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觉得,和他好是一种降低,是全方位的降低。他的这个年龄,正是血气方刚、争个你高我低的时候,可她早就不是了,她早就懒得争辩,懒得说那么多话,费那么多口舌了!再说,在文化背景方面他们实在差得太远,在她看来应当不成问题的问题,在他那儿都需要她不厌其烦地讲解,她突然一下厌烦了,是突然的,那种如鲠在喉的解释的冲动,那种一直蠕动在心的热情,都一下子凉了,硬了,风干了。
“……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分手吧。”沉默了很久,她突然淡淡地说。
当天夜里,她突然高烧。她忍着,睡着了就好了,她想。但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在床上滚来滚去,像是被地狱的火焚烧着,凌晨三点,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叫醒了儿子。儿子揉着眼睛冲了出去——从来不麻烦别人的妈妈一旦麻烦什么人,那就是真正的大麻烦来了!儿子一口气跑到离家不远的那个昼夜药房去,买了几袋柴胡回来——药房的人说,对于单纯性的发烧来讲,那些抗生素往往不如柴胡有作用。
儿子以少有的耐心陪伴着母亲,儿子坐在床边,拉着妈妈的一只手,平时永远毫不在乎的儿子这时心里有了惊慌,妈妈含着泪水,脸色蜡黄,神色大不似平时,儿子只好强忍睡意为她排解,儿子开始说着各种笑话,妈妈勉强作出笑容,最后儿子实在讲不下去了。
翌日,她的前夫来了。来看她,说是接到儿子的电话。“孩子大了,懂事了。”前夫感叹地说。
“是啊,孩子大了,我也老了。”她有意说“我”而不说“我们”,为的是要把自己和前夫划分开来。她知道前夫已经再婚了,和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为此他竟然成功地改了年龄,方法是在换户口本的时候把1961改成了1967,那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因为当时的户口簿还是手写的,换过之后,变成打印的,就再没有机会了。但是改变户口本上的年龄并不是没有问题——他的白头发可以染成黑的,大肚子可以通过减肥减下去,可唯独性能力无法改变,他曾经想和后妻要个孩子,但很快发现,这是注定会失败的。过去,他是为了保养自己才尽量少行房事,但没想到凡事都是用进废退,他的性能力越来越差,现在,他终于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阳痿患者了。不过好在女方正好是性冷,当初离婚也是为了这个,所以阴错阳差,负负得正,两人还正好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照照镜子,很害怕。镜子里的女人深青的眼窝,黯淡的目光,她飞快地把镜子背过去。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面容总会有奇异的变化,可以在转瞬之间,变得灿烂明媚。而现在,她可能正处在生命的最低潮。
她曾经做过一段中药美容,那位美容师很爱和她聊天,她不爱讲话,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其实,所谓聊天,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对方的反馈,而是需要一个倾听者。
“女人是不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只有一个标准,就是雌激素的水平。有一种女人可以保持很久的青春,像索菲娅·罗兰、伊丽莎白·泰勒等等,就是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天生尤物,没办法的,到了八九十岁也不会老,这种雌激素水平是天生的,不能后天补,靠后天补充的,就要得癌症,没办法。只可惜这种女人太少了,黄种人,就更少了……”然后美容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你也是这种女人。”
“你也是这种女人”这句话,在许久之后,仍然会穿过尘封的岁月,洞穿古薇那貌似沉潜却永远无法平静的心。
当然,后面的那些话也会接踵而来:“可惜,你没有利用好你的资源,上帝白给了你这么一个美丽的身体,你先是被社会环境束缚,后来又被学问所累,被声名所累,你这一辈子,没有活出真正的自己。”
这番话,当时她听起来十分不以为然,她想,你懂什么?什么是真正的自己,你知道吗?她想起自己的初恋情人,骄傲地想:有几个人有我这样的恋爱经历?碰上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儿,与他相爱,实在是知足得很了。那时她想:柏拉图式的爱情才是最高境界的爱情,连最高境界的爱情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和她的少校男孩儿相遇,她才突然觉得,那美容师说对了。
现在,她看着眼前的前夫,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占据了她生命很久的男人,除了一个孩子,什么也没有给过她,在他们长达七年的婚姻中,没有过一次像样儿的做爱,而在后来的几年里,索性就完全取消了这项活动。
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无数次夸耀自己“有责任感”的“模范丈夫”,却是在最需要尽“责任”的地方退却了,逃避了,有意忽略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带给她的灾难性后果:为了莫名其妙的“妇科病”,她吃了总有几百副中药,可是她现在总算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病,有病的,是她的男人,是这个社会的男人。
她想了好久,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好像还要追溯到“文革”。“文革”就像是《一千零一夜》中那个渔夫的胆瓶,把埋藏了三千年的魔鬼放出来了,就休想再把它收回去,那魔鬼首先吞噬的自然是男人。
侥幸逃离那魔鬼的,是年轻的,远离都市的,未经太多教化的自然人,譬如她的小远。
5
他到北京来负荆请罪的时候,她已经病了一个月了。持续高烧令她憔悴不堪,胃病也犯了,吃不下饭。她不愿见他。他不断地来电话,她装了来电显示,一见是他打来的,就不接。终于有一天,一个没有显示的电话闯了进来,她一接是他的,当即就想挂掉,他突然叫了一声:“你太狠心了!”她略一踌躇的工夫,他说:“就算全是我的错,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好像是一种绝望的呼喊,她的心一软,他就说:“……求你,我们谈谈吧!”
“谈谈”的结果实际是什么也没谈。他一见到她,就变成了一只野兽。他把她扔在床上,不由分说地扒光了她的衣裳,一只手抓住她的一只乳房,把脸贴在另一只乳房上,又蹭又咬,腮上硬邦邦的胡碴刮得她又痛又痒。她挣扎着,扭动着的身子加倍激起他的欲望,他猛地抓住她的双腿,拉上来,再分开,就那么站着进入她的身体,她的身子像一条白鱼一样颠簸着,他贴向她的耳边,小声地呼喊她的小名:“薇薇,薇薇,我想折磨你,让我折磨你好吗?”她再次试图挣扎,但是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她在他的手里就像是一条鱼在徒劳地翻滚,她的挣扎只能引起他更加强烈的征服欲。他从后面再次进入她的身体,一只筋节突起的胳膊在前面整个儿勒住她的胸部,另一只胳膊从她的耻骨那儿伸下去抚摸她的私处。奇怪的是,在他的蹂躏下,她一直郁结在胸的块垒疏通了,消散了,没有了,只觉着整个儿身子化成了泥,化成了水,有一股出奇的痒从里向外渗透,她只觉着内部所有的脏器似乎都在这激烈的动荡中移了位,要准备着重新排列组合,不可抑制的呻吟从她的齿缝中流出来了,那是一种娇喘吁吁的呻吟,听起来像个可怜的女孩子。
他终于汗流浃背地抬起了头。
他们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他笑了,是非常灿烂的笑。她被那笑容打中,爱恨交加地看着他,最后她说:“你欺负人。”
他把她抱在怀里,非常温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那种温柔,他温柔地吻她,注意着她的脸色:“你没生气吧?没生气,我看得出来的,你是在装着生气,我说得对吗?”她嘟着嘴,就是不笑,可是憔悴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勃勃生机。她又说:“你欺负人。”他贴着她的脸说:“我怎么敢?”她说:“你已经做了。”他说:“可我看得出,你喜欢。”她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说:“你要是真不喜欢,说一声儿就够了。”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谁说的?”
“我心里的声音。”
“可我心里的声音说的正相反。”
他跳下来,在钢琴上弹出一串和弦,正是她前些时的要求,他真的领悟了,她有些惊讶。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后来她把眼睛掉开来,他说:“你干吗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说:“我懒得看你。”他说:“是吗?可我愿意看你。”他耍赖皮似的转到她面前,盘腿大坐,眼睛盯着她。她仍然不笑:“你觉得这很好笑吗?”他依然笑微微的,咬定主意不生气。后来他说,无论你怎么样,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她想说:幼稚!用最鄙薄的态度。但是话没有说出来,泪花倒先冒了出来。
他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爱人,是唯一的,是不可取代的,她的身体里还流动着他的体液,他们的体液混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陪她去医院输液,大夫说,为什么不早来?他也说,是啊,为什么不早来?她小声说,我不愿意来,心里难受,还不如死了好。他轻轻摸她的头发:“小女孩儿,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