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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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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有点儿奇怪呢。

任伟伦在清晨日光的照射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怎么今天阳光的颜色和以往不一样?他眨了眨眼——哦,原来是窗户上挂的窗帘颜色换了。他身体动了一下,又立刻感觉到自己身下睡的床铺又短又狭窄,完全有别于宾馆里那张超级豪华大床。然后,他睡眼地翻了个身——下一秒钟,“砰”的一声,他高挺的鼻梁撞上了沙发的靠背。体内的瞌睡虫这下子全给撞跑了,他急忙坐起身来,环视四周陌生的空间。天,这是哪里?他为什么会睡在一张花花绿绿的布艺沙发上?还有,为什么他身上……没穿衣服?

他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的惊讶之情,就听到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呻吟:“唔,冷死了……”

谁冷死了?他的拖鞋会说话?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于是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唔,感觉到疼痛了,这就证明应该不是梦啊!他半信半疑地转头朝沙发底下一看——

“啊!”他吓得忍不住大叫一声。那里躺着的不是他的拖鞋,而是一个浑身****的活生生的女人——他的前妻卫岚!

卫岚?!她为什么会没穿衣服睡在他沙发旁边的地板上?!任伟伦彻底愣住了。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他和卫岚居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更荒谬的是——他们两个居然都没穿衣服?这……意味着什么?

他捧住有些昏涨的头部,努力回想,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昨晚那迷人的夜色、醇香的红酒和淡雅芬芳的雏菊。然后,关于昨夜的记忆在他脑中清晰地回放了起来:他来找她,买了花送给她……他坐在沙发和她聊天,气氛逐渐氤氲……然后,他们都沉默了,胶着的眼神变得暧昧……再然后,他突然一把拥她入怀,捧住她的脸颊热吻——所有思绪到此戛然而止!任伟伦惊讶地倒抽一口冷气,天,他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他和卫岚上床了!他和他离了婚三年的前妻再度上床了!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明明——他下定决心不跟她再有感情牵扯;明明——他们在电话里达成协议要做普通朋友,可是为什么昨晚他们之间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他会失去理智?为什么她也没有阻止?他呆坐在沙发上,心乱如麻。可是就在这倍感荒唐的时刻,他的心头竟然涌起一小星儿的甜蜜来。他不自觉地回想起昨夜她乖巧而娇憨地偎在他怀中的那一幕,然后,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了……

等等!他居然在回味和卫岚亲热时的情形?!任伟伦猛醒过来,他简直要开始鄙视自己了!他低下头,懊恼地用手捶了一下沙发垫。与此同时,沙发底下传来了卫岚像猫儿一样绵软的声音——“阿……嚏!”她皱着鼻子,娇怯怯地打了个喷嚏,然而喷嚏打完了,她居然还没醒,一翻身继续呼呼大睡。

任伟伦看得目瞪口呆,眼下这是什么状况?昨夜与他亲热缠绵的女人这会儿正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脚底下?

他连忙从沙发上跳下来,随手抓过自己的衬衫盖在卫岚****的肩膀上,然后蹲在她身旁瞪视着她安睡的脸庞。地板那么凉她也居然能睡得这么香?真是的,也不怕感冒?

然而过了几秒钟,他恍然发觉自己才是真正脑子有毛病的那一个。这种时候他应该要赶快叫醒她才对吧?于是他倾身向前握住她肩头,轻轻摇晃,“卫岚,醒醒……”

他连续叫了十几声以后,卫岚才悠悠醒转。她睁开眼,神色迷茫地看着他,“任……伟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天晚上,你就这么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看着她因初醒而显得呆滞的表情,半是怜惜、半是埋怨地说:“你笨死了,睡个觉也会掉到地上?感冒没有找上你,算是你走运。”

“什么?”卫岚立刻睡意全消,两颗桂圆一样的圆眼睛瞪住他,“一定是你昨晚把我踹到沙发底下去的!我睡相这么好,怎么可能会自己掉下去?”

“那是因为我们昨天晚上——”他说到这里,蓦然住了口,俊脸涨红了,尴尬地沉默了半晌,他才嘴硬地道:“算了,懒得跟你这种笨蛋吵架。快穿衣服啦!”由于羞恼,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凶恶,他背过身穿衣服,不去理她。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扫来一记又快又狠的无影腿,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踢中背部,痛得大叫一声。

“喂,你干吗踢我?!”他转过身来怒瞪她。这女人疯了?

“谁叫你昨晚先踢我下床的?我现在还你一脚,很公平啊。”卫岚双手环肩,语气凉凉地道。

“我……我踢你?”他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女人真是不讲道理!”

“你这男人才不讲道理!”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哪里不讲道理?”他瞪着她。

“我又哪里不讲道理?”她白他一眼。

“你——”他气结,“我懒得跟你说。”说着他别开头,继续穿他的衣服。

“我更没闲工夫跟你吵。”她也别过脸,弯身捡起一条大毛巾披在身上。吵架的时候没有穿衣服,仿佛气势一下子弱了很多似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这样,再度拥抱后的第二天清晨,他们用傻乎乎的吵嘴掩饰心中所有纷乱情绪。仿佛只要专心地怒目相对,就可以成功忽略这一刻空气中浮起的丝丝甜意和由此引起的淡淡尴尬。吵完了,他们默默地穿衣,梳洗。然后,装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他们分工作早餐,没有一句对话,默契却好得惊人——卫岚专心地在铁盘上煎出两个微焦的荷包蛋,任伟伦目不斜视地煮开水泡咖啡。狗儿花轮仿佛也感受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怪异气氛,它乖乖地趴在厨房地板上,集中精神吃狗食,一声也不叫。

热气腾腾的早餐端上了柚木桌。他为她倒咖啡,挑起眉淡淡地问着:“几颗糖?”

“一颗半,不加牛奶。”她也淡淡地答,顿了一会儿,反问:“荷包蛋上洒盐巴还是胡椒粉?”说着潦草地把两个调料罐推到他面前。

“都要,先洒盐巴,再洒胡椒粉。”他回答着,心里却想:这个女人果然是一点儿都没变,喝咖啡加糖还要一颗半,口味挑剔得很,真难伺候。

“哦。”卫岚应着,心里也想:这个男人的龟毛癖好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其实先洒盐巴或者先洒胡椒粉又有什么分别?啧啧,就他毛病多。

问题问完了,用餐时间再度陷入沉默无声的尴尬状态。他和她都很专心地吃着盘子里的早餐。

卫岚低头用小刀切着荷包蛋,微焦蛋白中的蛋黄蓦地流出来,沾在银亮的餐刀刀刃上,这情景看在她眼中竟显得有些莫名的暧昧。她无法控制自己纷乱的思绪,每吃一口早餐,她都无法克制自己的大脑清晰地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昨天晚上,他——抱了她。暌违三年之后,他的身体比她想象中更熟悉、更温暖、更令她沉溺……当他轻柔地在她耳边喘息着唤她“岚”的时候,当他以丈夫疼爱妻子的那种方式温柔地吻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溢满了喜悦和激动。是太久没有被男人的臂膀拥抱了?抑或——是她干旱的心田一直只等着他的拥抱来滋润?他,毕竟曾经是她至爱的丈夫啊……卫岚望着餐盘中糊成一团的荷包蛋,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

尽管嘴上不愿意承认,可是她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说什么第二春,说什么重新出发找幸福,全都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和她的心灵——一直只要他,只接纳他,只等着他呵。尽管嘴上说得再刻薄再难听,心里再不甘再怨怼,她——仍然要命地眷恋着他。

于是她不自觉地回想起一首由某位新加坡女歌者所演唱的老歌来。记得那首歌叫做《伤心》,歌词里有这样一句:“无论我们怎么吵、怎么闹,爱过的谁都无法忘掉。如果我这样就看你走了,我一定会伤心到老。”

持着餐刀的手突然停了下来,有个脆弱的念头在她心头浮现,随即牢固地扎了根——原来,在过去的三年中她一直是伤心的,她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她离婚了,一个人住一间小套房,养一条狗,三年没有恋爱。每天每天,她没心没肺地工作,没头没脑地跟狗儿对话,自以为平顺而安好地生活着,自以为一个人的日子也可以充实而富足,但其实——她从未充实过,也从未富足过。她的日子很空虚,她的心里很贫瘠,因为那个她惟一深爱过的男人,已经变成她的“前夫”。当初是她一念之差从他身边逃开,而现在,她连承认自己的悔恨都嫌太迟……

卫岚把最后一口荷包蛋塞进嘴里,堵住那即将从喉咙口涌出的某种酸涩液体。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故作淡然地开口:“我们……就这样了?”

她说的是疑问句,满心希望他会回答她“不是”,可是没想到他怔了一下,而后竟然轻轻地点了下头,“嗯,我想……就这样了。”

这答案让卫岚轻喘一声,心口立时尖锐地疼痛起来。在经过了昨晚那样甜蜜的两情缱绻之后,她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什么都好,但绝对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就这样了”。可是,此刻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表情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波动。卫岚用手偷偷在桌子下面揪紧衣角,她心里慌了,她觉得被击败了——或者说,他什么都没做而她却率先认输、不战而败了。

于是她口不择言起来:“你能这么想就最好,我也觉得……昨晚根本是个错误。”她口气生硬。

任伟伦正要端起咖啡杯的手顿了一下。几秒钟以后,他有些仓皇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擦拭嘴角,语气含混不清地说:“是啊,我……也这么想。”

“那我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好了!反正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复合的!”

这一次她的反击来得又快又急,令他身子猛然一震,眉间瞬间略过痛苦的神色。然而他随即抿了一口咖啡,苦涩而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中,成功地压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躁动。他迫使自己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应道:“我同意。”

“我也同意,比你更同意!”卫岚尖锐地喊叫起来,急速袭上心头的痛楚令她握着叉子的手微微颤抖。

察觉到她语气中不寻常的怒气,任伟伦抬起头望向她,抿起了嘴,不说话了。他眉宇纠结,眼色凝重,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放下刀叉,站起身来道:“谢谢你的早餐,我想……我该去上班了。”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脚步踏得很重,似乎在彰显着某种决心,也似乎是想踏碎某种软弱。

“等等!”见他果真说走就走,卫岚立刻无法克制情绪地大叫出声。她不甘心地起身跟了上去,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身后说着:“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难以相处!”

任伟伦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同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

“那就别做朋友了!”卫岚双手紧抓着桌沿,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而这一次,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替她带上了门,那门板关上的声音恰似一声叹息,喑哑而又悠长。

狗儿花轮低低地呜咽了几声,将下巴垂到地板上。室内异样的气氛令它食不下咽。

卫岚像个木头人似的呆站在桌前——如同三年前一样,她又把一切搞砸了。

她方才愤怒的叫喊还回荡在早晨的空气中,仿佛在提醒着她,这行为有多么卑微,多么愚蠢。她怎么能妄想用伤人的话语来留住他呢?她怎么能以为在三年前她那样深重地伤害了他以后,他还有足够的宽容和爱意来接纳她呢?她怎么能期待他依旧像19岁那年一样深爱着她、为她痴狂、为她奋不顾身、为她弃守原则呢?

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呵。时间把爱偷换,多年以后的这个早晨,她突然猛醒了,发现自己还深爱着任伟伦,还想要回到他身边去。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因为他的爱,已经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走开了,她却一个人留在原地,孤单地爱着,一相情愿、于事无补地爱着。这种爱——当然不会得到他的回应,也活该无法得到他的回应。

卫岚抓着桌沿的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她颓丧地在桌前坐了下来,眼泪一滴、两滴、三滴……从眼眶中滑出,滴落温润的白瓷咖啡杯中,在褐色苦涩液体中激起浅浅涟漪。

她想,这一次,她真的会伤心到老了。

(注:本节中所引用歌词出自陈洁仪《伤心》,作词:陈秋离,作曲:许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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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以后,卫岚突然心血来潮地要请钱千芊去吃日本浮士绘料理。她状似很不经意地对好友说:“喂,你知道吗?我有好久没有请你吃饭了呢。”

“你怎么了?捡到钱包?中了彩票?还是钓到家财万贯的金龟婿?”钱千芊诧异地看着卫岚。据她所知,卫岚可不是那种手头有了闲钱就爱拼命请人吃饭的傻瓜冤大头啊。

“总之你今晚有免费大餐吃了,怎样?钱大美女赏不赏脸?”卫岚语气轻松地问着。

钱千芊却听得皱起了秀眉。她直觉地认为这几天卫岚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好像刻意地要表现出心情高兴的样子来似的。

“卫岚,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当然没事啦!你说我能有什么事?”卫岚呵呵笑着,脸上像开出一朵花儿,“我心情好嘛,偶尔也想奢侈一下,烧点儿钱请好朋友吃个晚饭,这有什么不可以?”她挑起眉问着,语气中竟有几分强硬。

钱千芊耸了耸肩,不说话了。她虽然不敢肯定卫岚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但是她可以肯定:绝对不要在卫岚“看起来”心情欠佳的时候忤逆她的意思,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于是这天晚上下了班,钱千芊很乖地任卫岚把她拖进一间价格昂贵的日本料理店里,两人点了数百块钱的鱼生和寿司。点完了菜,钱千芊刚抓起桌上的杯子,就着杯沿轻啜了一口酸甜爽口的青梅茶,这时,就听到卫岚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对她说:“给你讲个笑话:我和任伟伦发生关系了。”

顿时,“噗”的一声,钱千芊口里的茶水尽数喷了出来。她被呛得连连咳嗽,面孔涨得通红,捶着胸口顺了半天的气,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话来表达心中的震惊:“你……你管这个叫笑话?!”天啊!卫岚和任伟伦竟然“再度”发生关系了!这不叫笑话好不好?这简直可以登上明天报纸的头条!

“凡是愚蠢而可笑的事情,在我眼里都是笑话。”卫岚轻轻一耸肩。

“可……可是,他、他是你前夫耶!”钱千芊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你们、你们……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卫岚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申辩道:“那天晚上气氛太好,加上我又喝了点酒,所以就——”她拿起桌上的两个杯子互相碰撞一下,“擦枪走火咯!”

“可、可是……”可是这不是一个离婚女子和前夫上床的正当理由吧?钱千芊张口结舌。

“OK,笑话讲完了。吃东西。”卫岚“啪”的一下掰开手中的一次性餐筷,“我要开动咯!”她学日本人那样双手合十,垂涎三尺地看着面前的寿司。

而钱千芊此刻却已化身为石佛,张大着嘴,眼神凝滞地瞪着卫岚。好一会儿后,才困难地自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卫岚,发生了这种事,你……你竟然一点儿都不在乎?!”

“哈,我为什么要在乎?”卫岚把一个鲑鱼手卷塞进嘴里,咀嚼两下吞了下去,然后嘹亮地笑出声来,“一夜情而已嘛,又不犯法。只是我一夜情的对象碰巧是我前夫而已。”

“可是,就因为他是你前夫,事情才严重呢……”钱千芊小声地嘟哝。

“你说什么?”卫岚顿时眯起眼,眼神中闪出挑衅的光。

钱千芊立刻聪明地闭上嘴。她看得出,卫岚一定还爱着任伟伦,而那天晚上的“擦枪走火”,也绝对不是偶然事件。只是此刻,卫岚脸上那故作轻松而又艰涩倔强的表情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她不在乎那一夜的荒唐情缘,更不在乎和她发生一夜情的那个男人!谁要是敢认为她在乎,她就跟谁急!

于是,钱千芊换了一个比较安全的问题:“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卫岚耸了耸肩,口气轻松地说:“不怎么办咯,就当那天晚上做了一场噩梦。”

“噩梦否?春梦乎?”见她竭力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钱千芊忍不住地就想开口损她。

没想到卫岚毫不生气。她摸了摸垂到肩头的卷发,笑了,“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春梦,可一觉醒来就成了噩梦了。”她这话虽然是调侃,却也是实话。只是她无法对好友确切地说出:当任伟伦一脸平静地对她说出“我们就这样吧”的时候,她的心是那样的因屈辱而抽痛着,让她几乎要失去呼吸和思考的能力。

此刻在千芊面前,她可以装出心无芥蒂的样子来傻吃、傻笑;可是在那一刻,她心里难受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不过,她又能怎么办呢?爱情是两个人共同经营的事业,当其中的一个人不打算参与、铁了心要离开,那么另一个人——通常是无法可想的。她爱任伟伦,但她不能强迫他也爱她,那属于他们的爱情,早在三年前离婚协议书签下的那一刻就落幕了。她的懊悔和醒悟,足足晚了三年。

卫岚拿起杯子啜了口青梅茶,那味道酸酸的,还透着点儿苦涩。她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味道,在心里忿忿地想着:真可恶,这家店明明很贵,可为什么这里的食物却糟糕到令人难以下咽?不行,改天她要到消协投诉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钱千芊小心翼翼地开口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于是皱起眉问:“千芊,你说什么?”

然而钱千芊嗫嚅着,好半晌都欲言又止。最后,她终于清了清喉咙,斗胆说出:“我说……卫岚,你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啊?!你瞎说什么?”卫岚愣住,简直要失笑当场了。千芊真是搞笑,谁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好端端的哭什么?有什么值得哭的?她不解地眨巴着眼,眼前却逐渐浮起一片迷雾,使她看不清楚钱千芊脸上的表情,只感到有什么液体从眼眶里跑出来,热热地在她脸颊上蜿蜒。然后,她低下头,望着杯子里的青梅茶,这时只听“滴答”一声,一滴液体落进茶杯里,激起淡淡青色涟漪。

于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哭了。眼泪比她所想象的要来得更汹涌,一滴接着一滴落到茶水里,很快的,那杯茶就不能喝了。

钱千芊有些心疼地看着好友垂泪。她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以卫岚的倔强和好面子,即便她心里还深爱着任伟伦,嘴上也绝对不会承认什么。

果然——

卫岚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抹了把哭红的眼,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我刚才被芥末呛到了,好辣喔。”钱千芊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嗯,我叫服务生替你换一杯青梅茶。”她体贴地不去点破卫岚落泪的真正原因。

卫岚眼睛湿湿地看着钱千芊,突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气,“千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后会想你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钱千芊顿时心生警惕地皱起眉。

“我……”卫岚别开了脸,表情在日本餐厅的昏暗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我打算辞职,离开这间公司。因为,我没有办法每天就这么看着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她说到这里,自嘲地摇了摇头,“是了,我是什么也不能做。我们已经离婚了,而且……他现在是我上司呢。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可能,是吧?”

听了这话,钱千芊无言了。虽然在内心的最深处她也知道,卫岚和任伟伦是不适合在一起的——他们二人的性格都太过倔强、自我,面对所爱的人,都不肯示弱,也不肯认输。可是此刻,当她看见卫岚脸上落寞的表情和哭红的双眼,她的心里也忍不住跟着酸楚起来。难道真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再完美的爱情,也终于输给个性”?即使在最深爱的人面前,人们也做不到偶尔卑微一次、把高高的身段放下?

日本餐厅里,柔美的音乐持续播放着。两个女人沉默地啜着已经变了味儿的青梅茶,爱的困惑在她们心中荡漾,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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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任伟伦的日子也非常不好过。

表面上看来,他的生活很顺利。老板没有向他施压,下属们工作也很卖命,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却像得了某种疾病似的,浑身难受,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其实,早在那天他从卫岚的家里仓皇出逃以后,这种窒闷的感觉就袭击了他,并且在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困扰着他,不曾有片刻停止。他自认是个成熟理性的男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和卫岚在分居三年以后再一次上床了。他们已不再是夫妻,却分享了夫妻间的亲密。在那晚拥她入怀的那一刻,他心里清楚地意识到——原来在这分开的三年间,他一直是爱着她的。他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对她的想念,即便那想念中带着恨意。而在三年后的今天,他好想让她回到他身边,他——还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和她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吵起了嘴。这项事实仿若一桶冷水般浇醒了他,让他明白:原来——他和卫岚终究是不适合在一起的。他们的性格无法相容,即便再相爱,也永远学不会该怎么好好相处。

所以,就什么都不去努力、什么都不去奢望地放弃了吧。也只能……这样放弃了吧?任伟伦知道自己的行径像极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懦夫,可是他忘不了当年卫岚和他离婚时的那种令他心神俱裂的痛楚。那痛楚深刻地烙印在回忆中,让他变成了惊弓之鸟,也让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没有了卫岚,他也许会活得痛苦;可是如果他选择和卫岚再在一起,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彼此互相折磨、两个人都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痛苦,总好过两个人痛苦。所以……还是放弃吧,他没有理由不放弃的,不是吗?任伟伦深重地叹了口气,这个决定虽然显得理智而成熟,可是每次一想起它,他就忍不住心中郁结。他拿起手边的咖啡杯,举到唇边啜饮了一口,却只喝到空气。

这时,他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让我来吧。”然后,一只雪白纤巧的手拿过了他手中的咖啡杯。

任伟伦抬起头,看到吉原香奈浅浅笑着的脸庞,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办公室里。他抱歉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刚才走神了,没注意到你进来。”

吉原香奈不以为意地笑笑,“没关系,就让我这个做秘书的为老板泡上最后一杯咖啡吧。”

“谢谢。”他真诚地说着,“人事部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们不会算你违约,该给的遣散金和各种津贴,一毛钱也不会少。”

“任桑,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个。”吉原香奈脸上虽然仍带着笑容,可是眼神却黯淡了下来。在那天晚上的醉酒告白之后,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心,所以惟有选择主动辞职,来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虽然这个决定做得很漂亮,丝毫不拖泥带水,然而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她仍然抱着希望,以为任伟伦会开口留她。

可是,他没有。他没有一丝挽留便批准了她的辞呈,并且出于愧疚,他热心地为她向人事部解释,让她不用支付违约金,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遣散费。他甚至还为她写了几封充满赞誉的推荐信,使她在今后的职场道路上多了块有分量的敲门砖。然而,即便是如此,吉原香奈仍是怨恨他。任伟伦是一个好老板,却从未以一个男人的方式来看待她。他尽心极力地帮她,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让她更加伤心。

吉原香奈幽怨地凝视着任伟伦好看的侧脸,心中悲凉地低叹。她深深地爱着这个男人呵……可是他的心,早已被他手上的戒指圈住,给了他的前妻了。于是,她心有不甘地开口问道:“任桑,我走了以后,你……会和那个女人复合吧?”

听了这话,任伟伦忍不住苦笑,“如果我要和她复合,你在的时候就复合了。只是……不,我不会。人是不能走回头路的。”他表情艰涩地摇了摇头,语气却坚定,似在说服自己。

吉原香奈脸色一白。听听,多么无情的话语啊!她的存在与否,从来就不能左右他的决定。原来她在他心中——竟然是一点儿分量也不占的。

她想到这里,心中苦涩已极,竟生出些绝望而不顾一切的念头来。趁着头脑发热,她大着胆子,抖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那么,任桑,在我走之前——抱我一次吧!”

任伟伦蓦然睁大眼睛,“你——说什么?”他万万没想到一向高傲而自矜的吉原会说出这种话来。

“抱我,任桑。这几年来,你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为什么?难道我就这么不可爱、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吉原香奈涨红了脸,分不出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愤怒。她伸手一把抓住任伟伦的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拉向自己的身体。下一秒钟,她用力偎向他怀里,将他的手放置在她胸口,“任桑,你没有感觉吗?你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吗?那个女人虽然曾经是你的妻子,可是我比谁都爱你!我那么爱你,你就不能也试着爱我吗?”

“吉原你……”任伟伦的脸上也微微泛起了红潮,不过那是不知所措的难堪的红潮。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她,但不知道怎样拒绝才能不伤她的心。他微微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她死命地抓住他不放,眼泪流了下来,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那滚烫的液体僵住了他的动作。他不忍心再挣扎了,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吉原……”他轻唤着,表情内疚,“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我最恨听到对不起。”吉原香奈哽咽着道。她好恨自己,上一次的屈辱还不够吗?她就这么不长记性,又一次在他面前放下了所有的自尊?

然而,就在这两人尴尬僵持的时刻——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卫岚呆呆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瞪视着屋内发生的这一幕。她看到任伟伦和吉原香奈靠得很近,两人对望着,而他的手掌正停留在她的胸口。卫岚倒抽一口冷气,大脑混乱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实抑或是幻觉。是……是假的吧?现在可是大白天呢,这里可是办公室呢……她伸手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一松,一个牛皮纸信封自她手指间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板上。而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辞职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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