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京南城的家,清锅冷灶。
两个半月的新疆之行,如同一个色彩斑斓的梦。梦醒,眼前又变成老样子。
儿子回来看她,没什么话说。
只是吃着她带回来的大包奶片,边看着电视。
她守着那架旧钢琴,敲着自己创造的新旋律与和声。“好听吗?”她从琴上回过头。
“还行吧。”
儿子连看也没看她一眼,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他从来就这么几句话:“还行”“凑合”“一般”“正常”“随便”。——她最怕这几句话,这些话让她无所适从。
当然,儿子的话语空间远远不止这几句话,高兴的时候,儿子会妙语连珠,说出让她笑痛肚子的话。但是在他的眼睛盯着电视的时候,她休想一饱耳福。
电话响了。她冲进房间。
是联通让她交话费的电话。
“妈妈,你在等谁的电话?”吃晚饭时,儿子的问话一点儿不含糊。别看他一直在看电视,他的余光也是犀利的。
她故作镇定,沉着脸不说话。
“刚才你上洗手间的时候,有个人找你,我让他一会儿打来。”
“是谁啊,什么样的声音?”
儿子大口吃着菜:“说不上来,平常声儿吧。一会儿他会再打来的。”
但是整整一晚都没有接到电话。手机上倒是有几个短信,是玛依努日、阿兰和玉凤的。她知道阿娜尔古丽不会发短信。温倩木就更不必指望了。
2
她晚上开始备课,准备给新生的十道题。
1. 你有歌词吗?
有→2没有→3;
2. 在你读歌词的时候,会有旋律在心中浮现出来吗?
有→4 没有→5;
3. 你心中有旋律或者旋律的大致构架吗?
有→4没有→6;
4. 你能够把这旋律以任何形式写下来吗?包括但不限于五线谱、简谱、钢琴卷帘窗等。
能→7不能→A;
5. 你会一种旋律性乐器吗?
会→B不会→C;
6. 你心中有希望使用的乐器吗?
有→8没有→D;
7. 你会使用任何一种软件将你的旋律声音化吗?包括但不限于Sonar、FL、Overture等,CE、AA等能够多轨录音的软件也算。
会→9不会→10;
8. 你会这种乐器吗?
会→B不会→C;
9. 你会使用这种软件编写(录制)多个声部吗?
会→G不会→F;
10. 你会编写和声吗?
会→E不会→F
写完了这十道题,她走出家门,往天空看,什么也没有,不但星星,连月亮也被灰色的雾霭遮住了。
3
夏宁远彻夜未眠。
他试着给她家里打了个电话,一个男孩儿接的——是她的儿子。
之前,他好久都把她有儿子这茬儿给忘了。
那天他看她看星星的样子,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美。
美这个东西,主客体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有他的审美。
他眼里的美,首先是生动,真实,不装。不一定是素面,有时素面朝天也不妨碍装。因为素面不一定不是设计,他讨厌设计感强的东西。崇尚自然,“天地有大美”,这是庄子的话。这句话在他这里有很深的感触——这里的草原、湖水和天空,随时可以和他发生一种亲昵的关系,他很难想象自己再回到没有这些的城市。如果那个城市没有让他爱的人,那他可能很快就无法呼吸了。
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让他对这个女人怦然心动?
——当然有倾慕,但更多的,似乎是她的出现唤醒了他童年时的记忆。九岁之前,他像王子一般生活着,有父母的庇护,有浓得化不开的亲情。最重要的,是有音乐相伴。
父母都是那个时代的音乐人,曾经让他引为骄傲的。母亲有着十分美妙的中音声线,在兵团唱那首着名的《高原春光》时曾经引起轰动——调到师部宣传队担任独唱——但是没过多久母亲就回了连队,回连的真正原因,大家很久之后才知道——母亲看不惯宣传队里那种调情的氛围,母亲当时是内心极严肃极纯净的女孩儿。“哎,你看就像这样,”母亲对父亲表演着,“说话你就说呗,还非得这么捅我一下,那个大贝斯,像个流氓。”
他长大以后才明白,在母亲这一代,男孩儿大半都有着“流氓”嫌疑——只要稍稍有一点儿轻佻,或者有一点儿不妥的动作。因为那的确是个可怕的禁锢年代,尽管竹幕背后有人在享受着颠鸾倒凤之云雨,青春勃发的青年们却大半不知性为何物。
至于父亲,更曾经是他的偶像——只是那偶像坍塌得太早,让他早早便与音乐断了联系——似乎找不到归宿,没了安全感,直到遇见她。她的第一堂课,就令他怦然心动,因为她的话语背后,还隐藏着一套他熟悉的话语——那是他在童年就浸泡其中的。
童子功就是不一样啊。
他抱着吉他走出去,一直走。像是天地穹窿间的一颗粒子。黑暗也并不完全是黑色的,黑暗隐藏着各种颜色,甚至比白昼的颜色还要丰富。当然,这是星星和月亮的功劳,她说:“在北京难得看到星星,看星星是小时候的事儿了,看见星星就想起小时候。”她说这话的时候多么像个小女孩儿!
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他这么想着,忽然发现赛里木湖已在近旁。白天那湛蓝的湖水现在在黑夜中变成了银白色,星月映照在湖里,像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镶钻丝绸袍子,风一吹,绸子就微微地动。他抬头看见一颗星,盯着看,忽然那星就沉落了,笔直地流入水中,水上浮起一片亮光,再看,竟是一对天鹅!
他抹抹眼睛,疑心是幻境。但那的确是一对天鹅,慢慢在湖里游着,丝绸似的湖水被它们划出褶皱。那一对天鹅,完全是透明的,水晶一般。他掏出手机来连拍了几张,天鹅竟不像白天那样怕人,好像还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他激动得无法自已。
在吉他上找了个音,只是轻轻一声,倏忽间那对天鹅便消失不见了。他在吉他上弹出了一串和弦。
4
“昨天,是你吗?”
“是。对不起,后来没打过来。因为……因为……”
“看到你发来的曲子了,听了。”
“……怎么样?就是想请你指点指点,主旋律是你那天发给我的那几个乐句……”
“……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说得多狠都行。……不过要说明一点:没用MIDI键盘,是用鼠标手动的,做了一夜,挺累人的……”
“没用MIDI?……那很不错啊。有点儿像无调性,如果加点儿对比的东西就好了,做配乐不错,如果做独立小品的话,情绪再起伏一点儿,会感觉完整些。和声配得不错,就是结尾太草率了。如果把这个当成是一首独立作品的话, 还得加油啊,至少要有个中心明确的东西让人留下印象。”
“……”
“怎么不说话了?”
“……我的问题是,感觉有了,技巧上不去。……这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提高的……知道么?昨天晚上我出去看星星了,在赛里木湖。”
“呵……”
“真的美……无法形容。看见有一颗星星落到湖里了……变成了一对天鹅……”
“你在写诗?”
他笑了:“你那次讲课不是说过吗?作曲家要有诗人一样的心境,匠人一样的技术。没有灵感的时候作曲,不是创作而是制造,可惜的是,我技巧不行,上天白白给我看了神启。”
她半晌没做声。然后小声问:“曲名叫什么?”
“我想叫《看星星》。”他说这话的时候,想着那天的她,抬起眼睛,眼白呈现出一种清蓝,专注的神态像个大学女生。
“叫《天鹅》怎么样?”
“不敢。这么个小品,太亵渎这么美的名字了。圣桑的天鹅,老柴的天鹅,都是我最喜欢的。”
“Me too……不过叫大名字也没关系。反正是四五度关系和弦,可以继续的。……”
“……你……你是说,我们可以合作?……”他差点儿被热水呛着。
她又是良久不语。最后说:“可以试试,最后写成赋格曲。”
他吓了一大跳。
赋格曲是复调音乐中一种最高级曲式,除了诗人情怀和匠人技巧,更多地需要天赋和想象力,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可是他心里跃跃欲试的那只兔子,一直在不停地跳啊跳啊,这时拱得他心热难熬,汗珠在太阳穴上一滴滴渗出来。他喝了一大口水。
“你害怕了?”他听见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
“……只要……只要你觉得我还堪造就……”
她笑起来:“别那么迷信学院派。学作曲其实就是学做人。要知道作曲只是用音乐来表达思想人生而已,可大可小,可升可降,一个小小的混响度问题,有时候作曲系的学生一辈子都解决不了……”
他放下电话,觉得全身被洗涤一新。根本无法入眠,他抱起吉他走到外面的星空,忽然觉得自己就在一个水晶罩子里,无比地美丽,无比地幸福。
——这是他活了二十九年从未有过的感觉……
可是,当他打开手机多媒体图像的时候,却惊讶地看到:那只是一团漆黑和赛里木湖的一些反光,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鹅……
5
过了几天,她收到了三千元钱,是他寄来的。她有些吃惊,不解其意,打电话去问,他又是半晌无语,最后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太苦了,这点儿钱不多,是想让你请个保姆……”
他后面的话究竟说些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说了一句:“MIDI的钱都没有还给我寄……”就把电话挂了。
她只觉得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地打中了,有一股泪水,热辣辣的泪水就呛在了她的嗓子眼儿里——离婚八年,那么多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人这么……质朴地关心她。她强撑着说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号啕大哭,好像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是个女人,也需要人疼爱。
是的疼爱,这个词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Y曾经是那么疼爱她,有一回她生病住院他来陪她,打来热水为她洗脚,还开玩笑地比画着:“这么点儿小脚丫儿,比我的手还小。”早晨她耍赖不起床,他就给她擦脸,边擦边讽刺她:“真是‘几回试脸无觅处,留却汪汪两道泉’啊!”她哪里是肯饶人的,便反唇相讥道:“你呢?‘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他气得直笑:“我的脸有那么长么?”她也笑:“那我的眼睛有那么抠儿么?”——这两句诗原是苏轼和苏小妹互相揶揄的玩笑话:苏轼脸长,苏小妹凸鼻凹眼大奔儿头,故有这样的笑话——这玩笑用在他们自然是很贴切的,他们在一起说话开玩笑的时候经常用典,因此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难得有人能插得上话。
有他在,她总是很安心;有他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有他在,她可以尽情地去爱,尽情享受爱与被爱的感受,而绝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他会变心。
可是太美好的,连上帝本身都会忌妒,他们美丽而纯洁的爱情,他们非同寻常的爱情,便定格在了他们美好的青春时期——他走了,在和这个男孩儿少校同样年龄的时候。永远地走了。虽然被追认为“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烈士”,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了,再不能复生。她一直哭到眼底出血,那时候她才懂得,原来所谓子规啼血并不是虚构的、没来由的,人是真的可以哭出血来的,那时她的眼泪变成了浅红色,眼睛剧痛,去看大夫,大夫说:“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瞎了。”
他带走了她的灵魂和一部分生命,从此以后,她的青春提前结束了,她变丑了,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直到碰上他,这个少校男孩儿,她前世注定的孽缘。
6
事隔不久,她得了一笔不少的稿费,便想着他在那个闭塞的地方,手机信号经常不好,她咬牙买了一个顶尖的手机,六千多块,寄了过去。她之所以舍得为他花这笔钱,完全是因为他打中了她,他那句话在她看来价值千金。
但是同时,她附了一封信,里面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了。当时,她是真的想“到此为止”了,她想,在一个已经过了恋爱的年龄再有任何暧昧,一定会有恶果。
信和包裹发出之后,她突然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的,心里不安,说不上是后悔,但就是一阵阵的心痛,想哭。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她对自己说。
她骨子里自然是浪漫的,但是在这个国度,浪漫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已经付出过巨大的代价,不想再付出了。
前几天和他讨论音乐的时候,她还暗下决心要完成一部音乐巨作。好像是一颗刚刚受精的卵子进入了胎囊,正要孕育胚胎,可是现在她只想吃毓婷,赶紧中止。
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她决定立即电话他。
恰恰他来电话,说了一件事:一次舞会,他照例在外面“接待”,结果被军区政委的独生女儿看上了,他说,孙副政委对他说了这事,安排他见面。
她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决定吧,谁也帮不了你。”
她的口气冷冷的,让他摸不着头脑。最后他说:“古老师……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么?”
她心里一热,想了想,对他,她不敢用大而化之或者敷衍的口气,索性实话实说吧:“……我又不是木头,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可是说真的,我很信命运……凡是我喜欢、我珍惜的一切,最后都要离我而去……我想,还不如早些离开的好。”
他听了半晌无语,最后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然后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第二天他来电话说,他已经婉拒了政委女儿的约见。她心里一轻,但很快又是一沉——她陷入了一个悖论之中,无比纠结。
又过了几天,他收到了手机,欢乐的语调就像过节一样:“……太高兴了!这么高级的手机,我们这儿谁也没见过呢!好多功能我都不会,不过我会很快学会的,你信么?”
他的口气,完全就是一个孩子,她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也被他的欢乐感染了:“信,当然信!”
他那边更高兴了:“等下次我们再见的时候,我就用这个手机给你拍照,多照一点儿!你上次来新疆,照片拍得太少了……”
下次?哪儿还有下次?她心里又是一声叹,但是依旧被他的欢乐所感染,她想,花几千块钱能让他这么高兴,真的是很值了。
“这两天不知怎么的,我总想唱歌。”他有些害羞地低声说。
“那就唱吧,现在就唱,我想听。”她轻轻地说。她想,他看到信就知道自己的态度了。
他真的唱了起来。先唱《嘎达梅林》,他唱得非常好,她也轻声跟着他哼起来: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哪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北方飞来的大鸿雁哪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要说造反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