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夜里,他要她的时候,她像平常那样毫不犹豫地敞开了自己,他不知道她刚刚来月经,她也并不想让他知道,在黑暗中,他并不知道那些液体的颜色。当时她就觉得小腹在痛,她一直咬着牙,坚持着,甚至装出快乐的样子。——自从听了他那个可怕的故事,她不愿意他再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她像年轻时那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献出来,她爱他,只要他快乐,疼痛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是那一次给她带来的绝不仅仅是疼痛。
深夜,他醒来,习惯地摸摸身边的她,却空无一人。打开床头灯,他被吓得面无人色:床单上,竟是一团一团的血迹,还没干,有几丝没有化开的血,似乎还在咕嘟嘟地冒着血泡。他几大步冲到了卫生间,看见全身苍白的她在认真地洗着下身的血,不过是一个晚上,她竟然消瘦了许多。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她居然还向他笑了一下,一个苍白疲倦的故意做出来的满不在乎的微笑。
她甚至喜欢那种感觉:他的惊慌,他的疼惜和他的无所措手足,她被他抱下楼,那种软绵绵的倒在他的怀里的无助的感觉,都是多年之前的某些场景的重复。可是当时她忘了,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重复的。
所以当那个女医生以鄙弃的口气大声说“来例假的时候还干这个,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岁数了?还要不要命了?”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突然遭受了巨大的侮辱。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看他,看他脸上的表情,他也像是被突然打中了似的呆了一下,她于是立即知道他听见了这句话,并且,这话对他产生了影响,确切地说,是提醒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年龄的差距,一个好不容易被她忘了的差距,就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被如此残忍地提醒了。
所以这句话引起了她过分强烈的反应,她鄙视地看了那个女大夫一眼,然后竟然从病床上跳下来,径直向门外走去,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使自己走出那扇门,一走进黑暗中,她就软软地瘫在了地上,那是刚下过雨的潮湿的地。
一直打不上车,他背着她走了大约两三里地,她一直在哭,小声地嘤嘤地哭,哭得他肩膀湿了一大片,他嚅嗫地、反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尽管年轻力壮,但是背着一个成年人走上两三里地也是够要命的,他的汗和她的泪沾到了一起,后来他也哭了,依然是那种无声的泪,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他一定是想起少年时的那个夜晚了,那个恐怖的夜晚和三十六里地,说对不起的应当是她,可是她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无能为力了,这是在那么多欢娱的日子之后,老天对她的惩罚。最糟糕的,是那个女大夫关于她的年龄的提示,它在她心里引起的痛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痛……
其实,他想的完全与少年时的那个夜晚无关,他的心里整个都是她——这个双手搂着他脖子的女人,她比他年长,但是他却分明觉得她和他一样年轻,她是个需要保护、让人心疼的女孩儿,她竟然那么不懂得爱惜自己,那些冒着血泡的血,那个苍白的微笑,长时间地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让他的热情打了折扣,把一种罪恶感毫不留情地留给了自己……
打上车,到了另一家医院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已经有清洁工人在打扫街道。
2
那之后好长时间他都不敢提任何要求,甚至连碰也不敢碰她,他们分室而居了。可是她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性爱,性爱向她打开那扇神秘的大门,虽然晚了一些,但却似乎比青春时期的渴望更加强烈,是回光返照么?她心存恐惧地想。
身体刚刚好些,她就闹着去什刹海泡吧。什刹海是北京最令她心仪的一块地方,即使是全体北京人民都在三里屯泡吧的时候,她也固执专一地爱着什刹海——这当然有她个人的原因:什刹海的溜冰场,与颐和园的后湖一样是她这一代人成长的、特别是与爱情有关的地方,她深爱的Y,就是在什刹海教会了她滑冰,他们手拉着手在黄昏的冰面上飞翔,然后汗津津地买上两串糖葫芦,满口香甜地大嚼。
在全民购房热的时候,她也对房地产感了兴趣,一天到晚拿着个地图看那些所谓“低密度住宅”,那些住宅星罗棋布地遍布在整个北京。北京越来越大了,四环已经修通,五环也指日可待了,加上申奥成功,轻轨通车,北京的版图似乎正在不断地扩展,然而最迷人的,其实还是老北京古城的那一小块。
她越来越惊诧于北京古城建筑的考究。以古老的故宫为中心,以德胜门至永定门为中轴线,其实正是一条龙脉,而西直门、东直门、广安门与广渠门,是四只龙爪,四只龙爪都被斩断了,北京的风水自然受了影响,而德胜门和永定门作为龙头与龙尾,即使是在毛时代,在恐怖的“红八月”破四旧中,也无人敢动其一根毫毛——那真是不能破的风水啊!这并不是什么迷信,而是一种隐藏在自然界中的神秘的规律,是古老的人类与自然界拟定的神秘的契约,谁违反了这契约,谁便必遭报应。
而什刹海在古老的风水中,应当是龙脉旁边重要的龙鳍。所以那些王府,那些恭王府、庆王府与靖王府,都建在了什刹海的两边,连敬爱的宋奶奶的故居,也选在了什刹海这里。
房地产商都是人精,终于,他们准备在这里盖房子了,一律的四合院,最标准的贝子贝勒式的四合院,房价也颇惊人:每平方米八千美金,堪称全国之最了。什刹海的周围,也渐渐有了客家菜,有了庆云阁,有了荷花市场,有了烟袋斜街和各种各色的酒吧。北京最时尚的男女和那些鼻子特别灵的老外们,好像得知了某种密令一般,都纷纷从三里屯转移到了什刹海。
她带他去了自己最喜欢的叫做“左岸”的酒吧。这里有很舒服的双人大沙发,有专门调制的冷饮妙玉樱桃茶,这样的樱桃茶每天只调制三十杯,多一杯也没有,当然,还有一点点爵士乐。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她是很随便的姿势,甚至把腿盘起来很舒服地靠着,而他,则是习惯了的那种规规矩矩地端坐,她笑他:一看你就是当兵的!然后他们就喝樱桃茶,还喝了一点儿酒。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有些迷离了,她看着窗外的黑暗说:“那时候,我们就在那儿滑冰。”“你和他么?”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突然的回忆。她点点头:“滑冰,划船,都是他教会我的,以后我可以带你去颐和园后湖。”他轻轻地揽过她,每当她这样回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心里很难过,她靠着他的肩:“是不是喜欢回忆的人很让人讨厌?”
他想了一想:“看是什么样的回忆了。……我喜欢听你的故事。”然后就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发丝很硬,很不驯服。她就轻轻地摸他的耳朵,摸他柔软的唇髭,她贴着他的耳边小声说:“这一块是我的,谁也不许动!”
他微笑了一下:“哪一块都是你的,我整个儿都是你的。”她红了脸,把一个手指捂在嘴边,示意他小点儿声。断断续续的爵士乐让人心里痒痒的,他们开始接吻,他把带着酒味儿的舌尖伸进她的唇里,寻找着她的舌尖,她的舌尖也带着酒味儿,变成了一种桂花糖似的甜香。
那是她第一次尝到深吻的快乐。当年临别的时候,Y曾经这样吻过她,那时她因为过于害羞,更多地只感到紧张和害怕,Y吻过之后悄声说:“你的舌尖是甜的,太好了,记住,这一块是我的,谁也不许动!”她就真的信守诺言,竟然在七年的婚姻中,一次也没有与老公深吻,好在老公在性的方面有些浑浑噩噩好糊弄,也就罢了。
但是现在,她真的尝受到接吻的美妙了——首先,那必须是一个你真正喜欢、真正爱的人,第二,那个人从里到外都清洁,都美好,这两条自然他都符合,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她在意识深处依然把他看作了Y的转世再生。她想,一个吻,停留了二十年,现在才接上了,这无论如何该是有前因的吧?
那真是个销魂的夜晚,在酒吧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能自持了,一回到家里,他就把她抱到了沙发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连一寸肌肤也没有放过,他带着酒味的舌尖让她的全身酒香荡漾,她整个儿处在了一种迷醉的状态,她的身体从来没有这么柔软和通畅。她恍惚觉得,她好像又回到了伊甸园,回到了那个鸟语花香人类始祖生活的地方,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羞耻。他们从沙发跌落到地毯上,地毯上的花纹让她想起了伊甸园的花草,那些花草都美得奇怪,奇怪极了。她被那些美丽的草丛深深地埋了进去,她清晰地看见,在那美丽的花草中,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周身银光灿烂,有一对极美的乳房,还有纤细柔软的腰肢,在那些花草中间,女人如同银白的月光一般浮动着,显得那么不真实。
你太迷人了,他说。他总是这样,悄悄地在她的耳边说,把她弄得痒痒的。她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她看见近在咫尺的他,他的被太阳晒红的脸颊是那么年轻,皮肤的质感是那么细腻,他的鼻梁又高又直,嘴唇血气很旺地红着,而嘴唇上柔软的唇髭正轻拂着她的乳头,那一双目光清澈的眼睛正羞涩却又理直气壮地盯着她,盯着她的脸,她的唇,她的乳,她的腰肢……他的一只手紧搂着她的腰,使她柔软的身体折成了一种美丽的弓形,而另一只手在揉摸着她的另一只乳房,那细红的乳头正在他长着一层茧的大手里慢慢变硬,而她的整个身体,都在他性感十足的身体的紧抱下化成了水。
他们的体液一遍一遍地流淌出来,浸润了伊甸园中那些奇异的花朵,那些花朵都生动地摇曳起来。
她突然跑向那架旧钢琴,弹出了一段和弦。
奇异的、美妙的……来自天国的乐曲……
“好听。”他闭着眼,喃喃地说。
3
捷杰耶夫率俄罗斯歌剧艺术团来京演出《黑桃皇后》的消息传遍京城。整个音乐界与乐迷们似乎盼到了自己的节日。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票,顶级的票价让他咋舌。
她决定让自己好好放纵一下。从衣柜里拿出一直舍不得穿的连衣裙,茜红色欧根纱的,华丽的剔空刺绣,款式特别凸显女性柔美的曲线,奢华古典,是仿一线大牌香奈儿的大V领卡马莱晚礼服。戴了耳环喷了香水化了极淡的妆——她走出来的时候,他呆在了那里。
“干吗?不认识了?”
“……我穿成这样,不敢碰仙女。”
她扑哧一笑,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套男装:“快换上,真的七匹狼,比我这件A单贵多了。”
不能不承认,他真的是块当男模的料呢。看到他穿上西服打上领带的样子,她想。
“太惹眼了!我后悔了!”她笑着打他的后背。
“那我脱下来?”
“不不,你就这样,就这样,一会儿我想看看女观众看歌剧还是看你。”
“……咱们这是……互相吹捧?”
“我现在才觉得,互相吹捧是件多么快乐的事!”
他们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少男少女,快乐地甚至打闹着跑出去。她生平第一次没有在乎邻居们的目光,坚定地挽了他的手臂。
这是北京最大的剧场。音乐界的翘楚和乐迷们早已把剧场内外围得水泄不通。有很多人过来和她打招呼。他有点儿吃惊近于自闭的她竟有如此多的熟人。一个体态雄伟的男子过来,热情地递给他们两份节目单,并笑问:“……这位是?”“是我的……一个亲戚。”她转头向他,“小夏,这位是音协的黄副主席。”他向那伟男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黄副主席似乎并没有在乎他的冷淡,依然热情如故:“……好票啊……从那边门进去。要不要饮料?……我让他们给你送过去?”
“你干吗对人家那么冷淡?”坐下来,把裙子小心地展平。
“他干吗对你那么热情?”
她看了他一眼:“你这人真奇怪。”
他心里不高兴的,其实是她的那句关于“一个亲戚”的介绍,与那伟男完全无关。
大幕拉开。他们的位置可以看到乐池,捷杰耶夫站起来向观众致敬的时候,掌声雷动。她只知道这是柴可夫斯基和弟弟莫德斯特根据普希金《黑桃女王》改编的,并没有看过普希金的原作。倒是过去一幅名叫“黑桃皇后”的俄罗斯油画,给她留下很深印象:画的是男主角格尔曼看到伯爵夫人幽灵的那一刹那,插着五支蜡烛的雕花烛台,烛光正照着格尔曼惊恐万状的眼睛——背后是个若隐若现的老妇——从那时起,她就被吊足了胃口。
紫红色的丝绒帷幕背后,女主人公丽莎小姐在唱那首着名的咏叹调《为何热泪直流》。她在犹豫:比起那身份高贵的未婚夫,她似乎更喜欢热情的格尔曼——这时格尔曼出现在阳台上,管弦乐凝聚一处,就像呼吸已经停止——出现一些乐句的片断,表示丽莎的犹豫,然后格尔曼热情的男高音就流泻出来,有如一道光照亮了丽莎美丽的身体,爱的告白逐渐变成热烈的祈祷,格尔曼的短咏叹调沁人肺腑:
请宽恕我,天上女神,我破坏了你的宁静。请宽恕我,请不要拒绝这痛苦的告白,不要拒绝这苦恼的告别……
接着他就从口袋中掏出手枪说:
你如果拒绝我,我就自杀!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伯爵夫人恐怖的主题音乐逼近。
在紧急和慌乱中,丽莎接受了格尔曼的爱情。
幕间休息,他忽然转向她:“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抓住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又和自己的手比:“弹钢琴的手,也不算大呀,能跨八个音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