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相非相，无相无不相
离相如售出“他心智通”，客户虽然拿到了产品，但使用起来难度较大。不同的人对产品有不同的理解，按着自己的理解去操作使用，出现了不同的效果，问题也跟着出现。这款产品又像一面镜子，照云得云，照月得月，问题出来，根本无法察觉，而且一谬千里，无法收拾。产品刚刚投放市场，就有大量的信息反馈回来，离相如归纳了五大类问题，组建了“非常之旅”售后跟踪服务小组，委派位末非和红幻常两位年青员工为小组负责人，集中解决这五个问题，以使产品发挥应有功效，客户得到最大受益。
行之为行，在于运行不滞；知之为知，先是求知不辍。离相如自身的修行也丝毫不敢懈怠。以止观达到禅定，禅定中宝树现前，宝树上挂满宝珠，珠珠相映，互含互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是她追求的境界。“止观”一法，是当年水月法师传授她的修行方法。“止”是让妄念止息；“观”是观察、观照。在止息妄想杂念后，去观照诸法无常生灭。万法因缘生，缘起性空，终不可得，究竟还归主体心性。止观修法入手处在“戒”，因戒生定，妄念止息，因定生慧，观照万法皆空，贪、嗔、痴三毒自然熄灭，此为渐修。若能止观双运，达到定慧等持，则是大根器、大境界之人。水月法师当年授予离相如《心经》一部，告诉她，全部的《大般若经》都在这部《心经》里，要好好持诵。《心经》最后有一个咒，“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当年玄奘大师去天竺国求取真经，路上歇在一座破庙里，有一位老僧起了满身的疥癞，无人敢接近他。玄奘大师便耐心为老僧擦洗、敷药，过了几日，老僧病愈。玄奘大师上路前，老僧口授他这一部《心经》，让他好好持诵，若遇危难困厄，只诵这部经，可解厄脱难。玄奘大师继续西行，在经过大沙漠时，上不见飞鸟，下不见走兽，荒无人烟，妖魔鬼怪肆虐，无法行路。玄奘大师便诵起《心经》来，顿时妖魔遁迹，鬼怪无形，玄奘大师得以走出大沙漠。取经回来，玄奘大师又去寻找那个地方，寻找那个破庙，那个地方没有，破庙也没有，老僧更没有。玄奘大师得《心经》的缘起就是这样的。玄奘大师回国后，便翻译了这部《心经》，我们现在读诵的就是这一部《心经》。离相如口诵《心经》一遍，问水月法师：“那位老僧是何人？”水月法师道：
“是观世音菩萨化现。”离相如便念起观世音菩萨圣号来，和风吹过，天空降下滴滴雨露，荡涤着心灵。
水月法师说：“是观世音菩萨撒的甘露。”
离相如当即拜倒，求水月法师为她剃度，要出家为尼。
水月法师沉吟良久，说：“出家不难，心死为难。你的心死了吗？”
离相如惊得抬起头来，看着水月法师，说不出话。
水月法师说：“佛法僧一体三宝，若能绝断红尘，偷心死尽，归入佛门，何尝不是幸事？一场春梦了无痕，四下清风还归静。了知这世事荣辱，无非假相，不再在其中颠倒，妄生罪孽，妄想消尽，还归真体。这些，你能做得几分？”
离相如惭愧道：“弟子一分都做不来。”
水月法师叹一声：“那出家又有何用？‘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佛恩难报，你甘心受人供养？”
离相如马上说：“弟子不求供养。从此只一心向佛，不再想出家的事了。”
水月法师赞道：“这就对了。身出家易，心出家难。若心已出家，相貌又有什么重要呢？”
离相如诚恳道：“弟子应先死了这份偷心才是。”
水月法师长嘘道：“红尘滚滚，浊浪翻卷，我们生为女身，在其中混迹，多少辛酸，无人能解。有一个僻静处安身度命，多好啊！为师今天不许你出家的愿，是考虑你资性聪慧，将来或可成些善事，自利利人；再有你家境也好，可以不费辛苦，免去了许多劳烦。但这次你一走，四海茫茫，我还是有些惆怅啊……”
离相如两眼泪湿，安慰师父道：“恩师不必挂念。恩师对弟子的期许，便是对弟子的爱护。恩师对弟子的这番成就之心，已难报答，再添忧虑，实乃大不孝。”
水月法师扶起离相如，说：“绕路而行，难比直径；不识路头，生死何休？在家出家，利人为要；私心存之，在劫难逃。你现在担任的公司，是你外祖父留下的遗产，你外公苦心创业，无私奉献，留下善业在世间，自己清心而去。这份家业经过你父母的继承，丝毫无损；现在传到你手里，还是这样，本身已是善，何用再求全？你一心向佛，与安于本分并不违背，可说是一个事情，不必再分成两个去做了。”
离相如感动不已，庆幸自己生在一个好家庭，又羞愧自己自私短浅，愚痴蒙昧，不懂道理，深深感激师父水月法师，试着问师父：“外公的事，师父如何知晓？”
水月法师微微笑过，说：“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看你的身相，就是福慧之体。若不是善业所感，又是甚？又问你的生辰，便知道你的家世，这个都在显露之中，没有半点隐蔽。人若不知，是知见所障。天下之事，无有不明，不明在自心。”
离相如深深拜下，再无言语。
水月法师早年未出家时，曾在一座山上修道。山在海底湮没了几亿年，越出水面，花岗岩的山体，在风雨的侵蚀中，一座座青峰卓立于云雾间。江影月在玉华峰的葫芦石上修炼内丹。她修的是上品丹法，入手径直炼神还虚，绝情忘念，炼神之道与禅定相融合，修性自然了命，以期明心见性。青峰青松清月照，青风青草清水边。清声清色青天下，清神清气青云间。玉华峰上葫芦石，葫芦石坐葫芦人，葫芦人在葫芦梦，葫芦梦忘葫芦情……江影月从妙龄女坐成拂尘道姑，情淡念薄，还是了不得镜花水月的萦绕。一日在峰巅打坐，忽觉轻风吹来，睁眼看，一位青衣老尼飘至眼前。江影月修炼多年，见了不少奇事，也不惊乍，只向老尼作礼，请座，微微探身，等待老尼询问。
老尼一笑，道：“你手中拂尘，拂去了几许红？”
江影月是道姑，对佛家僧尼还是不少尊重，听老尼问，便回答：“手中拂尘，未拂得几多红。但风清气清，色已不见多少。”
老尼笑道：“色乃根本，不见色如何修行？”
江影月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是虚妄，着色即迷。”
老尼蹙眉道：“色既是空，空也是空，空色无二，着空着色无异，何用只去空色？”
江影月打了个趔趄，说不上话。顿了顿，请问老尼道：
“这样一说，我这些年的修行，就一塌糊涂了。请尼师开导，如何找到路径？“
老尼问江影月：“你可有烦恼？“
江影月说：“虽不见多少烦恼，但日日消磨，深感身命无常，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老尼笑了，说：“‘长久之计’是什么？”
江影月说：“应是无衰无变，不受坏变之苦。”
老尼说：“‘坏变’在哪里？”
江影月说：“色身易坏变。”
老尼说：“色身既是虚妄，坏变坏变去。”
江影月无语。想了又想，自语道：“想是并无长久之计，可寥寥天地，寂寂山林，孤孤人影，彻彻寒潭，何时何处得安？”
老尼闻语，清声大笑，说：“已是安时，为何生烦？已在安处，哪里恼乱？”
江影月心不能定，一时歇不下来，不觉长叹道：“我寻此峰此石了断尘缘，绝弃人情，看来并非妙处。”
老尼说：“妙在妙处，知道不妙，妙自然在。又有何叹？”
江影月马上醒悟，说：“我已知晓，不再执着修炼之事。尼师是大明之人，恳请开示，如何保此明白之境？”
老尼说：“你须皈依佛法僧三宝，此为依止处。”
江影月起身施礼道：“但请尼师做皈依师，我今即皈依佛法僧三宝，求三宝加持，令我不再颠倒。”
老尼说：“也可。请拜下，随我念——”江影月拜倒。老尼便口念道：“皈依佛，两足尊；皈依法，无欲尊；皈依僧，众中尊。”江影月随念。
老尼问：“你可有姓名？”
江影月答道：“我名江影月，请尼师赐法号。”
老尼说：“江水月影，虚处得实；月在高天，水清月现。我唤你‘水月’，可喜欢？”
江影月大喜，俯首承掌接纳。
老尼道：“请再随我念——弟子水月，即今皈依佛法僧三宝，从今以后，更不皈依外道邪说，一心向佛，形寿已尽，往生佛国。”水月随尼师念去，顿觉身心空旷，无言语可表。
尼师再说道：“既已归入佛门，我今授你一部经，可日日持诵，勿有忘失。”遂把《心经》授予水月。
水月承过佛经，问师父道：“不知师父尊号何称？日后，在哪里可再见师父？”
尼师说：“南海有普陀，若欲相见，可去那里。老尼上达，有号无号无妨。”说罢随风而去。
年后，水月寻南海普陀，拜见上达法师，剃度出家，受菩萨戒，自此潜心修习佛法。
周末，离相如又去看母亲。母亲精勤念佛，每次离相如过来看望，都发现母亲的话变少了，见面的嘘寒问暖，基本没有了，公司的事务，更是不再问起。往往都是离相如先提些话头，母亲才跟着说几句，说不上几句，又没话了，手中捻着佛珠，嘴唇微微翕动，已去念佛。离相如若没有可说的事，好像母亲更没话可说。作为子女，半生以来，她头一次稍稍感觉有些孤单。
“还是想听您说外公和外婆的故事，您好像不太愿意提起了。”离相如每一次回来都要为母亲按摩双腿，母亲不喜欢早锻炼，离相如怕她腿脚僵化。可母亲说：“你不需要为我按摩，我每天拜佛，身体柔软得多。”离相如说：“那我还能为您做什么？”母亲说：“还需要做什么？什么都不用做。你忙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离相如说：“我不忙。”想起往昔父母对她的谆谆教导，尤其是母亲，从饮食起居到学业事业到待人接物，无不是关怀备至，自己的成长离不开她们，自己成长了，还是离不开她们，这是什么？她们不需要我，我却不能没有她们。儿女永远是儿女，不是说在父母眼里永远是儿女，是自己把自己看成是永远长不大的儿女了。有时候的孝心，对她们来说，是一种拖累，她们并不需要这些；有时候的孝心，其实是自己的无助，在寻求庇护。有没有一种孝心，能不让父母再为自己操心、费心？心里所想念的父母，希望我做什么？我能想得到做得到吗？母亲不喜欢我回来看她，我又来了；母亲不喜欢谈一些闲事了，我非要搜肠刮肚东扯西扯。这不是她的需要，反倒是我的需要。我所想念的父母，是我设想的自己的影子，是孤单和它的影子在相顾相怜，不肯放舍。生我育我的父母，早已为我耗尽了心血……我怎能想到父母所想！连她们的背影都无法望见。有一天她们转过身来，伸出手，说：“孩子，回来吧——”我们却撒腿逃逸……
“你外公和外婆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母亲说。
“但是有好多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离相如不无悲戚。
“我也不是知道很多。”母亲说，“你外婆当年并没有告诉我多少。”
“听说有一种鸟，出巢前会把生母吃掉，是真的吗？”
“阿弥陀佛！怎么会有这种鸟？无稽之谈！南无阿弥陀佛……”母亲手里捻着念珠，念着佛号。
“这么多年来，我让您操尽了心……”离相如流着泪。
“你不能这么想，当初我对你外婆，也是这么想，后来才发觉，想错了。越是这么想，越是都不得安稳。”母亲说。
“可我……”
“你要想让我安安稳稳念佛往生西方，就不能这么想。”母亲说。
离相如起身，抹去泪，问：“父亲呢？”
“在实验室。”母亲说。
离相如走进父亲的实验室。父亲这段时间正在做一个光学实验，一粒光子，给出一个无限可能的条件，会照亮整个宇宙。而这粒光子，一点都不会失去。这个条件在哪里？父亲一直在寻找。父亲以往经常问到公司研发部的事情，后来对研发部的工作不再提及，倒是很关心产品的售后服务，每次她回来，都要问问“非常之旅”的进展情况。
“这几个年青人，思维很活跃，有突破性。”父亲说。
离相如说：“是不错，他们的转换能力很强，对产品的理解到位，遇到问题不慌不乱，沉着应对，又善于放舍，而且目标感也强。很优秀。”
“我们给产品设计的两个位面，是无限延伸的。两个相反的位面无限延伸，就没有一点会遗漏在外，给出了所有的可能，为什么还会有盲区？”父亲自顾自地说。
“从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但客观条件还是有制约。”离相如随口说着。
“客观？客观是什么？”父亲怀着很深的疑问。
“客观存在，应该是不可回避的。”离相如顺口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觉得客观作为存在，是一种设想。”父亲认真地说，“对于运动来说，假如时间是无限的，空间也是无限；但对于静止来说，时间越是无限，越是得到一种虚无。你在运动中的客观存在，和在静止中的客观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东西。所以客观存在是不真实的，所谓的客观条件的制约，也是无稽之谈。”
离相如这时才听清楚父亲的话，细加思索后，分析道：“就看你在哪个位置上了，是动的，还是静的？这是一个很主观的东西。”
父亲接着说：“事实就是如此。主观很重要。主观的执取和放舍，直接产生了客观存在。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都在你自己。”
“那目前产品出现的大范围的盲区，都是我们自身的原因了？”离相如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是这么认为的。”父亲说，“如果以静和动作为两个位面，我们处在静的这个面上，我们还没有做到真正的静。假若能达到一种完全的静，动的那一面就无所不摄，就不会有盲区了。”
“我们的售后服务小组可以弥补这一点吗？”离相如马上想到了位末非和红幻常。
父亲在地上踱着步，思考良久，开口道：“他们的作用应该就在这里。产品已是成形的东西，设计生产没有问题，要想使用得当，只有在售后上下功夫。”
“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快速找到小组其他四位成员，尽早完善‘非常之旅’。”离相如起身，辞过父母，走上大街。
一位乞人早已等在街头，横伸了双腿，面前放一个破铁盆，里面三三两两的毛票、硬币，目光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离相如远远地看见，转身拐进又一条街，继续走。快到街口处，还是一位乞人，守在那里。离相如硬着头皮走上去，伸手去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准备放进小铁盆。
“先生这么大方，你这一松手，我半月之内可以不用出门了。”乞人说。
离相如说：“师傅保重。”就要走。
“等等——”乞人伸出手说。
“还有什么？”离相如的身体斜倾着。
乞人说：“我本与这个街口有约，每天相守，直到日暮，它在等我，我在寻它，多少年不变。过往行人，不理不睬，我已习惯。长年累月，风景如此，我人如此。风云无有变幻，我心平静如常。你这一出手，我该如何应对？”
离相如不由回转身，抱歉道：“我太粗心，难为师傅了，请见谅。”
乞人恭身施一礼，又说：“也不是难为，先生贵相，自然仁慈博爱，是我等贫贱之人，受之有愧。”
离相如说：“天地万物，自然所生，无有贵贱之分，分别在人心。师傅没有愧疚之份，当受则受，不该自局。”
乞人感动，喜色说：“先生真乃仁义之士，天地之理，有先生这样的人昭之，幸矣！”
离相如抱拳道：“惭愧至极！”闪身就要离开，乞人又伸手说：“还有一事相告，‘香椿树、辘轳井，大火烧过药铺停’，这事您听说过吗？”
离相如一怔：“这是哪儿的事？”
“就在您身边，在左在右在前在后，您闲来可以打听打听。”
离相如放慢脚步在街上走着，想着刚才乞人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不觉走入一条幽静的小巷，小巷深处，一座四合大院隐在一道并不宽敞的门楼后面……
香椿树又开花了，花香飘满大院，记忆被香气唤醒，湿漉漉的井绳，还是那么柔韧，吊一桶甜水，沁心润脾！自己的影子是一位九岁的小姑，在大院里追逐着几只蝴蝶。母亲在屋里喊：“小姑，从树上摘一把香椿来，娘为你炒香椿条吃。”小姑就从四下蔓延的树枝上摘了一些嫩茎，给母亲捧回屋里。中午的饭桌上，香喷喷的鸡蛋炒香椿，一家人吃得好香！
“小姑不在了，我还是放不下她。”母亲说。大狸猫“喵”地一声，在炕角伸了一下前爪。
“您该为自己作作打算了。”
“我没有打算。我就是这样的，不用再怎样。”
“这样怎么行？会一天不如一天……”
“那是你想的。一天一天还不是这样的？我早习惯了。”母亲说。
“你不要再说香椿树又要开花了，井水好甜……不要再说这些了……”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看看这只狸猫，都老了！”
“小姑不在了，还要打算什么？小弟不在了，还要打算什么？”
“就因为这些，所以事情就没完没了。过不完的日子，受不尽的折磨！”
“日子就是这样，过一天是一天，过一天，好一天。”母亲说。
“什么时候您才能放下这些！”
“是你放不下，不是我放不下。”
“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您明白。”一脸的苦楚，释放不开，“这片居民区，已列入拆迁计划，马上就要搬迁了。”
“他拆他的，我住我的。”母亲冷着脸；狸猫已在热炕的一头打起了呼噜。
“亲情有时候就会变成伤害，得到的未必是幸福，况且抓着一些不在的东西死死不放，于自己有什么益处？眷属依恋，唯有私情。家人应该互相敬爱，宽容包容，让大爱永存，为何要这般地执情呢？”
“拆了吧，都拆了，我流浪街头。”
“这又是说到哪儿了？”
“香椿树，辘轳井，大火烧过药铺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