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乱地四处看了下,抽回自己的手。“干吗呀?”
“你说干吗?”
“废话。八个音阶?十二个都可以。”
“那么厉害哪?”他笑了,“你看我的手能不能弹钢琴?”
“手倒可以,”她瞟了一眼他那修长结实的手指,“定力不行。”
“你怎么知道我定力不行?”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奇亮的光。她猜到他在想什么,立即避开目光,“这还看不出来?连这么好的歌剧都看不下去。”
“那是因为……”他把嘴唇凑到她的耳边,“我觉得回家有更美的歌剧。”她翻了他一眼,娇嗔的目光弄得他心猿意马。幕间休息之后,他似乎一直精神不集中,不断地有一些小动作,经过提醒,依然无效,她有些不高兴了。
“你的腿别抖。”她小声说。
他不抖了。过了一会儿又抖起来。
她气得离他远远的,把胳膊撑在座椅的另一边。
直到最后一场他才安静下来:丽莎的未婚夫叶列茨基走到格尔曼身边,希望和他赌一次。就在众目睽睽下发牌,格尔曼把赢来的钱孤注一掷,然后按照伯爵夫人鬼魂说的点数大叫:“一点!”公爵翻过牌后回答:“你的牌不是一点,是黑桃皇后!”格尔曼傻了,一直盯着这张牌,牌中的黑桃皇后变成了伯爵夫人的脸,对他阴险地笑着。格尔曼疯了!他狂叫:“你想要什么?是我的命吗?那我就给你吧 !”说罢就举起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弥留之际,格尔曼乞求叶列茨基公爵的宽恕,然后低语说:“丽莎啊,我是真心爱你的。”然后在血泊中死去。众人合唱祈求这罪恶疲困的灵魂能得到安息与宁静。
幕落。
掌声把屋顶都快掀翻了。在谢幕、送花篮的过程中,他推着她向外走,嘴里说着“再不走就打不上车了”,一边把她的腰搂得紧紧的,她想掰开他的手,然而他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4
刚进家门他就开始动作,她推开他,非常坚决。
“怎么了?”
“我不想。”
“生气了?”
“……”
“为什么?就为刚才……”
“知道听歌剧的规矩吗?……你那么做,让人笑话。”
“我做什么了?”
“你还要做什么?下半场你一直像得了多动症似的!”
看了一眼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又心软了,倒了杯水给他,他一仰脖咕嘟嘟喝完了。
“你怎么有时候像小孩儿似的?”她瞟他一眼。
“你才像小孩儿呢!”他坐在地上蜷着腿,“……我也就是坐不住,但其实我看得很细……譬如第一幕第二场,丽莎那段咏叹调,还有第六场丽莎和格尔曼的二重唱,我怎么觉得和《卡门》占卜那一场有点儿像啊。调性,风格,都像。”
她大大吃了一惊:“……看来以后还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斯特拉文斯基说过这事儿,他说老柴明显受到《卡门》影响,不光是你刚才说的,还有夏园那一场合唱和《卡门》第一场也很像……不过斯特拉文斯基也说了,即使‘柴可夫斯基是一个小偷,我仍然会被他所掳获’。”
“这是什么意思?大师剽窃有理?”
“当然不是了。首先老柴不是剽窃,美国作曲家诺姆说过,‘天才的定义在于他有没有偷的能力’,偷字当然很难听,其实他指的是启发,是巧妙地转化别人的创意。譬如贝多芬《第十八号钢琴奏鸣曲》和舒伯特《C小调钢琴奏鸣曲D958》的第四乐章,虽然情绪完全不同,可是你细听的话,完全可以断定贝多芬是舒伯特的灵感来源。最明显的是舒伯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D959》第四乐章,几乎是照着贝多芬《第十六号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的格式来写的……”她起身拿出放在琴凳里面的乐谱,在钢琴上弹了一段曲子,“你看,主题在高低声部出现的方式,还有转调的变化,甚至最后乐章结尾都相似。舒伯特的结尾重回第一乐章开头,而这开头又对应到贝多芬《第十六号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开头……我猜舒伯特的想法可能是要认真学习对位法,他肯定是非常佩服贝多芬的,虽然旋律不同,可是明显是贝多芬的创意,但是转化得非常好,要是再细细研究一下两个曲子的差别,你就更能琢磨出舒伯特的匠心了,非常巧,只有音乐天才才能做得到。老柴的《黑桃皇后》也一样。OK?”
她讲的时候,他一直大睁着一双眼睛,听得极其认真。她讲完了。他垂下眼睑,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一讲这些,我就觉得咱们离得很远……”
“行,那我以后不讲了。”
“……不行,我爱听你讲。”他轻轻拉住她的手。
“看你这人,两头堵我。”
他把她拉进怀里:“我觉得老天爷真的对我挺好的,能碰上你。”
她仰起脸:“告诉我你的底牌。”
他惊讶:“什么?”
“你的底牌。一个普通搞作曲的耳朵,绝对听不出来刚才你说的那两段。”
他不吭气了。
“是音乐世家?”
他仍不语。
“慢着,你说你父亲曾经到过新疆兵团……现在上海,我知道了,难道是……夏——”
他飞快地说了两个字:“是他。”
她怔在那儿。夏明扬——曾经是他们这一代音乐人的偶像。在那个万马齐喑的年代,夏明扬曾经作过一部《长江》钢琴组曲。她和Y,都去听过现场。夏明扬弹钢琴时,头发用力甩动,成了那时青年音乐人记忆中的一个标志性动作。
他竟然是夏明扬的儿子!
可他竟然如此厌烦提他老爹的名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应当很早就接触钢琴啊,可是……”
“对,我是很早就接触了钢琴,可那又怎么样呢?很早就中断了……我没什么音乐素养……我对你说过了……别提他了好不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她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知道了他的底线。
亲人,都是美丽而有毒的毒药。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从他那个可怕的故事里,她明白他们父子间的鸿沟是永远无法填平的了——如同她与母亲之间的鸿沟。他们就像是被父母遗弃的小孩儿,只能互相取暖,或者伴随恐惧流浪终生。
5
自从那个完美的夜晚之后,她就觉得,上帝的惩罚要来了。上帝从来是不能忍受完美的,二十多年前,她和Y便是在相恋最美的阶段被上帝终结的,那个她终生所爱的男人,那个近乎完美的天使,竟然被上帝贬黜,在异国他乡判处死刑。
他的探亲假到期了。
临别前的那个夜晚,她几乎无法入睡,浅浅地睡着了,却又哭醒了。他睡得也很浅,她一哭,他就醒了,把她搂得更紧,他青草一般的气息笼罩着她,从他长睫毛的缝隙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晶莹的泪。
他张了张嘴,显然是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开始轻抚她的额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轻轻蹭着,用肢体语言来哄慰她,她却一直止不住泪水。后来他说:“要不我打电话续假吧?”她坚决地摇头,泪珠如同沉默的星星一般抖落下来,他们再次紧紧地拥在了一起,像亲人那样,互相偎依着,他用火力旺盛的身体暖着她的身子,她光裸的身子蜷成一小团儿,软绵绵地被他搂在怀里,觉得温暖、安全,她贪恋这样的感觉。
她做了个梦:梦中,Y真真切切地出现了,穿着迷彩服,全身都是血。她扑上去:“原来你还活着!……我们再也别分开了!”Y却把她推开了,她真真切切地从Y的眼睛里看到了鄙弃……她觉得心猛然被刺了一下似的疼,突然醒了。
她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被一个男人搂在怀里,那个男人也同样赤裸。他是那么年轻,那种年轻的气息从他全身每一个毛孔中流散出来,进入她的世界。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受到了侵犯。
尽管是一种年轻的、美好的侵犯。
在此之前,她是不能与任何人同床而眠的,包括她的前夫。同房之后就各回各的房间。她表面上随和温顺,实际上却挑剔得如同豌豆公主,那个过于矫情的童话故事中的女主角,一点儿也不能引起她的好感。
她知道严重的事情发生了,那就是她的肉体背叛了灵魂。
她像每一个容易害羞的、自尊的女人那样特别看重自己的身体。她多年来小心翼翼地活在自己营造的甲胄里,自以为肉体已经在那甲胄中风干成为一具木乃伊,而实际情况却是恰恰相反:甲胄一旦裂开,肉体便成为完全新鲜的、丰饶的花朵,蓬蓬勃勃地生长了出来。她也曾经不由自主地为此而喜悦,而此刻,清晨,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朗明净。她的思想如同过滤了一般清澈。就在这个清澈的早晨,她正被一个年轻人搂在怀里甜睡,她可以在清晨的各种气味中闻到他精液的味道,昨夜,她就浸泡在他的体液中,成为一枝奇异的有毒的花朵。
不,肉欲是个陷阱,她绝不愿在这陷阱中越陷越深。无论她的肉体如何欢娱,她的灵魂好像都在背后发出痛苦的嚎叫。每当她的肉体温顺地依从的时候,她的灵魂就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说:不!!
是孤身太久的习惯使然?抑或是对她年轻时恋人的怀念,还是年龄差距引起的罪恶感?……都是,又都不是。恐怕最最现实的担心,还是关于未来的考虑吧?她的确比同龄人要年轻,但那完全是一种假象,女性荷尔蒙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丧失,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试想十年之后他的春秋正盛,而她,却应当是个老太婆了。是的,他可以拿出玛格丽特·杜拉斯、伊丽莎白·泰勒等等来做范例,可问题她既不是杜拉斯又不是泰勒,而中国也既不是法国也不是美国。
6
他走了。他走的第二天,儿子回来了。是啊,要开学了,她想。儿子惊异地看着她脸上那梦幻般的神情,不知发生了什么。
按部就班的日子再次开始了,只是,每天晚上的电话更缠绵了,仿佛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知道,离别的滋味原来如此难受。她几乎每天放下电话都要流泪,电话那边那个质朴的、情真意切的声音,在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里面是多么特殊啊!她现在难以想象,如果没有这个声音,她的带着儿子的单身生活,是否还可以挺得下来。
每天她都会感觉到被子里的寒冷,想象着他搂着她的时候,周身是多么温暖,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着他的存在,她觉得自己伪装的坚强随时有崩溃的危险。
她睡不着。她拿出初恋男友的照片与她的少校比较,再次惊异地发现他们是如此之像,脸型、身材、鼻梁、嘴唇……只有眼睛不像,她的少校,好像有异族血统,他的眼睛略略有点儿凹陷,不像她的初恋那样是典型的丹凤眼,据说,那样的眼睛在古代是可以出将入相的: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Y带着她在野三坡玩,被一个相貌清奇的老叟叫住。那老叟说,你们两个,一个是文昌星,一个是武曲星,都不是凡人,特别是他那双丹凤眼和那两道剑眉,若在古代,是可以出将入相的。他说,你们两个绝对不要分开,分开,必有一死。他历来不信这些,老叟的话让他嗤之以鼻,她却听得着迷了,再三再四地让老叟解释,老叟却笑着摇摇手,走了。
听到他的死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叟的那番话。
她的枕边放着草原上的合照,每天都看了又看。有一天凌晨三点,她实在无法忍受了,给他去了一个电话,他在那边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睡意,他清醒地说:“睡不着吧?……我每天都睡不着。”
“那你想什么啊?”
“想……想你,想你身上那些好看的地方……”他的声音里又流露出最初的那种羞涩。
她的脸烧起来,这话说得太贴心,也太色了,又是一阵隐秘的电流拂过她身上最敏感的那些部位,那边低低地说:“为什么不说话?……又害羞了?你太容易害羞了,真像个姑娘……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容易害羞?”
她依然说不出话来。他又问:“那你呢?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她半晌说了一句:“根本没有!”他笑了,低声说:“我知道你在想我,告诉你个法子,实在想狠了,就只能靠想象了,我现在就是,每天只好抱着枕头睡……”“去你的!”她红着脸放下电话,心里涌起一股股甜蜜,待那股热乎乎的甜蜜过去,慢慢冷却下来的时候,她又觉着自己好笑,怎么这么大人了,竟还有着类同少女般的感觉?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还是根本就不能用好坏这样的标准来评判?
突然有天晚上,她听到他在电话里说:“……受伤了……去乌鲁木齐医院……”她惊得跳了起来,她反复地问:“是谁受伤了?是你吗?……”可是风雪中手机的信号实在不行,她就担心得整整一夜没睡,一夜不睡的结果是:突然感到胸闷,喘不上气来。她有些害怕,到医院心电图检查的结果是:ST段改变。
ST段改变,是指心脏供血不足,这种改变有功能性的,也有器质性的,大夫说,她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器质性的。
“那么,会怎么样呢?”她急急地问。
大夫冷着一张脸,不耐烦地说:“胸闷,气短,严重的还有心绞痛,甚至猝死。”
她的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猝死?这么说,死对于她,已经是触手可及的事了?也许这个词出现得太突然,她有些害怕起来。也许,她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带来的那些痛苦。
她曾经是个多么生气勃勃的女孩啊!Y受伤生病的时候,她在他身旁衣不解带地守了九天九夜,直到他脱离危险期,后来,又是断断续续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他才真正好起来。直到他好起来,她才病倒了,烧到四十一度,那时候有种说法,烧到四十二度就会死亡,Y抱着她痛哭起来,可她,没打针没吃药,只是请隔壁的阿姨用白酒在全身搓了搓,第二天竟退烧了。她生命力的旺盛,不止一次地令人吃惊,于是她也就从不锻炼,吃老本,现在,老本终于吃完了。
她的心出现了一点点钝痛。怎么办?如实告诉他吧,他会非常担心,很可能又会折腾来北京,不告诉他吧,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了,向他隐瞒病情也是不妥。
曲子无法写下去,平时一天两小时的钢琴练习也中断了,头晕目眩,有一天差点儿晕倒在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