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在黄昏的光中水汪汪的,她站在那里,孑然一身,孤立无援,虚弱乏力。他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像抱一个洋娃娃一样,她就那么柔若无骨地偎在他的胸前,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沙发上,她仰躺着,嘴唇微微张开,像一朵在晨风中微微绽开的喇叭花。他弯下身,轻轻地、纯洁地吻着那花芯,那里面,好像沁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像水仙花一样的幽香。
他知道,如果他现在脱掉她的衣裳,她是绝不会拒绝的,她的虚弱、顺从和隐忍让他怜爱,他没有解她的扣子,只是把她的头小心地搂在怀里,轻轻地亲吻,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他感觉到她的头发慢慢地湿润了。
他叹了口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病成这样!”
她开启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我倒是明白了,确实是季大夫说的,是阴虚阳亢,气血失调,想太多了,六根不净。”
“那怎么才能好啊?药也吃了不少了。”
她的目光低低地看着他,沉潜而柔和:“我也不知道,也可能得很长时间吧。守着个病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
他轻轻拍了她一巴掌:“说什么呢?”他歪着头想了一想:“不对吧?会不会是你想出的一个招儿,想摆脱我?”
她笑笑,轻轻摇头,似乎连辩解也懒得辩解了。这时,外面突然一亮,不知谁放了一支花炮,冲天而上,洒落一地花雨,亮闪闪的耀人眼。他的眼睛立即被花炮照亮了,大呼小叫地把买来的花炮拿出来,手里捧着的花炮直往外掉,她像看一个受宠的孩子似的看着他,一边帮他拾着花炮。
他坚持要她出去,看着他放鞭炮。他把她一层层地裹得严严实实,像推个大雪人儿似的把她推出去,她无力地倚着门框,带着无可奈何的微笑,看着他一身英雄气概地站得笔直,手臂伸得长长的,握住一个巨大花炮,在周围人们的惊叹声中点燃炮捻儿。
他一个接一个地放,放一个,就跑过来亲她一下,弄得人家都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妇呢,她已经习惯他了,不大害羞了,像个大雪球似的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她的可爱的大男孩儿,跑前跑后地忙活着。
放完鞭炮,煮好的饺子刚刚不烫嘴。他像往常那样,胃口很好地大吃,看着他吃饭真是一种享受,他吃得那么香,只有心地纯洁的人才能有这么好的胃口,她想。完全是受他的感染,她勉强吃下了几个,她吃了不到十个,而他已经吃完六十多个了。他们不断地举杯庆贺,他喝得酩酊大醉,她也微醺了,两人迷迷瞪瞪地搂在一起,走了出去。
外面飘起了雪花,那一片片的大雪花,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出美丽的六角形。那一个一个的六角形,很有质感地叠在一起,不断地进行新一轮的排列组合,使她想起了童年时的万花筒,谁也无法预料下一个图案是什么,这便是悬念了。
是生命中的大悬念么?譬如现在,她和这个一年前还是陌生人的男孩儿在一起,已经成了亲密爱人,他们的爱情能够持续多久?他们的生命能够有多长?他们的命运交叠在一起的时间,到底占了他们整个生命多大的比重?……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预料。
“这就是爱情么?”她很小声地说。站在雪地上,被搂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现在似乎是幸福的。
“当然。你还怀疑什么吗?”他把她搂得严丝合缝,生怕她冻着。这时的他,是地道的男子汉,他站在雪地上,那么英气勃勃,那么顶天立地,那么侠骨柔肠。就连他挂霜的眉毛,也带着那么一股子怜香惜玉的温情,她仰脸看他,觉得她的少校男孩儿无比英俊。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他的嘴对着她的耳朵,把她的颈子弄得痒痒的,突然,他放开她,在雪地里狂奔起来,一会儿工夫便跑得远远的,用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大喊一声:“我——爱——你!!”
他的声音,他的在高原、在宽阔的赛里木湖旁练就的声音,这时如同金属掷地一般发出巨大的回声,整个温泉山庄都笼罩在了这巨大的回声中。
她看着他,只顾了发呆了,连泪水涌出来也忘了揩掉。
那大概就是幸福了,多少时之后她想起那一瞬间,仍然充满了荡魂摄魄的陶醉。
11
当天夜里,他们再次被巨大的幸福淹没,在沉寂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居然有了性趣,在他温柔的撩拨下,她终于有了回应。他们长久地吻着,她贪婪地吮吸着他年轻的气息,觉得自己虚弱的身体终于浸入了一点点活力,就像一朵枯萎的花,逢到温暖的细雨,本来已经完全羸弱的花瓣儿又渐渐地、一点一点地伸展开来,那种娇慵怠惰真的是盛时的花朵完全不可比拟的。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地抚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你比以前更漂亮了,怎么越病越漂亮了?”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一点点地蹭着:“别骗人了,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哪个骗你了?”他随手抄过一面小镜子,放在他俩的面前,她看见镜子里的两个人脸上都泛着潮红,眼睛亮得就像是要流出泪水,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人,指指点点地说:“她的头发可以留得稍微长一点儿,那样更有女人味,是么?”
“你知道什么呀?”她的头发又在他胸膛上蹭了一下,“我可不想留长发,都那么老了,留长发,可真是那个老黄瓜刷绿漆 —— 装嫩!”
“你一天到晚就说你老!老!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人可真怪,人家都是使劲儿往小了说,你为什么……”
“本来就是老了么,特别是跟你比起来……”
“那这样儿吧,你要是嫌我太年轻,干脆我去整容算了,整成个老头儿!你喜欢了吧?——原来你喜欢老头儿!”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捶他的胸膛:“谁喜欢老头儿啊?瞎说吧你!……说真的,我……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你那么年轻,可我老是生病,让你失望……我心理压力真的很大……可是又……”
他把她抱得骨头咯咯地响,“又舍不得是不是?别想那么多了。”他说,“你在这儿,我在这儿,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他再次把她压倒,感觉她结实的乳房已经变得松软,暗叹造物主总是容不下最美妙的事物,他抚摸她,再次试着进入她的身体,却没能成功。
他沮丧地抬起身,坐着,逆光勾勒出他硬撅撅的发梢,他宽阔的肩膀耸了起来,锁骨地方绷得紧紧的,像缎子一样闪着光。
他看见她眼睛里的泪光。
他看见她的泪就心里紧缩了一下,是那种温柔的紧缩,然后他就捧起她的头,温柔地轻吻。
“对不起……”她含泪歉疚的样子让他看了心疼。
“没什么,只要在一起,做不做都无所谓。”他言不由衷地说,心里却在想,天呐,要是还像几个月之前就太棒了!但是为了迎合她,让她高兴起来,他只好说着截然相反的话:“实在不行,我把这东西割了怎么样?”他半开玩笑地指指下边。
她又被他逗笑了:“瞎说!……”她含着眼泪咯咯地乐。
“有什么好笑的?”
“我……我忽然想起我儿子说的那个段子:有个人偷了《葵花宝典》,第一页写着:若练神功,必先自宫——那人就咬着牙自宫了,可是再翻开第二页,上面写着:若已自宫,未必成功。那人几乎气疯了!再翻一页:若未自宫,必定成功。最后一页是:早知如此,何必自宫!”
他趴在那儿,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很少这样大笑,笑够了,突然问:“《葵花宝典》是不是就是前一段播的那个电视剧《笑傲江湖》里面的?”“是啊,那是金庸的小说改编的。”他说:“我想读金庸。”她说好。
她就给他买了全套的金庸,少校终于上了道儿,着了魔,整天歪在那儿看金庸,算是暂时把这件事给放下了。她舒了一口长气,总算是踏实了,宁可为他买菜做饭。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快快活活地过得很舒心,偶尔,她也能来点儿“性趣”,那样的时候,便是他的节日,他珍惜那种时刻的每一秒,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也不过如此了。
原说是过了正月十五回新疆的,一是按照过去的说法,过了十五,才算过完了年,二是更重要的: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今年恰恰赶上二月一日是春节,所以过完十五回去,还可以把情人节过完。这将是他生平第一次过情人节,他已经为此准备好久了。
首先是情人节的卡片,他在网上挑了半天,没有满意的,决定自己画,他画了一个女孩儿,一个大头的女孩儿,骑在一只老虎身上,那老虎还长了一对翅膀。画完了,很得意地给她看,她笑一笑:“干什么?让我骑虎难下?还是只飞老虎,飞虎队的,我就更下不来了!”“下不来就对了,哪能让你下来?”“对了,你是属虎的么!”“刚反应过来?”“让我骑你身上?这可是你自愿的!以后我可老骑你身上!”她嘻嘻笑着,他亲了她一下:“骑吧,怎么骑都行,就是不许下来!”两人你推我打地闹了一会儿,忽然手机响了。
是部队打来的,让他马上返回,“有任务”。
两个人都呆了。
真的像是晴天霹雳,她想起了白娘娘的水漫金山和七仙女的生离死别,这才突然想起,他还是有人管着的,管着他的就是部队,类似法海或者玉皇大帝之类的统治者。古今中外,凡有爱情存在的地方,就有这种统治者存在。在此之前,她好像已经忘了离别,好像他们真的能永远在一起了似的。
元宵节自然过不了了,最要命的是,情人节过不了了。
他悄悄骑车去了一家鲜花店,他挑啊挑啊,挑了一盆蝴蝶兰,若是真的有人问,他为什么单单挑上蝴蝶兰,他也是真的回答不出。他只是看着那些鲜花的“长相”,觉着和她比起来,玫瑰太俗气,百合太矫情,康乃馨太平常,只有蝴蝶兰,生得那么千姿百态千娇百媚,还那么生气勃勃活力无限,正像她。
那个盆,也是他喜欢的,蓝白两色,有简单古朴的图案,美得很。
他订了那盆蝴蝶兰,交了钱,要花店一定要在二月十四日的零时,送到他指定的地方。
12
临别的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城南她的小房子,第一次排练了《天鹅》。
他已经写好了全部剧本。她只写好了其中的序曲、一段宣叙调和两段咏叹调。
其余的部分,他们就根据主旋律,即兴唱,觉得好的部分,就立即把乐句记下来。合唱部分两人一起唱。说是排练,其实就是玩儿。但是在这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反而能抓到极好的音乐感觉!
星星,亮晶晶亮晶晶,出现在天幕上,
月亮,弯曲曲弯曲曲,映照在湖心里,
赛里木湖的湖水啊,蓝悠悠蓝悠悠慢慢地变黑了,
黑暗中闪闪亮闪闪亮那是什么——
她弹奏着钢琴,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立即明白对方的想法——怎么会这么好?怎么会?她觉得自己在续写一个神话,这个神话是可以穿透种种世俗迷雾,直击人心的!
青年:
水妖们出没在赛里木湖的夜晚,
你们可曾明白什么是沧海之恋?
水妖的歌声能迷惑人们的心弦,
但却挡不住我对心爱姑娘的想念!
少女合唱队:
星星,亮晶晶亮晶晶,出现在天幕上,
月亮,弯曲曲弯曲曲,映照在湖心里,
赛里木湖的湖水啊,蓝悠悠蓝悠悠慢慢地变黑了,
黑暗中闪闪亮闪闪亮那是什么——
青年与少女合唱队二部轮唱:
星星,亮晶晶亮晶晶,出现在天幕上,
月亮,弯曲曲弯曲曲,映照在湖心里,
赛里木湖的湖水啊,蓝悠悠蓝悠悠慢慢地变黑了,
黑暗中闪闪亮闪闪亮那是什么——
少女合唱队渐隐于湖边的黑暗。
青年:
去年我与她相遇在湖边,
她的眼睛像星星一般灿烂,
她会唱动听的歌曲,
她的歌声如同塞壬一般迷惑我的心弦。
她像草原上鲜红的莱丽,
她像大雪中温暖的山泉,
她像湖中那神秘的天鹅,
来到此地寻找自己的侣伴。
青年坐在湖畔,望着湖心。渐渐地,湖心出现了一对水晶般的天鹅!青年激动万分!
青年:
人都说天鹅是最忠诚的伴侣,
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相伴而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时见到天鹅?
莫非这是上天的神谕?
美丽的水神在夜光中出现,她站在青年的身后,拿着一束曼陀罗花。
水神:
去年去年,
去年我在这里和他相遇,
他英俊果敢如骏马一般神奇,
今天是我们约定再会的日子,
难道我们真的能够再度相聚?
水神把曼陀罗花撒在水面上,摆成一个曼陀罗坛场。青年看到了她,上前拥抱。
青年:
啊啊,
美丽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善良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神奇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灵异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水神:
啊啊,
英俊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纯朴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勇敢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多情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水神与青年二重唱。
少女合唱队再次出现。
少女合唱队:
星星,亮晶晶亮晶晶,出现在天幕上,
月亮,弯曲曲弯曲曲,映照在湖心里,
赛里木湖的湖水啊,蓝悠悠蓝悠悠慢慢地变黑了,
黑暗中闪闪亮闪闪亮那是什么——
青年拉着水神的手,指向湖心深处,但是他突然发现,那对水晶般的天鹅已经不见了,青年大惊。
……
“嗯,有点儿意思。”她的手在最后一个音符停留在钢琴上,“我真得对你刮目相看了。”她本想说“不愧是夏明扬的儿子”——突然想起他的禁忌,又生生咽回去了。
他得意:“功夫不负苦心人,听了你推荐的那么多西洋歌剧,怎么着也有点儿灵感了!”
她沉默了。——他如此诚实,竟然把那些歌剧都找来听了。可是,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为他好啊?他和她不一样,他还年轻,还在往上走,让他消化如此多的西洋歌剧,对于他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意味着他将从此走上一条背弃主流的荆棘之路呢?
她一直走的是这样的路——从她认识Y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命运就注定了!她没什么可后悔的!
可她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再重复自己走的路,不愿意让他吃自己吃过的那些苦——那些苦,是说不出来的。苦在心里。但也乐在心里——因为坚持了最初的理想,没有同流合污。
难道就没有一条既坚持理想又不那么痛苦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