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得令，蹬上台阶旁边一个大理石的护台，猛地拍了几下巴掌，然后伸出双臂，就像乐队指挥那样用力一挥，立时，礼乐响起，锣鼓齐鸣，休息了片刻的孩子们和老年秧歌队重新操练起来，国学研究中心前面的广场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那些原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流、合影、谈笑的各路嘉宾，按照学术场中的规矩，由长到幼，由职称高到职称低的顺序，像一股股溪流一样汇成一股长龙，缓缓向台阶进发。身背彩色绶带的迎宾小姐和志愿者穿行其间，疏通秩序。
音乐声中，忽然发出几声“嘭嘭”的猛烈炮响，人群中有胆小的，被这炮声吓得直哆嗦，但定睛一看，并没有炮弹飞来，倒是随着天空中炮弹的炸响，纷纷洒洒飘下无数彩色纸屑，落在来客身上，仿佛瑞雪从天而降。原来这并不是真正的炮，而是几颗威力强大的新式礼花炮。
在台阶的最高层，早就在这儿待命的接待人员忙成了一团。他们由秋风学研究中心的办公室主任伍莲统领，分为三组，一组负责签到，一组负责发纪念品，一组给与会嘉宾发放信封。伍莲是个五十左右的妇女，留着短发，从后面看过去，常常让人以为她是个男的。此人虽然没有女性的妩媚，但精明强干，多年来，是黄麒麟的秋风学研究中心的行政总管，同时还兼管人力资源、财务与外事。想当初，黄麒麟本来已经物色好了一个俊俏秀丽的公共外语教研室的一个女讲师来做他的助理，但他老婆跟他闹了三天三夜，并自作主张地从二号楼的“高等教育研究中心”请来了伍莲加盟。后来秋学研究中心的发展说明，黄麒麟这一妥协是相当明智的。在伍莲的指挥下，嘉宾们签到的签到，领纪念品的领纪念品，领信封的领信封。纪念品装在一个专为此次大会印制的手提袋里，里面装着一本论文集、一册介绍秋风学研究成果的精美画册、一条领带、一支装在礼品盒里的钢笔，还有两罐茶叶。手提袋的外面，印着秋风学的LOGO和专为本次大会设计的会标。
伍莲最为留意的是发放信封处。这儿由秋风学研究中心的会计小杨、出纳小吴，还有几位秋学后辈负责，给不同来路的客人发放不同的信封。信封里装的是人民币，多少不等，上面写有三个小字：“车马费”。发给博士生导师和记者的信封上有特殊的标记，小杨和小吴要在流动的人流中，根据事先得到的情报和来者的气质、递上的名片以及从签到处传习过来的信息，迅速地判断出，他们应该拿到什么样的信封。
黄麒麟和满庭芳站在一起，满脸堆笑地迎接客人。为了让今天的握手热情有力，他们两人自上个月起，就各自在家练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握力器。不肖说，一切的细节都体现出开放的国际精神，让外人觉得，他们搞这样的学术会议是老手。
就在握手的间隙，那个叫做小林子的人匆匆来到黄麒麟的身边。他带来了第六副校长老黄的最新指示，说大会横幅上的名称可以不改，因为既然韩国人、日本人和泰国人都已到齐，叫“国际”学术会议也是可以的。黄麒麟喜出望外，脸上的笑容立刻增加了好几分。
十余台相机和三台摄像机对着签到处。场面看起来颇为壮观。黄麒麟处于镜头的中央，正在怡然自得地接受采访。那些拿相机的，除一个团结大学校报的记者，其余都是秋学弟子，而扛摄像机的，则是清一色的记者。他们分别来自团结大学闭路电视台，教育电视台和广播。他们都是三人一伙，一人负责扛机器，一人负责搜集资料，准备回去写稿子，另一人，通常都是不会写稿的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持话筒，遇到什么体面点的人物，就把话筒凑过去。此刻，在满庭芳的提示下，她们都把话筒对准了黄麒麟。黄麒麟教授充分展示他的缜密的逻辑思维和惊人的记忆力，侃侃而谈，介绍了目前世界上秋学研究的进展情况，并顺便阐述了本次秋学盛会可能对世界前途带来的微妙影响。
广场的西北口一阵骚动。从人望去，在团结大学第六副校长的率领下，一群峨冠博带、气宇轩昂的人走了过来。原来这是来宾中的显要者、事先被安排到外宾接待室休息的那拔人。他们中既有国内秋风学的领军人物、秋风学各地分会的负责人，也有学术官员、相邻学科的代表人物等，身份最低的也是博士生导师。这些人已经在外宾接待室完成签到，并领取了档次稍高的礼品、车马费。他们一出现，记者、迎宾小姐和志愿者们立刻迎过去，引起一阵热情的混乱。黄麒麟和满庭芳连忙抢下台阶，前去迎接这伙贵宾。
在这些人后面，又走过来一个来客方阵，穿着较为随意，原来是团结大学本校各系、各部门赶来贺喜的头头脑脑。这些人按照团结大学的规矩，每人领着两个学生，有的抬着花篮，有的提着事先采购好的工艺品，有的扛着一箱酒，有的推着几箱水果。第八系的洪德，因为他们系不是重点学科所在系，一直很穷，只得抱着一块匾前来祝贺，那匾中刻有“再铸辉煌”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了迎接这些礼品，秋学中心上上下下顿时忙成一团。大家一边乱哄哄地签字，一边争相说着恭喜的话，搞得黄麒麟和满庭芳等人应接不暇。
忽然，黄麒麟冲过人群，朝一个正打电话的矮矮的胖子跑去。应该说，这样的速度对于一个长期没有体育锻炼、年过六十、而且有轻微高血压和冠心病的男人来说，是相当难得的。然而正是这不雅的跑姿才说明了主人的情真意切。原来来客是A8核心期刊的主编麻德光。麻德光右手仍打着电话，只好把左手伸向黄麒麟。黄麒麟双手并用握着来客的那只手，虽然握得有点别扭，但笑成了一团。
一直等麻德光打完电话，黄麒麟才“扑哧”一声大笑开来，说：“总算把你等来了，老弟！”
“哪里！哪里！”麻德光谦虚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应该的嘛，应该的嘛！”说着，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纸来，递给黄麒麟，说：“兄弟没什么礼物送给贵中心，只好写了副字，给！”
黄麒麟接过那卷纸来，展将开来，看着上面几个烤白薯般的字，有些夸张地念道：“学术奇葩，香飘九州！太好了，您这是对我们的鞭策啊！小林子，快拿去裱出来，以后挂着咱们会议室的正中间。”
小林子亦步亦趋，正好在黄麒麟的身边。他小心翼翼地接那张纸儿，转向交给一个秋风学的博士，吩咐道：“快拿到会场摆上，放到礼品中间啊！中间！”
黄麒麟正要跟麻德光问寒问暖，满庭芳过来扯着他的衣角说：“高教署科研局的陶局长来了！”黄麒麟顺着满庭芳的手看过去，果然看到几个人围着一个瘦高个儿在打招呼。A8核心期刊与高教署科研局对秋风学研究中心的重要性几乎是等同的，只有在前者上多发论文才能证明学术上的成就，而科研课题只有在后者那里得到批准，一笔笔的科研经费才会批拨下来，教授们才能拿着钱去查资料、开会、买设备以及写出科研论文，所以，黄麒麟谁也不想怠慢。看见那个陶局长没有主动走过去的意思，黄麒麟只得拉着麻德光一起迎过去，可是，麻德光似乎不太情愿，步子很重，而且他始终没有摘下他的墨镜。这时满庭芳在黄麒麟耳边嘀咕了一句，黄麒麟虽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还是听了个大概：江湖上传言，陶局长陶云展与麻德光不和，曾指责麻德光是学术痞子，而麻德光会反过来谩骂陶云展是个虚滑的官僚，始终在搞近亲繁殖。
这当口，黄麒麟已经被这种接踵而来的应酬搞得有点昏了头，而且，由于他儿子给他打的那个领带结实在太紧，他妻子又担心秋凤吹拂之下会引起感冒，在他西服中加了件鸡心领羊绒衫，所以他此时身体已经开始冒汗，颇有些不自在。他左手拉着麻德光，右手拉着陶云展，朝左边笑笑，朝右边笑笑，嘴里还要说着对周围的来宾都适合的客套话。
麻德光和陶云展就像被某个中间人偶然拉到一起的猫和狗一样，由于宿怨，彼此警惕地嗅着空气对方的气味，判断对方有几层恶意。几乎是立即，这种气氛立刻传达给了他们两人身边的拥趸──普通教授们出于发表论文的需要，都追捧麻德光，而同时兼着行政职务的教授则对陶云展表示出顺从。眼看双方就要把这种互不买账表现出来，分道扬镳，而黄麒麟面对此情此景，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然从广场北面飘移过来一顶华盖似的大伞，伞下端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正浮在空中上下起伏。原来这是团结大学文科方面的学术领袖、特级教授、终身学科带头人孙有邻老先生。老头儿腿脚不便，身体肥胖，但闻不惯汽油味，只好由八个年轻人用一把特制的滑竿把他抬到这儿来。这东西原本跟轿子差不多，但考虑到历史上坐轿子的人多为财主土绅之类，所以大家都称之为滑杆，权当它是个民俗物件。抬滑竿的人是从老头儿的博士、弟子的博士、弟子的博士的博士中精选出来的，虽然都贵为博士，但个个身强力壮，抬起滑杆来健步如飞。毫不夸张地说，老头儿就是团结大学学术界的太上老君，而且他不顾年高体胖，目前还指导着二十八家上市公司的经营工作，此外，他的弟子还广泛颁布到社会的各个重要领域，因此一旦这些神通广大的弟子表示出尊重老师的愿望，团结大学从校长到教授没有不敢不闻风而动的。也正因为如此，每逢有什么重要的学术活动，团结大学就要把他请出来压阵。秋风学研究史上最重要的成果之一，就是黄麒麟成功地研究出，秋风学实际上是孙老爷子（在团结大学，教授们习惯称孙有邻为老爷子）所创立的民族经济学派的一个分支，并专门出版了一本专着来论证这个问题。自那以后，老头儿果然就很关心他们了。
随着滑竿的移动，人群像水珠一样漫过去，连正在签到的来客，也拎着手里的东西，返身从台阶上下来，去迎接老头儿。借着这个天赐良机，黄麒麟一手拉着麻德光，一手拉着陶云展，欢快地奔向老爷子。陶云展自不用说，他本人就是孙有邻的弟子，只是由于当时不流行博士，他只读了个硕士，而麻德光，他早就与老爷子的孙子成了拜把兄弟。就这样，由于老爷子的光临，团结、友好的气氛重新弥漫在国学研究中心前面的广场上，而且，一朵祥云不偏不倚，正好停在研究中心上方约一千八百八十八米的位置。
至此，本次秋风学会议最重要的嘉宾，从九十二岁的孙有邻到最年轻的二十六岁的陶雨潇博士（他是陶云展的公子，在神州银行工作，同时在攻读秋风学的博士学位），悉数到齐。又是几声礼炮，天空中彩屑再飘，众人神采奕奕，踏着欢快的步伐迈进会场。
里面，在伍莲的指挥下，众人按事先排定的座次落座，然后，众人起立，聆听国歌。国歌奏毕，团结大学第六副校长登台主持会议。第六副校长今天穿戴一新，头发闪亮，用他大学时代当播音员所练就的播音与主持技巧，一开始就把会议搞得高潮迭起。伍莲从经验出发，发暗号告诉第六副校长，让他稍微控制着点，以免大家提前兴奋而在后来打瞌睡，因为会议是一上午，十点后还有十人要宣读论文。可是第六副校长已经进入忘我的境界，并未理会她的提醒。
黄麒麟躲在舞台东侧的休息室，摩拳擦掌，准备上台总结秋风研究在最近五年所取得的辉煌成果。刚才伍莲告诉他，三百二十人的这个小礼堂只有不到三十个空位，上座率达到百分之九十，高于他们的估计，达到了他们事先预想的第一层圆满。
这时负责押运论文集、奖品、聘书的秋风学研究中心第二副主任李育人研究员忽然给黄麒麟打了个电话，说车辆被堵在离国学研究中心两百多米的路上，过不来，可能需要小林子带着人过去帮忙搬运。黄麒麟立刻将伍莲唤过来，授权她来解决。但是伍莲盯着台上的第六副校长，只好吩咐一个学生志愿者去找小林子。这会儿伍莲的角色相当于舞台总监。
秋风学研究中心第二副主任李育人是个任劳任怨的角色，但为人有些古板。他看到道路上堆了一大堆等待清扫车来拉走的树叶，便让司机猛鸣喇叭，以便工友们立刻让道。工友请他转道，从北面的三号楼绕过去。可是从这儿过去不到一百米，就到了国学研究中心的舞台后门，而绕道至少多走四百米。再说枯枝败叶根本没有占道的权利，即使扫下来的是金黄的银杏树叶、火红的栎树叶、宽大的悬铃木叶、足可以当燃料的榉木叶。然而工友提醒李育人，今天是周六，法定的休息日，他们把树叶暂时堆在这儿，丝毫不影响团结大学的教学。
“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第三届国际秋学大会的开幕日吗？”李育人指指前面飘扬的彩旗、彩色气球、在风中猎猎招展的横幅，“误了大事，就算扣了你的工资，你也担当不起！”
拎着扫把的是两民工模样的人，立刻被吓住了，像两只木鸡一样不知所措。李育人乘胜追击，跑下车，厉声喝道：“立刻推开树叶让路！”
工友连忙把扫把扔掉，转而问一个坐在路边树底下抽烟的老头，说：“梁师傅，怎么办？”
老头儿身边也放着一个扫把，穿着工友服，戴一顶翘檐的藏式遮阳帽，显然是一块扫地的。老头儿身材不高，精瘦，要说有什么明显的特点，便是他那顶校园中罕见的帽子。刚才那一幕，老头儿全看着。他没理会那民工，直接对李育人说：“您让车绕一下吧！”
“我不绕，就从这儿过去！”李育人说。
“您可看明白了，这就不是行车道，”老头儿说。
“你一个扫地的哪来这么大的口气？”李育人说。
“难道你打个领带，口气就得比我们大？”老头儿说，“您可瞅明白了，我们这是在工作。”
李育人闻听此言，气得差点跳了起来。他长期以来都是跟教授和副教授打交道，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对付眼前这老工人的方法。他多年前就认识这个老头，知道他是扫地的，只是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
“我在团结大学呆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不知道，”老头说。
“告诉你，我呆了二十多年了！”李育人说。
不料老头根本没有吃惊，反问李育人：“我在团结大学呆了多少年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育人说。
“四十多年了，”老头儿说，“比你长。”
李育人真的气得跳了起来，他说：“我是学术带头人，博导，是教授，你知道吗？”
“算了吧，”老头儿说，“你那个教授怎么评上的，我还不清楚吗？”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李育人说惊讶得合不拢嘴。因为生气，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由于长期的修养，他才没有骂脏话。
“那你要我怎么跟你说话？在你面前装孙子啊？”老头儿却在问他。
“我警告你，影响了秋风学大会，你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秋风学，我看还不如叫落叶学。好歹沤了还能做个肥料。”
李育人听到老头诋毁秋风学，气得狠狠地在地上跺了几脚，以一种义正辞严的语气说：“老头儿！你可以侮辱我李某人，但绝不可以侮辱秋风学这一着名重点学科！”
“谁让你们取这名字？秋风学，秋风学，这不就是秋风扫落叶吗？”梁老头指着那一大堆落叶说。
“行，我算遇到厉害的了，你等着！”李育人气得直哆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