次进入她的身体,他再次感觉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温暖、柔软与湿润,在那种柔软与羞涩中,他觉得她是个永远的女孩儿。他深吻她,把舌尖侵入她的齿缝里,要求她轻轻地咬他,她试着咬了一下,就这一下,他断定她还从来不曾与人深吻过,她的舌尖儿是多么甜啊,甜得如同槐花蜜一般,他几乎醉倒在那种槐花蜜一般的甜香中,就连过去他那么年轻的女友,也不曾有过这种处子一般的芳香啊。他几乎是狂喜了,深深地吸吮着她的那种芳香,那种芳香不仅留存在舌尖上,还浸淫着她的双乳和整个身体。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水。
他轻得不能再轻地搂住她:“怎么了?我弄疼你了么?”她摇摇头,含着泪水:“不……我只是……只是想起了一个人……”“你的初恋,对么?”她摆了一下头发,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的发梢拂过他的唇髭,他再次感觉到那种处子般的芳香,他迷醉了,含了她的乳,看见她乳上的晕红弥漫了一片,仿佛也会害羞似的。
她的确是羞得抬不起头来,为自己身体的依然强烈的反应,她越是想扮演一个成熟老练的角色,就越是不断在这个男孩儿面前暴露自己的羞怯和性经验的缺乏,这使她狼狈不堪。她明显地感觉到男孩儿因为她的羞怯而越来越自信了,男孩儿一下子长大了,好像成了她的哥哥,男孩儿对她的态度,再不是那种对老师、对前辈的态度,而俨然变成了一种对女孩儿的态度,一个涉世不深又冥顽不化的女孩儿。
他的目光令她激动。那是多少年前的一束清澈的目光,那目光又美又冷峻,就像北方冬天寒冷的月光,没有一丝风,因此也没有一丝涟漪。但是在那目光的深层,其实是一个男孩儿的温柔与羞涩,是的,当年的Y其实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他的冷峻与骄傲,也大半是为了掩饰那种羞涩和束手无策的。他们深爱,但是因为那个时代,使他们的爱备受压抑。他们的深情和他们对性的恐惧乃至畏葸不前简直像杀了他们,一对青春洋溢的金童玉女,在那个时代的大网里乱打乱撞,终于还是没有能撞开时代之网,他们的爱,只能是柏拉图式的纯情之爱,他们对于性的尝试,彻底失败了。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生在了好时代,虽然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少年时饱尝了痛苦,可是毕竟没有了当年的那种压抑与束缚。现在他就在这儿,他的眼睛如同阳光一般清澈,她在他的目光的抚爱下变得年轻了,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充满激情,她和他,竟然像一对青年男女一样在做爱。如果不是她腹部上那几道几乎看不见的淡色妊娠纹,她的整个身体简直就同一个青年女人毫无二致。她突然发现,也许每个人身体里的能量都是相等的,耗散得少,剩余的自然就多。多年来的柏拉图式爱与修道院式的生活方式使她几乎没有什么耗散,于是她的剩余也就格外丰饶了。
他们无魇地做爱。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挡住他们的激情。他们开始互相熟悉对方的身体,她惊奇地发现他的体毛是那么浓密,一直长到脐部,并且泛着淡淡的金色,卷曲着,在偶然射入的阳光中,好像能够活泼泼地飞舞。
“你是个夷人,一定是的。”她小心翼翼地玩笑着,生怕触痛他的伤处。他微微笑了,他微笑的时候依然忧郁,他的那种忧郁的微笑让她觉得美得奇怪。她轻轻地抚摸着他陈年的旧伤,十年的伤痕好像在一夜之间淡化了许多。他喜欢她温暖柔软、充满爱怜的抚摸,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有多么敏感,他的敏感一点儿也不亚于她。他知道什么是让他心醉、心仪的触摸,这个女人柔软的胸膛能够使他忘了一切,在他看来,这个女人有着难以置信的柔软和湿润,她可以包容他,直到永远。
7
他的年轻雄伟真的令她倾慕,若是在古代,他大约可以算得上那种伟丈夫的,她想。
她真的爱上了他,这个比她小了一代的年轻人。在他熟睡的时候,她常常深深地凝视着他,她越来越惊讶地发现,他和她初恋男友——她终生所爱的Y的容貌竟然有一点儿相像:面颊也是那么清癯,鼻梁也是那么富于雕塑感,嘴唇也是那么轮廓鲜明,更重要的,他们都同样有着一种高贵的气质,有着一种深藏着的温柔与羞涩—— 一个神秘的令她无比震撼的想法突然像一声巨雷悬在了空中:难道,眼前的男孩儿是她爱人的转世再生?
呵,转世再生!
转世再生的想象紧紧地攫住了她,让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一定是的!他离开的年龄是二十九岁,和眼前这个男孩儿现在的年龄一样大,是的,她曾经做过那样一个奇怪的梦:门开了,Y走了进来,她流着泪对他说:“你不要来找我了,我都这么老了,你还这么年轻……”她的男友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面镜子对向她,从镜子里看到的,是她当年青春洋溢的脸蛋儿!她惊叫一声就醒了。
这个梦一直令她疑惑,但是现在,她突然明白了,是她这二十多年的思念感动了上天,她的男友转世再生了!在转世再生之前他托梦告诉她,她依然年轻,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就会永远年轻。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想法多么荒唐,她甚至在他熟睡的时候轻轻拉开他的胳膊看他的腋下——她失望了,没有那颗痣,但也许,转世再生的时候会有些变化的!
她全情投入地爱了,在她全情投入的时候,她是什么也不考虑的,她把Y和眼前的男子当作了一个人,在亦真亦幻之中,她尽情享受着性爱,她在内心深深感激着上苍:老天爷啊,你永远是公正的!青年时代被剥夺了的,竟然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加倍偿还了!
但是事实很快粉碎了她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