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倍感惊讶,再看看金、夏二先生,果然没有理踩他意味。这轻视一下子把他推到了学问的反面,让他再次鄙视起学问来。想从前,在阳间,正是这些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们画地为牢、孤芳自赏,让他对学问产生了逆反之心,刻意远离。可他知道自己敌不过他们,只好站在那里冷笑。
见此情景,校长站了出来,朗声说:“两位高人,这位侍郎老师,虽然在纸上反映出来的东西,未必及得上两位及其高足,可他在他工作反映出来的水准,就是够得上教授。咱们是育人,很需要侍郎同志这样的教授!”
金先生用审视的眼光看看校长,忽然问:“你是何门何派?”
“如果你们要审查成份,恕我不能奉答!”
“你如此狂妄,今天我们要让你这校长当不成!”夏先生说。然后他一招手,他身后那些人立刻操起吹筒,真这边吹气。校长立刻站立不稳,被气流吹退了好几步。保卫部长杨威见状,三、两步赶过来,取下他肩上那大号吹筒,开始反击。但对方这次有“长城”级教授和“泰山”级学者助战,他们很快抵挡不住,最后退到一堵墙边,才勉强站住身子。
“老领导”义愤填膺,不顾气流的强大吹力,走过来一声断喝:“金先生,夏先生,你们要干什么?”
对方眼见“老领导”来到气流中,并未手软,一阵猛吹,飞沙走石,直把老头儿吹得身形飘动。但老头儿也非等闲之辈,他挥起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竟是岿然不动,威风凛凛。
看到老头儿以寡敌众,四周的人朝吹气者喝起倒彩来,群鸟也聒噪不止。金先生这才令旗一挥,停止了吹气。
那夏先生喘了口气,说:“老革命,我们今天就要是给你上上课!让你明白什么叫学问!”
“老领导”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淡淡地说:“你们有什么本事,尽管使来,只是我想请各位先行一个方便,因为不一会儿,大诗人李白要从我们这儿路过。咱们送走了诗人,回头再理论不迟。”
“今天要是别人来,咱们兴许还能给你这个面子,要是李白来,咱们还正有事有找他呢!对吧,夏老?”
“对,”那位夏先生说,“我完全同意金老的。李白是比我们有名,可是学有专攻,术有专长,难道我们就怕他不成?”
“两位竟然客气起来,互相称老,真令我感动!”“老领导”笑着说。
“你别挖苦我们,我们听得出来!”金先生说。
“那咱们先欢迎诗人,行吗?”“老领导”跟他们商量起来。
“不行!”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位“长城”级教授说话了。“现在是新社会,得按新办法来!就是李白真来,照样按规矩评职称!”
“对,李白那个时代过去了!”“泰山”级学者也说话了,“他要活到今天,未必能评上教授!”
看到两位重量级人物出招了,金先生和夏先生倍受鼓舞,禁不住摩拳擦掌。金先生说:“李白根本没读过几天书,可他成天喝酒吃肉,到处受追捧,这公平吗?高力士堂堂副部级干部,他竟然让人家帮他脱鞋,这是有学问的人干的事吗?”
夏先生接着说:“这个李白,生活作风很不严肃,到处留情,连杨贵妃都差点为他动了春心,要不是宫中纪律不允许,差点就拐跑了。当时要有职称卡一下他,他不会那么狂了!”
“他懂外语吗?恐怕四级都过不了。他一口四川的椒盐普通话,能上岗吗?”金先生说。
“要都像李白那样,学校就得停办,因为没有人愿意做平庸的事情。上帝是公平的,咱们普通人写不出诗,但能评职称,好歹有个盼头。”夏先生说。
“各位如此不容诗人,莫非诗人得罪过各位?”“老领导”问。
“这位‘长城’级教授,严大师,严老长城,”金先生说“研究了一辈子文学,带了一百多个文学博士,三百多个硕士,这些博士、硕士又都大带了博士、硕士,甚至博士的博士也都在带博士。他们徒子徒孙的科研成果加起来,高达两亿多字。简言之,严老长城一脉,在江湖上可谓根深叶茂,严老长城本人,不要说一言九鼎,起码也是一言七、八鼎,可是当初他来到阴间的时候,李白却拒绝跟他握手,说他连文学的门儿都没摸着!”
“原来如此,”“老领导”恍然大悟,“你们今天是特意冲李白来的!”
“不是,”金先生连忙更正说,“咱们就是为了纯洁团结大学的职称而来的。可是既然李白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就要向他讨教一二。”
“诗人说话一向是很随便的,而且他很可能喝了几杯。几位都是饱学之人,怎么能在乎这点小事呢”
“这是小事吗?这简直就是要砸人的饭碗!”夏先生说。“老革命您也不想想,这位严老长城,他弟子的弟子在阳间都成了文学评论家,他作为一代宗师,怎么可能不懂文学呢?如果他不懂,不就意味着以他为首领的这一脉上千学人也都不懂吗?这打击面也太大了吧?李白了太狠了吧?文学就一定姓李,要他李白才懂?他李白古文上是有几下子,可他敢跟严老长城比现、当代文学吗?敢跟严老先生比现代诗吗?”
“那是不敢,不敢,”“老领导”回答说。他脸上带着一种笑容,既像嘲讽、又像不屑。他犹豫了一下,又以商量的口吻对金、夏二先生说:“两位,你们也都是团结大学的头面人物,拜托了!刚才这些话,可千万别在李白面前讲。你们不服,也等诗人走了再说。拜托!”
“这事儿你可管不着,老革命!”金先生说。
“咱们今天非得为严老长城出这口恶气不可!”夏先生说。
“那你们可小心了,”“老领导”说。“李白可不是吃素的,你们别以为他没见过博导!”
这时人群骚动起来。一些人纷纷起身,朝东边走去。侍郎感到大地轻微地颤抖着,就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很显然,李白已经来了。
“老领导”整整衣冠,与校长尾随人群而去。校长、曾师、陈师、宋师跟他们的后面。侍郎还站城那里张望,曾师一把拉过他,道:“走啊,拜见李白去啊!”
拐过大礼堂,前面宽阔的三个大花园里,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道路上、台阶上、路旁的花坛上、建筑物的窗户前、甚至大树的树丫和树干上都站满了人。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他们穿着不同朝代的衣服,带着不同朝代的表情,行着不同朝代的注目礼,朝东边张望着。
在道路的尽头,礼堂前面的十字路口,李白来了!这位地球上最伟大的诗人骑在一匹马上,微微往后仰着身子,款款而来。在他旁边,一个深目高鼻的洋人背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肩上跨着一根竹笛,一边跟着马的脚步,一边照料着马上的诗人。
看到诗人,人群停止了喧哗,取而代之的是马勒的《大地之歌》。这显然是主人刻意安排的播放的,但诗人却似乎并不喜欢这曲子,因为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边往这边走,两旁的行人一边纷纷往道路中间扔一些纸片,很快,道路上就扬扬洒洒落了一层纸片,五颜六色,煞是壮观。侍郎以为这些纸片是钱之类的东西,因为他曾经听说,在某些地区,宗教领袖出现的时候,信徒们也是往路上(或者领袖后面的车斗里)扔钱来表达自己的崇敬心情的。他猜想这些钱之所以颜色各异,一定是来自各朝各代、世界各地。可他从一条大汉的胳膊下挤出来一看,原来这些纸片状的东西并不是钱,而是各种树叶和花瓣,而且看得出,这树叶和花瓣并非只是来自这个院子,而是来自从热带到寒温带的广阔地方,有的显然已经采下很久了,成了干花干叶,有的还挺新鲜,带着露水。
李白一路走过来,没有停留,没有左顾右盼,更没有因为受到如此隆重的夹道欢迎而显出激动之状。他倒是不时朝路人轻轻的挥挥手。他戴着那种有一个沙网的帽子,帽子两边,各有一个丝网奖的类似蜻蜓翅膀似的东西,穿着一件绣有牡丹的唐朝礼袍,腰间有一条宽大的、类似一千三百多年后开始在中国流行用来健美的呼拉圈似的帛带。仔细一看,他好像是刚喝了二两的样子,略微有些醉意,眼睛半睁半闭。人群丝毫没有在乎诗人是否回应他们的热情,仍旧低声欢呼着,扔着树叶和花瓣,有的还念着他的诗句。
侍郎还看到对面人丛中站着一位勉励大学的舒文采教授,在阳间的时候曾经当过李白研究会的会长,此时已经是热泪盈眶。侍郎估计,他也很少能见到李白。但他对李白的崇敬非比常人,因此可以想象他的心中是何等的激动。
然而这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金先生和夏先生一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人人操起吹筒,要朝李白下手。“老领导”和校长想要赶过去制止,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吹出了气。那气流比他们之前吹出的任何一次都更为猛烈,颜色各异,形成如杯子般大小的道道光柱,直奔李白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跟在诗人马前那洋人,忽然变戏法般地取出一面硕大的镜子来,使劲一晃,那道道射过去的光柱,竟然乖乖地被吸到那镜子上,然后,这些光柱像子弹般地反射回去,道道直击吹气者。
吹者遭此反击,如遭雷电,个个都被击得飞了起来。金先生高叫:“妈呀,这是西洋镜!咱们抵挡不住,快,撒!”果然,一伙人魂飞魄散,纷纷丢掉吹筒,争先恐后地跑了。
人群也并非理会他们,既没有起哄,也没有鼓掌欢呼,个个都直盯着李白。
李白来到一棵生长了五百多年的银杏树下──这是团结大学最老的一颗树,相传利玛窦曾经在树下测过行星,郎士宁曾经在树下画过骏马,李自成溃逃时曾经在树下埋锅造饭。下面有一张石桌,旁边排着四个石凳。他的马仿佛知道主人要在这儿小歇片刻,因此停住脚步。李白慢慢从马上翻下身来,马后,就是那个秘书模样的洋人立刻从腰间扯出一块毛巾来,将其中一个凳子擦拭了几下。这边,团结大学从前的老领导示意那凳子是干净的,可那洋人已经完成了擦拭。李白坐下,洋人站在他后面。
侍郎以为,道路两旁的人一定会蜂拥而上,但出乎他的意料,大家只是往前凑了凑,并没有人跑到诗人的身边。这使诗人的周围以两块不规则的草地为界限,开成了一片开阔地。既没有人过去请他签名,也没有人过去争着合影,更没有摄像机的镜头、照相机的镭光灯和追随者的尖叫。侍郎却顾不了这么多,即使在阳间他从来没有加入过追星族。他凑过去,坐在李白的侧面,那个秘书的身边。秘书也坐着,打量着侍郎。
“你是李白的秘书?”侍郎问。
“是啊,”那人回答说,“我很荣幸能当大师的跟班、伴游兼秘书。”
“你贵姓?”
“我姓高。我的汉文名字叫高卜赛。你就叫我高秘书吧。”那人说。
“高秘书,”侍郎直言不讳地说,“李白怎么请一个洋人做他的秘书?”
“说来话长,”那位高秘书动了动身子,摆出一副坐得更为舒适的姿式,“我虽然算得上最近一百年来欧洲最杰出的汉学家,但是如果不能接近李白这颗人类诗歌王冠上最耀眼的明珠的话,我觉得自己永远不能登堂入室,所以我一到阴间,就迫不及待地想了许多办法,甚至不惜动用了我在全世界的关系,才得以跟随大师。我妻子是哥伦比亚人,她父亲曾经在一个叫做孔孔多的小镇当过镇长,在我岳父的地盘上,我意外地遇到一幅王羲之的真迹,保存完好。据说这是一个吉普赛人带到这儿的,现在在一个妓院老鸨的手里,于是我用一部数码相机换得了这幅作品,并将它送给了苏东坡,然后,苏学士通过他与李白的老乡关系,将我介绍了过去。我给李白吹了一支曲子,即由彭修文先生改编、由温吉利斯先生配器的《春夜洛城闻笛》,用的就是我背上这根竹笛。大师听完后,接纳了我。”
“你跟着他,都干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