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电话忽然想了,是“秋学大会”的会务组打来的。黄麒麟哼了几下,说:“会议用车这种事怎么也找我呢?……这个,……这个”他思索着,哼哼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要不你让刘秘书给财务处退休那个方老太太打个电话。她女婿在车队当副队长,姓黄还是什么来着。你给他阐明我们这次会议的重要性,一定要跟他讲国际影响。然后你把我们准备好的礼品给他和他丈母娘每人一份,再给他买两条烟,看行不行?……小林子?他这会儿没空啊,我们在彩排。”
放下电话后,黄麒麟还在叨唠着:“这种事怎么能找我呢?怎么能找我呢?”同时继续研究打领带的方法。可是电话又响了。这次应该是一个同行之类的人打来的,黄麒麟不断地说:“是呀,是呀,哈哈,哈哈。”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侍郎感到手痒,便随手把他打了半截的领带解开了。
黄麒麟接完电话,发现原本已经扣了一个环的领带完全伸开了,成直直的一条,挂在衬衣领子上。他托起领带,看着它,说:“怪哉,怪哉!”并在原地转起圈来。他那样子,似乎不再是在回忆领带的缠扰法,而是在揣摩这东西的质地和构成,考证它是何时出现在人的脖子上,尤其是何时出现在中国人的脖子上的。
小林子问:“您在想什么?”
“想什么?想学问!”黄麒麟说,“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总是抱怨找不到课题,找不到研究项目,其实,生活中处处皆是学问!像这领带,如果能找到确切的资料,这完全可以写出一篇漂亮的论文,题目就叫《西俗东渐考》。”
“可惜我不做学问,不然我立刻拿这题目去申请‘青年百舸’基金。”
“赶明儿你也参加个课题,那老不求上进。”
小林子却仍惦记着打领带的事,而且有点不耐烦了,说:“这样吧,我叫您一个口诀:左下右翻前绕中间插。”
“这还差不多,”黄麒麟说,同时喃喃自语,“左下右翻前绕中间插,……左下右翻前绕中间插,……”
小林子一看老头儿可以接受这建议,立刻凑过来,一边念口诀,一边帮他系上了领带。
“回头你把这口诀写在卡片上,塞在我西服右边的口袋里,”黄麒麟对儿子说。然后他走到镜子前,一边照,一边问:“这样子行吗?这样子行吗?”
“行,您这样子准行!您又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咱们还是来干正事吧!”
“好,正事,正事,”黄麒麟说。
他站到电视机有,那儿有一个一人多高的落地台灯,顶端绑了一根细长的擀面仗,两端各捆着一个话筒──这是小林子的杰作。话筒是临时从他唱卡拉OK的机子上扯下来的,只能做样子,发不出声音。黄麒麟正正衣服的前襟,把嘴放在话筒前,煞有介事地主持起会议来:
“先生们,女士们,”他说,“欢迎各位前来参加第三届国际秋学大会!”
他看看小林子,清了清嗓子,接着把刚才的话又念了一遍。他又看看小林子,小林子也看看他。
“行吗?”他问。
“挺腰啊,您!”小林子说。于是他挺直腰杆,又来了一遍。
小林子瞅瞅他,仿佛忽然不认识似的。“我跟您说过,你脸上的肌肉不要那么僵化。要舒展些。这不是挨批受斗,是意气风发的好事。您得找那种掌门人和一把手的感觉。还有,我不是教过您脸部肌肉操吗?您练啊!”
“瞧我这几天,尽忙了,没顾上那操,”黄麒麟说。
“您得练。您稍微练一下,脸部肌肉活动了,您看起来就会轻松一些。”小林子说着,对着镜子做起脸部肌肉操来。现在他是很认真地在教黄麒麟练操了,再也没有刚才那种似笑非似、让人不相信的神情。黄麒麟也对着镜子,使劲张开嘴,随即立即合上。他就这么一张一合。
不一回儿,黄觉得眼睛里有点东西,便凑到镜子前一看,原来这么来回张嘴,左眼角已经憋出来一小块眼屎。小林子顺手扯过一张餐巾纸,递给他。黄麒麟擦完眼角,煞有介事地继续念道:“先生们,女士们,大家上午好!请允许我代表第三届国际秋学大会的主办方,向各位致以……”
小林子又露出一点不耐烦的迹象,说:“行了,这部份您回头再练吧。反正到时候是拿着稿子念,怎么也不会差。咱们排一下段。您站好了,我这就让他们进来。”
听那年轻人这么一说,黄麒麟很听话地停止了开场白的练习。他站在门边,搓着手,等待着什么。
那年轻人看他准备得差不多了,叫板似的喊了一声:“请嘉宾入场!”
然后,他就打开房门,于是,一串人──两个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妇女、三个硕士生模样的人、两个博士生模样的人,一行人鱼贯而入。他们全都笑嬉嬉的,左胸插有一朵干花。原来这些人全部是秋风学研究中心的人,既有黄麒麟的手底下,也有他的研究生,其中既有硕士,也有博士。一女生手里还拎着个汤勺,显然正帮导师做饭。
黄麒麟满脸堆笑,态度谦恭,弯着腰,一个接着一个,与这些进来的人握手,同时一个劲地说:“欢迎,welcome!欢迎,welcome!”
看到这了一出小品般的把戏,侍郎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很想继续看下去,可是忽然出现两个操着机器的人,他们一人扛着摄像机,一人端着相机,那镁光灯忽闪忽闪的,搞得侍郎直打颤。趁他们退回去准备再来一次的间隙,侍郎悄悄地告辞走了。
他想等秋风学大会正式召开的时候,一定去现场,好好看个究竟。
早晨,一股来自学校东大门的强烈的气流侵袭着侍郎,让他感到一种无法拒绝的吸引力。这是一股学术的气流,带着盛会的色彩,聚集着职称的光辉,挟裹着荣誉的魅力。他顺着这股气流,来到了东校门。原来,“第三届国际秋学大会”即将在团结大学举行,气流就是从这儿发起来的。侍郎知道,“秋学”就是“秋风学”的简称。这可真是一个大开眼界的时刻,侍郎心到意到,意到身到,立刻赶到了现场。
此刻,整个团结大学东校门四围约四千多平米的面积都被罩在这个“秋学大会”会议的气场下,其东面一直推到大街的边沿,包裹了那一排树叶金黄的银杏,南面直抵商业银行,北面漫过团结大学此时空荡荡的操场,西面则与团结大学新落成不久的“国学研究中心”浑然一体。校门里侧宽阔的广场上,此时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一块大红地毯从校门那儿延伸过来,一直铺到国学研究中心气派宽大的大理石台阶上。空中飘着八个大红的气球,两公里外都能看到。气球上吊着着鲜艳的条幅,上面写着八条庆祝的标语口号。大门里侧的南面,靠近一墙之隔的商业银行那边,一队小朋友,大约七、八十人,年龄从四岁到八岁,穿着五彩缤纷的服装,每人胸前跨着一个漂亮的小鼓,在一位举着指挥杖的小朋友率领下,“叮叮咚咚”地敲个不停。秋日早晨略微有些寒冷的空气,使他们的小脸红扑扑的,就像一个个鲜灵脆嫩的苹果。
在他们前面,是从团结大学大学生艺术团选出来的二十八个美女,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粉面含春,站在那里顾盼生辉。为了参加这个活动,她们许多人不得不放弃了上午的课。当然参加如此重要的活动,她们一定事先得到了允许,不会被打旷课的。她们每人都斜背着一条红色的绶带,看起来既像迎宾小姐般妩媚娇艳,又如劳动模范般朴素大方。在这些女孩和小朋友们的对面,大门北侧的开阔地带上,由一百余名老太太组成的秧歌队正在载歌载舞,扭着秧歌。这支主要由团结大学退休职工组成的秧歌队,上个月刚刚在社区比赛中获得亚军。几年以来,每天晚上八点,他们都自发地在“翠竹公园”外面的空地上扭秧歌,因此个个身体硬朗,技艺精湛。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与会代表,有的还在路上,有的已经捷足先登了。保安们忙着指挥客人的车辆。穿梭于人群中的、由秋风学弟子组成的志愿者们则忙着引领道路。那些站成一排的美女,此时每人手中已经多了一些花环,每进来一位参会代表,她们就按组委会事先的吩咐,给代表脖子上套上一个由树枝、彩带以及十六种鲜花扎成的花环,同时挂上一个会务牌。前来参会的秋学代表,有男有女,有须发皆白、神态庄严的老学者,也有尚显年轻但显然是学有成就的年青才俊。趁着会议还没有开始,大家互相打招呼、交换名片、打听并祝贺彼此带来的科研成果;有的趁机结识、拜会“秋学”界的重要人物,有的则放松心情,合影留念。
在国学研究中心最高一层的台阶上,搭起了临时的签到处。“团结大学秋风学研究中心”副主任满庭芳研究员亲自在这儿坐阵,迎接来宾。满研究员本来是个朴素的人,平时穿着随意,骑着一辆老自行车,但今天,他也是西装革履,胸插鲜花,红光满面,笑容始终浮在他那张硬朗的紫黑脸膛上,正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三本四尺见方、以烫金压封的签到薄已经摊开,由满庭芳亲自挑选的两个漂亮的秋学硕士已经到位,只等客人驾临。由于还没有客人前来签到,满研究员显得轻松自在,很平易近人地过问起硕士们在秋学方面的研究情况。在里面,国学研究中心的三百人会议厅里,一切准备就绪。
秋风学掌门人,也是本次大会执行主席的黄麒麟来了。今天他也没有骑车,而是坐着一辆学校临时派给的奥迪小轿车,从外宾接待室那边疾驶而来。轿车停在国学研究中心的台阶前面。一个保安见状,三步并住两步赶到轿车前,拉开右前侧的车门,以左手护在车门上方,迎出了黄麒麟。旁边闲聊的几位来宾看到黄麒麟,立刻跟他打招呼:“黄教授,恭喜恭喜!”黄麒麟满脸堆笑,朝众人抱拳拱手,嘴里道:“各位,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请多多指教!多多指教!”然后他迅速朝台阶上走去。众人看他忙着,可能有什么急事,也没有过多跟他寒喧。
黄麒麟来到台阶顶端,走到满庭芳身边,压低嗓门说:“情况有变,我只好先从外宾接待室跑过来,来宾先让第六校长老马在那儿陪着。”
满庭芳跟随黄麒麟十多年了,知道他如果不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是不可能撇开领导自行跑过来的。他连忙问:“怎么了?”
“咱们得改名称,”黄麒麟说,“小林子呢?”
“改什么名称?”满庭芳问。同时他朝一个学生招手,说:“快去找一下林老师。”
“刚才我得到准确情报,”黄麒麟神情肃穆地说,“保加利亚的恰尔特科夫教授给学校外事办来电话称,他身体欠佳,不来了。”
“啊?这个老毛子,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满庭芳听到这个消息,既惊讶又有些愤怒。
“不来了就是不来了,我怎么知道呢?”黄麒麟说,声音有些像唱腔。通常他高兴或者生气想贬损什么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这种腔调。
“老板,”满庭芳恍然大悟似地说,“我明白了,这家伙是嫌我们没有把机票给他寄过去。我们跟他说好了的,他来,往返机票我们一定给报,住五星级宾馆。他显然是担心我们诓他。”他们在私底下常常尊称黄麒麟为老板。
“还说呢,坏就坏在这儿,”黄麒麟的情绪有些激动,“你们怎么那么小家子气呢?为什么总是抠那几分钱?把机票买了寄给他就不行啊?你们有没有全局观?如果真是因为没有先给他寄机票,就造成了他的不来,我可告诉你,你们的错可就大了!”
满庭芳苦笑着。“都怪伍莲,非要等人家到这边来报销。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改名字,把‘国际’两个字改‘东亚’。”黄麒麟说。
“老板,现在来不及了,”满庭芳说。
“你懂什么,我还没说完就来不及了?”黄麒麟看着满庭芳,用的是一种少见的严肃而又咄咄逼人的眼神。“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吗?这是马校长提出来的,他让我们立刻改!不然你以为我不想把名头弄得响亮些?”
“他?”满庭芳有些吃惊,“他啥时候变得如此严谨?要论吹牛的本事,没有哪个副校长赶得上他的!”
“你懂什么?”黄麒麟说,“马校长与记者打了多年交道!他知道,现在有些记者喜欢找破绽,然后写出点新玩意以便出名。你甭以为我们花了点钱,给了个红包,这帮笔杆子就都是帮忙的。去年公民大学召开的清史野史稿吹风会,因为多花了点钱,就被记者捅出动了,害得清史中心很被动。”
这时“小林子”的人从会场里跑了出来。他是秋学研究中心的行政干事,正科级,中级职称。他是一个前副校长的儿子,以前在学校附中干后勤,是三年前才调到秋学研究中心的。今天他也是西装革履,左胸口袋上方插着一朵小红花。黄麒麟看到他,立刻朝他吩咐道:“小林子,赶快把会场主席台的横幅改了,把‘国际’两个字换成‘东亚’。”
“得了您呢,老板!”那个叫小林子的人说,“我早就准备好了,马上就换上!您就放心吧!”
“这气球上的条幅呢?”黄麒麟指指前面,飘扬在空中的那几条挂在气球上的彩绸,那上面也有“国际秋学会议”这样的字眼。
“这就别改了,”小林子说,“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这秋天的风一吹,条幅在空中扭来扭去,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
“你敢确定?”黄麒麟问。
“您就放心吧,有人较真儿您拿我问罪,老板!”小林子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手机打电话。“童三吗?”他冲电话中嚷嚷道,“果然要换横幅,你俩马上行动!”
这就是秋学研究中心当初引进小林子这个人才的作用。团结大学上上下下,从副校长、博士生导师一直到守门的门房和维修的工人,没有他不熟悉的。不要说通常的行政琐事难不住他,就是涉及到招生、采购设备、申请课题这样的复杂事,他这个只念过高中的人也常常能疏通关系。就凭这本事,学者们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由于事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变动,小林子已经安排了总务部维修科的两个工友,让他们扛着梯子守在国学研究中心后面一个僻静的角落。为了让他们不要擅离职守,小林子还给了他们每人两包烟和五十元的辛苦费。因为这换横幅是个技术活儿,比不得平时换个灯光,不能出现差错,小林又安排两位秋学弟子配合工友们。这两名弟子一为博士,一为硕士,也是经过一番挑选的。博士从小便精于爬树,而硕士,出身梨乡,十分擅长扛着梯子摘梨。当下四人接到小林子的指令,立刻扛起梯子,迅速从国学研究中心的后门钻了进去,直奔里面的会议厅。他们扛的是团结大学历史上最长的那架梯子,堪称云梯,搭在地上,攀个四、五层楼如履平地,升挂横幅更是不在话下。
满庭芳对来宾人员不整的消息仍然心有余悸,忐忑地向黄麒麟请教,说:“另外那几个,绝对不会闪火吧?”
“闪火?不会了,”黄麒麟胸有成竹地说。由于跟满庭芳打交道多年,他已能熟练掌握满庭芳时常说出来的一些方言,比如这句“闪火”,转成普通话就是“闪失”、“差错”、“夭折”、“失败”、“变故”的意思。他告诉满庭芳:“韩国人朴天浩,日本人野武史,泰国人班得拉,还有那个香港人,都来了,这会儿正在外宾接待室喝茶呢!”
“那就好,那就好,他们要都不来,咱们可就玩儿不转了,”满庭芳嘀咕着说。
“这么好的事儿,傻瓜才不来,”黄麒麟说。
这时他接到了第六副校长老黄的手机短信。短信告诉他,他已经带领宾客向这边进发,请这边立刻开始入场式。黄麒麟抖抖精神,对满庭芳说:“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