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缘起性空,松手即放
“我们在做着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位末非说,“就像把干菜放在太阳天里去晒,就像在大白天里燃放焰火。”
红幻常瞪大眼睛,不知位末非在说什么。
郑奋发手里没拿报纸,就把两只手上下翻转,手掌上掌纹历历,手背的皮肤下,血管纵横。
山高林密,他们要翻过这座山,到前面的川地。
位末非感觉自己已失态,匆匆从包里拿出一颗刚从路上拣来的木子,又找出小木锉和几张砂纸,嘴里说:“我们歇会儿吧。”就地蹲下来去打磨木子。
三个人在半山腰歇息下来。时逢深秋,草木长势已退,正在收敛内蓄。花叶卸去繁荣,向果实集聚能量。天地开阔,热气消散,凉意醒发,雁声阵阵。
“要做多少颗这样的珠子?”郑奋发非问非说,眼望着蓝天。
“一百零八。”位末非细心地打磨木子,并不意识自己在说话。
“现在做好多少。”
“五十四颗。”
“还有一半呢。”
“没了。”位末非把打磨好的一颗木珠举在手里,目光庄重,凝神端详。木珠泛着清光。他说,“还得从路上拾。”
红幻常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硬皮小本打开,拿出笔在上面记了一阵子,合上笔记本,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走了五十四个城市,爬了三十六座山,过了三十六条河,行程五万四千里。”
“我们出来多久了?”位末非问。
“我只是简单记了一下路程,没有记时间。”红幻常说。
“我们一天里走多少路?”
“百八十里吧。”
“那也就是两年吧。”位末非说。
“也许。”红幻常食指和中指夹着笔,拇指拨动,笔就在她掌心转动起来,她说。
“看——一只灰熊!”郑奋发突然用手一指,嘴里说。
位末非和红幻常顺着郑奋发手指的方向看去,山腰一侧的密林中,一只胖胖的灰熊,正扭着腰,缩着脖子,在没膝的杂草中一步一步走。一阵劲风刮过,三个人的面颊发凉,身子微微颤动。红幻常本能地用手握紧胸前的钥匙,两眼发直,望了位末非、又望郑奋发。位末非看见,灰熊离他们也就五、六十步之遥,正朝这里走来。郑奋发说过话,已在身边找到一截两米多长的木棒,紧紧握在手里。
“要不要启动‘非常钥匙’?”红幻常问位末非。
“先别动。我们不动,看它怎样。”位末非说。
树木从春天走到夏天,又从夏天走到秋天,只有这座山看见。山上的树木吞吐着秋气,蓝天下几缕薄云飘过。万籁俱静,秋天还在向深处走去。
郑奋发的心在胸膛里“嘭嘭嘭嘭”跳个不停,手握着木棍越来越紧,十指都僵硬了。灰熊在一步一步逼近。
红幻常看着有些着急,对位末非说:“我们用‘非常钥匙’开启‘生活万花筒’吧,现在情势危急。”
位末非说:“别急。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使用‘非常钥匙’。”
郑奋发额上冒着汗,瞅一眼位末非,没说话。
五、六十步之遥,多长时间可以到达?
郑奋发扭过手腕,看一下腕上的手表,时针一动不动,分针看不见走动、却在移动,秒针在一秒一秒迈进。手里攥紧的木棍,在何时出击?
危险在迫近。危险何时来临?
丛林中的胖子,扭着腰,悠闲地走动。
“再不行动,就有点晚了!”红幻常焦急万分,同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郑奋发看见灰熊直直地向自己走来,五步、三步、二步,瞎子看见他后,就不顾一切扑上来,灰色的肚皮覆盖了郑奋发的天空,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眼前掠过……他用足了全身的力量,把木棍挥出……“嘎啦啦……”一声响雷,木棍折断了,郑奋发看见自己倒在地上,天空变红,同时听到位末非和红幻常笑声爽朗……
“怎么回事?熊瞎子呢?”郑奋发爬起来,满身尘土和草叶,一边刮打一边问。
位末非说:“不是被你打跑了吗!”
“真的?”郑奋发不相信。
“是真的。”红幻常笑着说,“你看那边——”
郑奋发转身看去,刚才那只灰熊背朝着他们,在向远处走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危险无处不在。”红幻常意味深长地说,“都要把我吓死了。”
“是他先看见的灰熊。”位末非指着一只手里仍然握着半截木棍的郑奋发说。
郑奋发听说,随手把木棍丢了,说:“你们没看见吗?”
“看见了。”位末非说,“很吓人!全凭了你!要不然我们今天又给熊宝宝加一顿餐。”
三个人望望四下里,秋风吹动草叶,阵阵鸟鸣掠过,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坡上滚下来的几块碎石,滚过他们身旁,向山下滚去,抬头望去,山崖上一只羚羊正拉直了身子,跃在半空……
傍晚时分,他们还没到山顶,但已看见壮丽的夕阳,燃红了天空。
“天黑之前,我们应该到山顶了吧?”郑奋发这一次行路稍显焦躁,不停计算着时间和路程,三个人气喘吁吁,从来没这么累过。他说,“一整天了,我们只喝了一些山泉,吃了几个野果子,到山顶找个平坦处,得弄些吃的吃。”
红幻常望望山顶,看看天色,说:“再加把劲儿,夜色来临前,应该到了。”
位末非却在一壁崖前蹲了下来,去背包里摸索。郑奋发看见,不觉来气,说:
“莫非你还要鼓捣那些烦恼?肚子都不给干了!”
“我累了。你们不累吗?”位末非说。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小果子,给郑奋发。
郑奋发也不看,伸手接了,还说:“路上扔的东西多的是,你能拣得过来吗?”
位末非不理会他,从包里又掏出一把小果子,给红幻常。
红幻常看着一把青绿的小果子,问:“这是什么?”
郑奋发饿了,也不看,扔进嘴里就嚼,开始有点涩涩的味道,嚼着就津生喉润,神清目明,先前又乏又困的感觉全然消失,心也不再躁动,安寂若常。
“这就是罗汉果。”位末非自己也掏出几个,放一个在口里,慢慢咀嚼。说,“生津止咳,润肺化昏。我们先吃点歇歇吧。”
红幻常剥开果皮,一点一点抠出果肉来吃,问位末非:“哪来的?”
位末非说:“沿路树上摘的。”
郑奋发吃得欢喜,笑说:“我错怪你了,不介意吧?我以为你又要擦磨那些木子了。——我确实饿了,头都有些晕。”
“现在呢?”位末非问。
“好得不得了,像没活过一样。”郑奋发说。
红幻常笑了,说:“我咋没有那种感觉?就觉得比活着还好。”
郑奋发又往嘴里送一颗果子,说:“这种喜悦,我是初尝,实在找不出可比的事物了。问问位末非,什么滋味?”
位末非蹲在地上,背靠了崖壁,抱着膀子,望着暮色烟霭,说:“我说不出来。身上是有了精神,但想,今晚不如就在这个背风的角落宿一晚,明早再爬山。”
郑奋发说:“现在再起来走,还可以上山顶,我浑身是劲儿了!”
位末非说:“看红幻常行不行?”
郑奋发看红幻常,红幻常说:“我也不想起来了。”
位末非说:“那好,就在这儿歇一晚吧。山顶风大,这个地方暖和些。”
三个人饥渴消退,靠着崖壁,就地休息下来。暮色渐浓,山峦归静。位末非红幻常郑奋发与山林聚为一体,分不出彼此。山风打着唿哨,吹过他们三人的身体,位末非脚动了一下,又归入睡眠……
两位少年来到眼前,一位白面素衣,一位紫膛青衣,二人皆空手,抱拳向位末非施礼。位末非赶紧起身还礼,说:
“二位何来?不敢受礼!“
俩少年同声说:“施一礼无妨,人人可受,你不也还礼了么?”
位末非说:“那倒也是。不知二人来自何方,寻我欲有何干?”
白衣少年道:“你问我二人来自何方,你又在哪里?你不问问我们是谁吗?”
位末非说:“我一向不打听别人隐私,你们是谁,与我无干。我在哪里,我自己知道。”
青衣少年又抱拳,道:“我们一向尊重正直之人,今天也是巧遇,只作个认识,无他。”
位末非还礼,说:“那就便了。”
夜风微凉,位末非缩了一下双腿,继续入睡。郑奋发蜷在一堆干柴里,一动不动,忽然间说出梦话来:“你们咋不是传说中的那样……”红幻常在梦里,又回了她的国,幽谷兰主从空中降下,众花奉迎……
第二天天色微明,三个人被湿露打醒,一摸身上的衣服,已然潮透,站起身,继续行路。
来到山顶,是一片平坦开阔之地。回望四下,山川草木莽莽苍苍。一个巨大的圆盘从东面的一道山后涌脱出来,红光四射。晨露开始化为水汽,在山林里飘升。
“看!西边天上——”郑奋发又是一发现,指给位末非红幻常。
位末非红幻常顺着郑奋发手指的方向看去,西边天上一团炽盛的光中,有一个人的影子。
位末非说:“是我的影子。你们呢?”
三个人并排站立在峰巅,位末非看见光中只有自己的影子,非常逼真!
红幻常也惊讶:“怎么只是我呢?你们两个呢?”
郑奋发看见光中只有自己的黑影,没有位末非和红幻常,再看看身边,两个人皆在,自己一下子惭愧至极,就要向前扑下深谷,了断此生。
位末非一把拉住他,说:“何以至此!”
郑奋发极力挣脱着,满眼是泪,说:“我已羞愧至极!再无脸与你二人同行!”
红幻常也来拉他,面色难堪,嘴里说:“我们看见的也是这样,何必呢!公司交给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这不就要下山了吗?”
位末非说:“也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一个景,触景生情,人之常态,能从中明白,何尝不是幸事?我们一路走来,就为了这个,也值得了。”
“那今后该怎样?”郑奋发泪眼未干,问。
位末非说:“该怎样还怎样。让那团黑影化在胸中;让那团光照在心中。下山——”
秋天的树上挂满了果实,三个人自在如游,在林中穿行,不着一处,处处生风,听得百鸟欢叫,百兽吼鸣,不一刻功夫,一座大山就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翻过那座大山,就是川地了。梦醒时分,无处不归。位末非张开双臂,一群鸽子飞上天空,四散开去,鸽哨声在天际回响。
香至王子凌空而立,口说一偈:
错非错,错亦错。
错中错,错外错。
位末非闻言,不禁又问:“既是错,何言错?”
香至王子笑曰:“不言错,又有何言?”
位末非说:“错已错,已知错;错不必改,改则又错。若言错,实不知错;知错必不言。”
香至王子答曰:“知错言错,也未尝不可,与错无异。”
位末非遂不语。
香至王子在空中化无。
幽谷兰主在南国故园,对赏花的位末非说:“你在此地,已呆得太久,花香不闻、花色不见,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位末非在花丛间小心行走,怕碰折了花瓣,撩着衣袖。说:“归期何时?归路何在?”
幽谷兰主皱眉道:“汝既不知,吾焉可知?”
位末非走过花间,来到田埂之上,垂下长袖,眼望青天,叹道:“你不知,我不知,南国胜地,亦不知我,我心安处,可知?”
花国就下起雨来,毛毛雨,润心肺,雨过天晴,天上彩虹。幽谷兰主紫衣舞动,飞上虹端……
位末非俯身从湿土里抠出一条蚯蚓,对小虫说:“天覆地载,你从谁?”
蚯蚓说:“我从帝则。”
位末非问:“帝是谁?”
蚯蚓说:“帝是自然。”
位末非说:“你知,我不知。”
蚯蚓遂钻入土里。
红幻常把泪撒尽,回到故国,深谷中,一支兰草在风中摇曳。听见谷主说:
“我愿已酬,还归花海。天上彩虹,人间雨后。”
红幻常抬头,向兰主施礼,道:“小女子不识红尘镜相,误入烟雨,几经曲转,始得返还,不幸中之大幸。如今虽得安然,但心伤仍未痊愈,还望兰主给我施以药露,让我去病。”
兰主解开发束,长发垂地,挥动衣袖,转动身体,旋坐于地上,片片兰瓣从身下飞出。说:“你所开花,实是花泪,无有花实。故而伤痛不愈。因何致此?你在红尘烟雨中,追逐花季已久,身劳心苦,待到花开,暂得休息,岂不知这正是缠缚!今我为你施以广寒药露,可去此病。”说毕,遂舞动衣袖,一阵凉意袭来,红幻常神清气定,望见了幽谷中如海的兰叶……
香至王子赶着金马车,从城市的街道上拉起红幻常,说:“快上车!你在这里留恋太久,已耽误了开车的时间,列车已走远。我正好路过这里,可以捎你一程,追上你所乘的车。”红幻常闻言,慌忙随香至王子上车。金色马车在云端疾驰,马儿是一匹银鬃银尾的白马,四蹄是金色,拉着红幻常在云端飞奔,香至王子手勒缰绳,不停喊着:“驾!驾!”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这么不小心?”香至王子问红幻常。
红幻常坐在马车的帐篷里,有些头晕,听见外面香至王子的问话,便答道:“我一直在车上,不知怎么就下去了。”
“那你下去的地方可曾认识?”香至王子又问。
红幻常说:“似曾相识,但没人识得我。”
香至王子说:“既是这样,就是迷失。切记!不可再如此鲁莽。”
红幻常脸红不语。
“前面就是你乘的车,我们追上了,你可以上去了——”香至王子在外面说。
红幻常像一朵彩云,飘到列车上。
郑奋发看到自己的前世,是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他感到惊讶,再看,前世也不是前世,最远处,竟是自己的来世,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未来也是现在,而现在,竟也是过去的部分,他惊恐之余,又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在这个怪圈儿里打转,水深火热、风花雪月、形销梦绕、改形易道,从没走出过半步!一声长叹,这堆死灰里就蹦出个热豆来——郑奋发奋力一跃,跳过了火圈……
红景年老,迁移西地,颐养天年。一日夜梦菊神,语之:“我乃九月金君,初与兰神有约,相谋共事。当年兰神幽谷兰主为振南国衰退之势,挥泪远离故土,出游天下,四处寻找振国之方。花神王宣言:谁愿相迎?我自告奋勇,愿迎兰神,遂化生养菊世家红姓人家,后兰神下降……今你已年老,花黄变金,兰神了愿,幽谷兰主复居故国。花开花谢,本色不败;色声香味,皆由根出。不离根本,万变归宗。时秋转西,我也正居此位,与你三言两语,了一心事。”说毕,九月金君乘一朵金菊远去。红景夜半梦醒,窗外明月清寒,凉气沁人,菊农的一生在眼前浮过,似黄花漂在水上,深感虚幻无常,一直到天亮,老人再未入睡。
难值僧行在野外,路边草丛中有个声音在唤他:“圣僧!圣僧!”难值僧四下查看,并未有人,继续行路。又听得“圣僧!圣僧!”的呼唤,再看,才发现是小道边的一株青草在说话。难值僧俯下身子,问小草道:“是你唤我?”青草点头道:“正是。”难值僧说:“你有何事?”青草说:“我呼唤圣僧,确有事相求。”难值僧说:“你说。”
青草道:“我在此间,无始劫来,岁岁荣枯,无尽无了,实在厌了。今值遇圣僧,想求一出离之法。”
难值僧皱一皱眉,不语。
青草说:“怎么?我之所求有些非分了?”
难值僧摇摇头,又点头。
青草垂下脑袋,沮丧到:“若属非分之想,我便从此放弃此思此想。”
难值僧又点头。
“虽然这样,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何我不能有此想法?”青草仍不甘心,又问。
难值僧开口道:“天地有情众生,皆我佛普度之人,佛氏门中不舍一人,虽造五逆十恶将堕地狱,但念‘南无阿弥陀佛’,至心归投,无不得救。然佛是众生心中的佛,众生是佛心中的众生,何谓众生?因缘果报、众缘和合而生。此中缘起,皆无自性,纯属妄想妄为,究其实质,还归本来清净。佛度众生,是要让众生舍妄归真;众生向佛,也是欲舍末求本。在迷始有悟,无悟亦无迷。心中了了,无烦无恼,要修行何用?修行与不修行没有差别。你说‘无始劫来,岁岁荣枯,无尽无了’,劫数,乃自心感得,自心浊乱,感得劫数无穷,我且问你:一草一木,可有怀私之心?“
青草曰:“吾本草根,无有私心,与大地共生。“
难值僧道:“既无私心,与天地一体,心即自然,自然即心,清清白白,‘岁岁荣枯’之感,又从何来?“
青草曰:“既是这样,也无‘荣枯’了。”
难值僧再道:“无‘荣’无‘枯’,何谈‘尽了’?”
青草感叹道:“实不知本来如是,今既明,才知从前之想,纯属非分!”
难值僧说:“断此想,亦属节外生枝。本就无想,不用再断。”
青草点头,难值僧顺道一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