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没想到“老领导”一下子就叫出了他的名字,颇为激动,上前一把就想抓住教老头儿的手。但是他忘了老头儿是站在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花坛上,因此直到走到跟前,他才发现,怎么也够不着老头儿,只好免除了握手。在侍郎的记忆深处,这个人集长者、教育家、领导人气质于一身,而今天的团结大学,再也没有这种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了。那时候,在他老人家的鼓舞下,侍郎他们那些做学生工作的人,干什么都有劲,现在呢,做学生工作的人得不到学生的尊重,也完全没有管教的办法。
老头儿问侍郎:“团结学院怎么样了?听说改了大学?”
“现在没成大学的已经很少了,”侍郎说,“连我们后面的电专都改了大学。团结大学现在修了好几幢新楼,学生增加了四倍,老师们多为博士,正在提出要建设世界一流的团结大学。”
“笑话,”老头儿说,“全世界就咱们这儿有个团结大学。这帮人也不害臊?”
“他们不害臊,一点也不,”侍郎说。“您还以为现在的领导像您那儿那样?现在变了,领导们什么大话都敢说。”
“听说现在系都改学院了?”老头儿问。
“差不多都改了。宗教系只有一百多个学生,也改学院了,不过它对内的番号仍叫第十五系。”
“系主任都叫院长?”
“可不是嘛!”
“多蠢啊!”老头儿说。“为什么就只知道在名字上折腾呢?老师们都还好吗?”
“还好,比以前好多了。您当领导那会儿,能吃上肉就算不错,现在呢,许多人都开始减肥了。写东西都不用纸了,电脑已经普及。少数人还有了车。出去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也多了。教室都有了电教设施。”
“还评职称吗?”
“职称?”侍郎听到这儿,不由自主地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但他努力控制住情绪,竭力不让老头儿看出来,“还评啊。这在学校是个大事,从您当领导那儿会,一直到现在,一直都评得很厉害。”
“听说现在也不分房了,钱嘛,职称上也多不出几个,大家还那么争得你死我活的?”
“反正,”侍郎说,“这事,要看开不太容易。”
“去年就有一老师,生病死了来的,我问他怎么生的病,他说没评上教授气的。”老头儿说。
“是嘛?这样的事儿难免,”侍郎说着,明显有些应付的意味。他不想再在这话题上继续下去,因此说:“对了,老领导,刚才那些人,没想到到了这儿,还在斗,而且还是原来那一帮一帮的。”
“这就是他们每天的早课,”老头儿说,“我请教过弗洛依德医生,他说这种现象叫做人为增生基因,就是说,由于长期单一地追求职称、虚名、级别,这些人的生物体内已经自我培植出了这种争斗的基因,到一定时候不斗就难受。你可别学他们,侍郎同志!”
“我?不会的,不会的,”侍郎连忙说。他又转移话题,“刚才我还看到了一个人,就是您退休后那一任院长,他现在成了保安,提着根棍子跟在保卫部长杨威的后面。”
“那是他应该得到的位置,”老头儿说。“在这件事上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我早就说过,把团结学院交给他,肯定是一场灾难。这号人就根本不应该到大学里来。”
“一点不假,老领导,”侍郎说,“他上台那几年,团结大学在教学和科研上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哎,他可是把学校坑惨了。”
“所以怎么处罚他都是不为过的,”老头儿说,“让他当跟班,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事实上他在世的时候,已经接受过惩处了。他从团结学院调出去之后,在另一个地方呆了两年,然后就退休了,这以后就一直在医院和他家中奔走。他的追悼会除了他的家人外,只有七个人。想想吧,他是怎么死的,完全是让活人们的正气给逼死的。”
“原来这儿是赏罚公平,”侍郎说。
“过去你的一切,到了这儿都要打句号,比如职称,也得重新评定。刚才吹气的那些人,你别以为他们神气活现的,有的教授到了这儿连副教授都没评上呢!”
“那他们还斗?而且保卫部长也平息不了他们的争端?”侍郎感到好奇。
“改不了啊,”老头儿说,“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是病人。我们有自己的评价系统。在我们这儿,一切都尽可能人尽其才。只要你有才华,能上好课,而且尽责,你就能当上教授。”
“真有这样的好事,老领导?”侍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当然,”老头儿说,“以前有一个图书馆古籍部的人你知道吧,就是腿有点瘸那个,你认识不?”
侍郎想了会儿,似乎有了一点印象。“是不是写得一手好字那位?”
“正是那瘸子。当时我们学校很多重要的标语和横幅都是他写的。《新疆四赋》等一批典藉就是完全由他整理、用小楷一字一字誊写出来的。他在世的时候只评了个中级职称,因为他没有文凭,只是个工友编制。可是到了我们这里,立刻将他聘为教授,不然B大学就将他挖去了。还有个物理系的实验员,以前是初级职称,到了我们这儿,立即评为副研究员,因为他是操作仪器的高手。”
“您这儿很看重专业水准?”侍郎试探着问。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老头儿说,“可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徒有虚名,到我们这儿就只能按质论价了,比如我们的清洁队,有一大半都是原来的教授和副教授。他们不是一般的笨,只能弄些死的书抄来抄去,所以就只能扫地。”
“我说刚才一伙扫地的人,是那么面熟啊!”侍郎说。
“我们这儿实际上没有职称。所有的人都凭讲课多少拿钱。我们的学生是买票听课。这叫做课票,和他们的饭票一样重要。听一节课,他就留下一张课票,而教师们一个月下来,就凭课票的多少拿钱。比方说,你上课好,一小时可能得到两百张课票,生活可以过得很好,而水平差的,只能得到二十张课票,只能勉强糊口。”
“可是,学生毕竟年少天真啊,要是受了鼓惑呢?”
“放心吧,他们可以被骗一次,但绝对不可能被骗一学期。而且老师的口碑会代代相传啊!再说我们还有一个供学生参考的评价系统。”
“老师们就按上课的好坏来判定优劣?”
“也不一定,人尽其才嘛,”老头儿做了一个强调的手势,“比如你,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醉心于案头研究的人。研究、写文章,固然值得鼓励,可是对教书的人来说,述比着重要得多,关注学生、引导他们健康成长比教书本身要重要得多。我们需要做学问的人,可是别忘了,我们不是研究所。我们有几千──听说现在都上万了──需要确立人生方向、确立为人之道和处世之道的学生,他们就像饥饿的小鸟一样嗷嗷待哺,如果我们不能给他们指出正确的道路,我们就是失职,甚至是犯罪。近几年,我们接收过跳楼自杀过来的孩子,接收过被捅死的孩子,接收过在网吧累死的孩子,我就在想:团结大学这是怎么了?”
“咱们这边还高考吗?”
“高考?这两个字在这边已经很少有人想起了。我们有测试,而且是相当严格和规范的的测试体系。那种死记硬学似的考试,早就没有了。”
“老领导,照您这么说来,”侍郎有些激动,“这边还很有干头啊!”
“所以我说嘛,”老头儿说,“像你这样的人到了我们这儿,大有用武之地。我们需要热心人,需要有责任感的老师,需要有才华和智慧的老师。即使是理科和工科的老师,我们也要求他具备人文和起码的艺术修养。对于辅导员和班主任,我们的选拔标准更是严格。只有最优秀的老师才可能胜任。而且我们这儿没有年龄的限制,只要身体条件许可,即使八十岁我们也让他当班主任。”
“八十岁?”侍郎感到很惊讶,“老师们通常混到一定职称,就不再做班主任了,怎么说服他们呢?”
“不用说服。因为在我们这儿,班主任是项很高的荣誉。一个人能做班主任,说明他各方面都有很高的修为。况且班主任的待遇很高。所以想成为一名班主任,比成为一名教授要难得多,竞争也更为激烈。”
“老领导,这样的做法管用吗?”
“当然管用!”老头儿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想当初,我们的先哲孔子就是一个很好的班主任。一个老师,如果你不能影响你身边的学生,不能让他们佩服,让他们从你的身上看到希望,得到感悟,靠近真实和美,掌握智慧,就应该立即下课。”
“这算什么?老领导,”侍郎说,“有些老师甚至让学生感到厌恶和鄙视呢!”
“这样的人,那就应该立刻清除出教师队伍,送到放牧队或者伙食团的杂工班,我们这儿就是这么做的。”
“老领导,要真像您说的,咱们团结大学就有希望了!”
“不,侍郎同志,我们已经落后。现在世界上很多国家就是这么做的。远的不说,就是我们的邻国夹盆利斯,他们就是把最好的人选来当老师,从幼儿园一直到大学。所以他们向来不乏人材。我们是大国,理应比他们做得更好。”
“夹盆利斯在哪儿?”侍郎好奇地问。因为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就在那边,”老头儿返身往东一指。
“老领导,这么说来,我实际上很向往这儿的生活。您知道,我在团结大学混得不怎么样,到现在还是个副教授。”
“这儿才适合你,侍郎同志!我知道你曾经是个很好的班主任。你最近这二十年,似乎停顿了,许多方面都没有长进,这并不能全怪你。是团结学院那种腐朽的空气把你害了。这儿有你施展才能的机会,所以别后悔。你来得正好,今天早上有个辩论会,你可以去闯荡一下,看看自己的真正实力。”
老头儿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我还要特别告诉你,这儿办事程序非常简单,你只要通过早上的答辩,就可以立刻提拔为教授,享受正高待遇。”
说完,老头儿身形一晃,就不见了。他还没有告诉侍郎,辩论会在什么地方呢。侍郎只好自己摸索起来。在他潜意识中,好像在教学楼那边有几个可以辩论的地方,可是他一路摸过去,却找不到这样一个所在。他就观察路上的行人。但是行人来来往往,并没有一个明显的流向。可是他却不想放弃,因为“教授”和“正高待遇”这几个字,已经牢牢钉在他心坎上了,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抗拒它的吸引力。他就这样找呀找。
一个地方传来百鸟的鸣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手搭凉蓬望过去,发现在大礼堂西侧,高高低低的树上,停满了许许多多的鸟儿,既有以前在团结大学常见的那些鸟,比如麻雀、百灵、喜鹊、黄鹂、夜鹭、乌鸦、雨燕、画眉,也有一些他完全叫不出名字的鸟儿。这些鸟的叫声是那么清脆、婉转,甚至表现出很高的技巧,听起来无比的悦人。一些鸟还展现出五彩缤纷的羽毛、优美的身姿,把树技上装点得花团锦簇、艳丽多姿。这片树丛原本是平淡无奇的,主要有槐树、悬铃木、白皮松、杨树以及几丛茂盛高大的丁香,但由于有了这些鸟儿的点缀,就像一个由画师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个极乐世界。中间那颗最为高大的杨树下面,有一个花坛,花坛的后面有一个假山,假山的石壁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辩论台”。这三个字金光闪闪,在月色下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原来在这儿!”侍郎喜出望外地叫道。他努力地在记忆深处搜寻,也想不出这地方居然有这么一个“辩论台”。这儿平时倒是一个教师散步和学生诵读的好地方,当年他当班主任的时候,出早操的之前的空隙,也常到这儿松松腿,念几首古诗,但从来没有注意过那假山上是否有字。至于鸟儿,团结大学倒的确有不少,每天早晨都是花语花香,但肯定没有今天这么多。
就在侍郎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百鸟停止了鸣叫,紧接着,以这颗老白杨树为中心,四周出现了许多身影,这些人或坐在草地上,坐在草地旁边的石头护栏上,坐在木质的椅子上或者石头的圆凳上,也有的是站着,站在花丛旁,树底下,道路边。侍郎的眼睛再往上看,竟然在大礼堂的琉璃瓦屋顶上和几颗大树的树枝间也发现了一些身影,他们或站或坐,与鸟儿相处在一起。这些人的穿着也五花八门,既有侍郎熟悉的西服和中山服,也有古人的衣着,而且,人群中竟然还有些外国人。这些人都看着假山前面那个花坛。
那儿已经一字排开,坐了三位古装客。他们穿着一种式样华丽、装饰纷繁的古代衣服,但颜色不一,分别为红色、蓝色和紫色。这种服装,侍郎根据自己不多的历史知识来判断,应该不早于东晋,也不会晚于元朝。他们还都戴着一顶相当有趣的帽子──这帽子在两边各有一个长长的木炒勺似的东西,随着他们脑袋的转动一颠一晃。此外他们还都戴着类似京剧中关云长那样的长髯,这长髯挡住了脸的下半部,使侍郎分辨不出他们以前是团结大学的教授呢,还是来自别的大学。不过三位一个个正襟危坐,那样子像是这儿主事的。
在这三位古装客的前面,稍低的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整理纸笔。他用的是毛笔,而用来写字的本儿,也不是阳间常见的笔记本,而是类似古代书法绘画册页的那么一个本子。侍郎估计,这人可能是书记员之类的角色。果然,就在他疑惑的这会儿功夫,那人笔走龙蛇,飞快地在册子上写了一行字,似是标题和日期之类。侍郎虽是反着瞅过去,也能看出此人书法高妙,颇有“二王”遗韵。可是这个人他从来没有见过。他敢保证,这人生前绝对不属于团结大学。
侍郎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推动,走了过去,坐上三位古装客前面的一把椅子。他说:“先生们,我想来谈谈我的心得。也就是我在团结大学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心得。这事关教师的荣誉,事关教师这一职业的奥秘,简言之,我想谈谈,怎样做一名教师──”
“且慢,侍郎老师,”三位中那位红袍客开口说:“请先报上你的论文题目!”
“论文题目?”侍郎想了想,差点被问住了,“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写了很多年,叫做《论大学教师的选用制度》。”
“你这根本就不算论文题目。这是作文题目,侍郎老师!”那位蓝袍客开口说。
“我本人并不是一名成功的教师,但是,当我观察了许多年之后,我正在努力做好一名教师,原因是,许多教师根本不配做教师,倒不是这些人有多坏,而是他们作为教师,却从来没有反省过,而且身怀各种毛病,带着扭曲的心思,以为只要能识字能背书就可以当教师──”
“请暂停!”蓝袍客举起手,示意侍郎说,“这是你的导语吗?”
“什么导语?”侍郎。
“你好歹混上了副教授,难道竟然不知道什么是导语?”那人紧追不舍。
“导语?”侍郎恍然大悟,“就算是吧。我想我们应该首先确立作为人的标准,然后才确立作为教师的标准──”
但是他的话又被打断了。还是那位蓝袍客,他说:“侍郎副教授,请先把你的导语翻译成英文。”
“为什么?”侍郎问。
“写论文的规矩啊!普天之下莫不如此,难道你竟然不知?你的副教授是怎么评上的?”
“这个,说句老实话,”侍郎说,“我没有带辞典,恐怕一下字翻译不出来。”
“饶你一次,让你过一关,”紫袍客说,“可是你的论文有关键词吗?有参考文献吗?”
“这算问题吗?请允许我往下讲。”
“瞧瞧啊,”紫袍客说,“这个人导语没有翻译,关键词没有提炼,也没有参考文献,就敢跑到这儿来发言,真是胆大包天!”
“这个问题对他太难了,”蓝袍客说,“让我来问他一个简单些的。请问侍郎副教授,关键词要不要另起一行?”
侍郎想了想,说:“当然要啊。”
“那要不要空格呢?”蓝袍客接着问。
“当然空两格,空两个字的距离,”侍郎说,“提行空格,这是小学生都应该知道的啊。”
“不对,”蓝袍客说,“按照团结大学本科毕业论文模版,关键词另起一行,但是不能空格,要顶到头。”
“那赶快改过来啊,不然学生都跟着错啊,”侍郎说,“设计格式的人打盹了?”
“不是,”蓝袍客说,“这是通过教务委员会审定的,只能按此格式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