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世界,”那洋秘书说,“最近我们师徒俩主要拜访了一些文化人,比方说中国唐朝的诗人和宋朝的词人,宋朝和元朝的画家,还有我老家欧洲的一些画家、音乐家和作家。也有些诗人,他们到处追寻李白的行踪,于是,我们经常在旅途中见面。我们上星期刚刚拜访了维克多·雨果。雨果非常热情,召集了很多大师级的艺术家,并请我们吃了一顿精致的法餐。那可真是群贤毕至啊!雨果一见李白,便亲热地称他为老弟,说他为这次会见等了一百多年。”
“老弟?这称呼是怎么算的?”侍郎问。
“你刚来的吧?”洋秘书反问他,“在阴间都是以在阳间的岁数论长幼的。”
“啊,原来如此。李白现在还写诗吗?”
“他现在不写了。他无诗可写。”
“那他干什么呢?”
“老师现在研习钢琴和古典吉它。在这两领域他几乎是无师自通,取得了同样伟大的成就。当然他也有老师,这些老师从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一直到刚刚过去没多久的霍洛维茨。”
“能否让大师给我们奏上一曲?”侍郎问。
“那是不可以的,在这儿学习音乐并不是为了演奏给人听。”
然动了动眼皮,念出一句:“有时忽惆怅──”声音十分微弱,但在场的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们接着吟道:“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随着这些口音各异、但整齐划一的吟诵,洋秘书取下他背上的笛子,吹了起来。笛音袅袅,时而清脆嘹亮,时而婉转悱恻,妙不可言,而随着这笛声,一些人竟然在空中飘了起来,一时间,团结大学的空中衣带飘飘,盛况空前。鸟儿也加入了吟唱和飞翔。
吟诵结束,笛音停止,洋秘书便拿起一些豆腐干来,请大伙儿品尝。洋秘书告诉侍郎说,这是剑门关的豆腐干,为剑门关的关长杨钟所赠,以泉水、山黄豆、石磨制成,推磨人为杨国忠和安禄山等人,他们现在都变成了驴,个个都有一把好力气。
侍郎一直试图在把洋秘书所说的关于李白的种种情况拼成一幅图,或者一幅流动的景像,并逐渐想弄明白:李白在这儿有没有称职。刚才金、夏二先生一伙人诋毁他,到底是因为他了职称呢,还是因为他游离于职称之外?他要是评职称的话,谁来评他?就算他那些诗能作为科研成果,可全部加起来,他也敌不过任何一个文科领域的‘长城’级教授和‘泰山’级学者,甚至敌不过金先生和夏先生。从李白的模样来说,他是写不出论文来的。当然还有外语。以李白的个性来说,他肯定不可能假装自己懂外语。这就足以难住他。可是在杨国忠和安禄山之辈都改行推磨的情况下,金先生、夏先生他们这些人又怎能制得住李白?他们可以请‘长城’级教授和‘泰山’级学者来帮忙,难道李白就不会?以他在江湖上的人望,就算他自己不开口,他的那些朋友,哪个不能开点后门找点路子呢?
这时李白站了起来,上了马背。他的洋秘书也将笛子装入布袋里,解开了系在树枝上的马缰绳。但是,忽然,有几个人在人群的外围开始吆喝,他们声称要将李白的故事改编成电影,改编成“大片”,请他为版权开个价,说他们情愿以欧元或者美元支付。他们操的一种具有某种南国土语色彩的口音。两个穿着妖娆的女子还高喊:“白哥白哥我爱你!就像松鼠爱玉米!”
众人看过去,原来是几个娱乐明星,死于传染病,刚刚到阴间报道没几天。中间有个男的,戴副墨镜,染着头发,穿着一套西装不像西装、中山服不像中山服的衣服,而且显然是刚吸过鸦片,正在兴奋头上,那两个女的呢,一下子很难分辨出她们是演员、歌星呢,还是妓女。他们在这些大都拥有职称的鬼中间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令人惊讶的是,李白居然眼开眼睛,趣味盎然地朝那边张望。当看到那两妩媚、性感的妖娆女子时,他的目光停住了,似乎是受到了诱惑。
但是保卫部长杨威忽然一声断喝:“风骚娘儿们,这儿没有你们凑热闹的份儿!”
他话音未落,“院长老大”和他的另一个同伴已经双双抢出,左沙威右齐眉,凶神恶煞般朝“墨镜”和那两个女子扑将过去。
“墨镜”高喊:“我们也是中国人啊!”
但是杨部长回答说:“惩治妖魔不分国界,给我乱棒打出!”见此情景,“墨镜”等人屁滚尿流,爬上墙就溜了出去,转眼没了踪影。
现在,李白得以顺利地往外走。路边的人都纷纷伸出手,去摸他马背上的一只布袋。侍郎猜想,那里面可能装着大师的诗稿。于是他也凑过去,想摸一下,但怎么也够不着,怎么也够不着。
李白逐渐远去,侍郎怅然若失。他站在原地,沐浴着清凉的空气,感到时间忽然停顿了。忽然他听到一声鸡叫。那是公鸡那阳气十足、响彻云霄的叫声。侍郎非常熟悉这叫声。许多年前,并且正是在这叫声的指引下,离开床铺,在晨曦中奔跑、开始他的幻想和一天的生活。这声音是那么清脆、激昂,让侍郎既感到热血沸腾、青春勃发。他竖起耳朵,倾听着这一声紧似一声的鸡鸣,倾听着它们由声声啼叫转而成为此起彼伏的合鸣。
同时他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随着这鸡鸣声,在场的鬼们纷纷消失,有的消失于花丛,有的消失于屋檐间的瓦缝,有的消失于雾气,有的消失于墙壁的缝隙,有的消失于下水道井盖的气孔。侍郎忽然对这些人充满了留恋,即使是“院长老大”和曾经祸害过团结大学的人,他也有一种想跟他们平起平坐、交流一番的愿望。他想拉住其中几位熟人,但没有成功。
然后他就听到有人在喊:“侍郎,回来啊!侍郎,回来啊!”他仔细一听,还有人在叫“爸爸,回来啊!爸爸,回来啊!”,“哥哥,回来啊!哥哥,回来啊!”
顺着这声音,他看到一行人,有他的妻子,有他刚从欧洲赶回来的女儿,有他的弟弟、妻妹,还有他的同事胡林思。这些人手里握着一根小木棍,木棍的尖端吊着一些纸环,正一边走,一边吆喝、呼喊。在他们的前面,走着一个穿着和尚服、手腕上戴着几串佛珠,但留着分头、戴着手表的中年男人,嘴里念念有词。此人正一边走,一边往草丛中洒水。水装在一只碗里,他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一小木棍沾了水往外洒。侍郎立刻明白,这便是他弟弟请来为他招魂的青城山的德圆大师。
一时间,侍郎想起了许多往事。他的妻子需要照顾,老岳母需要孝敬,女儿需要关爱。他的弟弟侍中,虽然五十四岁了,可是还需要教育,不然他将在五十八岁的时候死于非命,留下一个惹事生非的儿子,也就是侍郎的侄儿。他的小姨子蔡晓的丈夫,虽然往来不多,但是在他的几位至亲之中,侍郎却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坐下来听话的人,而此人已经开始贪污,用不了三年,他就会被送进监牢,留下蔡晓独立哺养还没长大的女儿。侍郎还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染上了忧郁症,在事业和婚姻面前左摇右摆,看不清方向,如果不及时调整的话,她将会像她母亲一样,在四十岁的时候患上胃病,对生活打不起精神。目光越过他们,侍郎还忽然看到了许多学生,他发现,他们实际上是很需要自己的。
侍郎几乎是一瞬间具有以上这些直觉,洞悉到了这些人的内心,看到了他们的过去和将来。而这些人,他们却浑然不知,眼下全部沉溺在丧失亲人的痛苦里。他喊自己的妻子、女儿和弟弟,但他们一个也听不见,兀自往前而去。
亲人们远去了,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不一会,树上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地动山摇,播放的是《歌唱祖国》的乐曲。许多年来,侍郎无数次在晨曦中听到这曲子,无论是在他当工人的小木屋里,还是上大学时的学生宿舍里,无论是旅途中的小旅店里,还是工作的老楼里,这曲子都让他感到亲切,感到力量。每次听到这曲子,他都感到生活重新充满了希望,感到太阳有了新的颜色,感到大地有了新的生机和景象。他应该随着这乐曲踏上旅途,拎起水壶去打水,或者去操场带领学生做操。
不一会儿,路上出现了几个晨练者,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打破黑暗。紧接着出现了一行园丁,他们有的站在梯子上,有的站在地上,开始修剪花木。虽然天气略有些寒冷,而且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可是园丁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愉快地干着自己的工作。领头的那位,梁师傅,侍郎认识他,自从自己来到团结大学,这位梁师傅就在这校园里修剪、照料这些树木。而且就在这一瞬间,侍郎还发现,这位梁师傅实际上是团结大学最敬业、最充实的人,他真正从生活中找到了乐趣,对他的工作充满了感情。侍郎明白了,团结大学最好的工作其实就是园丁的工作。他发誓,如果自己能够再在人世间活一趟的话,他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在团结大学当园丁。
城市完全醒过来了,发出它那种特有的若隐若现、像风吹过一样的呼吸声。当阳光升起、薄霜退尽、大地重新展现出它在秋日里美妙的场景的时候,侍郎的追悼会就要开始了。
此时,在西郊殡仪馆,来自团结大学老干部处的几位工作人员、第八系的师生已经布置好了灵堂。侍郎一张被他妻子、女儿和他兄弟侍中都认为拍得最好的照片被放大后,嵌到一个大镜框中。鲜花已经摆上,挽联已经送到,排列成两行,音乐已经响起,放的是侍郎最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是由他女儿提供的信息。
在团结大学,侍郎的几位至亲,他的妻子、女儿、妻妹蔡伦、弟弟侍中,还有他的同事兼他们家的好友胡林思,一行人正急急去往团结大学校医院。他们将在这儿举行一个私底下的仪式,然后再拉他去殡仪馆举行正式的追悼会。在这个私底下的仪式上,团结大学副校长高明烛、团结大学学术委员会常务主任、团结大学职称办主任一行人将满足侍郎家属的一个重大愿望,由高明烛副校长亲自宣布:侍郎晋升为教授。
早晨八点二十分,先是亲人,后是高明烛等人,大家前后脚来到了团结大学校医院位于地下室的太平间。宫大夫,侍郎他妻子的表弟,已经把这一桩秘密行动安排得十分妥帖,除了他们这一拔人,谁也进不了地下室。为此,他特地给了校医院太平间守门人许老头一个不可更改的交待。老头儿佝偻着腰,吸着烟卷,老眼昏花地看着院子里一颗掉光了树叶的龙爪槐。在那龙爪槐下,停着一辆从殡仪馆开过来的系有一条黑绸的面包车,司机和两个伙计站在车边,也正抽着烟,看着老头。
被许老头清扫、收拾过的太平间显得十分安静。一楼阳光从唯一露出地面的那一扇窗户上射进来。光柱中,尘埃浮动,不知道这些没有生命的细小颗粒因何故上下翻飞,可是它们轻盈的姿态仿佛就像有生命的物体正在进行某种快乐的聚会似的。它们甚至就像宇宙中星球翻动那一幅复杂深邃的景象。随着天空一朵云彩的飘动,这光柱很快又消失了。
侍郎被从那个冷柜子里弄了出来,放在一个可以推动的床一样的架子上。
大家都感到惊奇的是,他和几天前没有什么两样,仿佛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的妻子、女儿和弟弟甚至以为他真的只是睡着了,但是他们俯身去摸他的时候,他却没有反应。
副校长高明烛看看表,低声说:“开始吧!”
然后,众人围着侍郎站成一圈,垂着两手,表情肃穆。高明烛从胡林思手中接过一个教授证、一份盖着大红公章的教授聘书。他展开那聘书,把那教授证放在聘书之上,盯着它们,百感交集。这时一柱太阳光忽然又从那窗户中射了进来,照在教授证和教授聘书上。烫金的“教授”等几个字光芒四射,以至在这金光的闪耀中,侍郎的眼睛微微地翕动着,只是无人发现。
高明烛定定神,以一种他在团结大学大礼堂主席台上开会时所特的严肃、不紧不慢、吐字清晰的嗓音念道:“经团结大学职称评定委员会评定并报上级批准,侍郎同志从即日起晋升为教授,享受正高职称待遇。”
这时发生了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的一幕──侍郎忽然开口了,说:“同志们,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然后,在众人惊惶失措的目光中,他一翻身,从架子上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