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末非上午上班,下午修炼。他在大房子里发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屋内空空如也,四面墙壁、顶棚和地面都用一块一块镜子镶成,一走进来,看见的全是自己,不免慌乱,但他决定,一段时间内就在这间屋子里静坐。
在他未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屋内什么也没有,一面墙照出另一面墙,也照出其他的两面墙,还照出顶棚和地面,任何的一面都是这样,这中间已经有了一双眼睛。如果没有这个视角,情况就不是这样的,一面墙不但照不出另外的五个平面,连对面的一个面也照不出。任何一面都是这样,照不出任何东西,整个屋子就什么东西也不见,但明明亮亮。位末非走进屋里,其实情况没有发生丝毫变化,当他睁开眼睛,一切景象在刹那间显现,慌乱中又生出好奇,他不停打转,四下里观望,但他哪能看得明白。如果他的脑后和双鬓也生出眼睛,情况就更为复杂……
“这是我修静的场所?”位末非迟疑了。
“但它的确是个极清静的地方呀!”他感叹道。
盘古开天辟地的景象是什么样的?哦!一个混混沌沌的世界,烟尘迷漫,光线暗淡,走进来一个“我”,盘腿一坐,开始想,没有重量的想法开始上升,成为天,有重量的想法逐渐下沉,成为地,轻的想法越来越轻,天越来越高,重的想法越来越重,地越来越厚,“我”越坐越大,原来的“我”就变小,成为“小我”,“小我”再坐大,有了“小小我”,最后那些大大小小的“我”一个都不认识了,便是“我们”,盘腿的人就成了盘古……
哪有那么轻松!再问你一问:女娲抟土造人呢?
女娲是谁?我不知道。
练石补天的女娲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信!
我信的也不是这个。
扫兴!不跟你玩了……
假若位末非在屋子里看见的全是自己,那就太没意思,谁都认得谁,一个村子里住了三百年,都厌倦了,谁也不愿见谁,便开始搬迁,后来村子就空了。可是位末非在镜子屋里看见的真的就只是自己,没办法,就想着弄出点意思。师父左真知授予他的修法在他的脑海逐渐成形,关闭六根门、隔绝门外六尘、锁死六识,在这样的环境里,关了眼门,隔了色尘,已经完成了一半以上的工作。他开始想自己是一粒灰尘,灰尘没有眼睛,看不见;没有耳朵,听不见;没有鼻子、舌头,小到没有形状,更没有想法,这粒灰尘在六面镜子中间,——注意了:这粒灰尘开始有了主体意识:我是灰尘,我在六面镜子中间……意门还是大开,不符合师父的教法。一粒灰尘……“吱!吱!吱!”什么?耗子!灰色细毛,人们叫老鼠,小动物,怕猫,墙角,露一下头,又缩回去……哪有耗子!都是水银镶嵌,不可能打个洞,屋里也没有食物,绝对不是耗子!自己听错了?这不听见了吗?险些把眼睛睁开……一粒灰尘……镜子里有多少个“我”呀?多少个?对面一个,后面一个,左、右、上、下,六个,不止!对面一个,后面一个,加对面一个,两个,到了对面又是四个……这就数不清了,脑袋里全是糨糊了……一粒灰尘……一粒灰尘……一粒灰尘……对面一粒,后面两粒,对面成几粒了?脑袋要炸了!这粒灰尘炸了吧!把镜子都炸碎!为什么要走进一粒灰尘?没有这粒灰尘不很好吗?其实就没有。位末非坐在屋子里,六面镜子里全是他,他在打坐,要坐够两个小时再出来……师父教我的办法,怎么使不上劲?脑袋堵了,师父,师父……我的心诀呢?哦,“未前末后一念生!”……终于出来了……
与此同时,离相如也在她自己的关房内修炼。她的关房是一颗大树,树上缀满宝珠,珠珠相映。
她从宝珠里观看自己。
一个宝珠可以照见树上所有的宝珠,每个宝珠都是这样。一个宝珠照见的所有宝珠,每个宝珠又照着所有宝珠……
嫦娥因为看清楚爱情只是在没有水的地方找水喝,于是飘动衣裙,奔向月宫。
她在广寒宫里看到了什么?
孤独。
不是。她早已不再孤独。
兔子。
那么兔子看见的又是什么?
嫦娥呗!
呵呵。兔子看见嫦娥在看它。
兔子很可怜……
兔子还看见,嫦娥的眼里,一只兔子在广寒宫,看着嫦娥。
兔子知道嫦娥怜悯它,是兔子看到了孤独。
兔子还看到了广寒宫……以及广寒宫里的它和嫦娥……
想不通了……
离相如每次走进大树前,都需要达到至极清静的程度,不然没法进行修炼。她在一片干净的草坪上坐下来,盘起双腿,两手结成三昧印,背脊直立,两肩端平,头正颚收,舌抵上颚,两目半敛,开始进入禅定……心中一法不留,谁来去除此心?无有能来,无有能去。此心常住,一法不留。此心无法,法法在心。心即是法,心法不二……一棵大树,缀满宝珠。一个宝珠里,有无数的宝珠;其中的每个宝珠,又照见无量无数的宝珠……一个宝珠,就已经有了全部的宝珠;每个宝珠都是这样。一个宝珠,映在所有的宝珠里。每个宝珠,在照见所有的宝珠的同时,映在所有的宝珠里。
自己在关房内的时间,最多只能呆到三个小时。三个小时所见,毕竟有限。所见有限,就局限了自己的慧力,慧力又影响到慈力……她的内功还不是很深厚,有时呼吸不稳,影响到关房内自己的观察,视线会模糊,宝珠会动起来,干扰她的定力。所以最近一段时间,离相如正在寻找路径,加强内功的修炼。师父当初告诉她,所谓内功,其实就是善力,是一种正的能量。内功修得最深的还是净行门的人。净行门的人一向修内,从不外寻,内功修到高深处,内外不分,无内而内,不外而外。虽然师父当初告诉了她同辈的净行门门徒的足迹,但她从未遇见过,只能按自己的修炼路径去修。很长时间里,离相如希望遇到净行门的人,学习净行门的内功修法,加深自己的功力,但终未如愿,自己的定力突破缓慢。定力没有突破,慧力就没有增长;慧力得不到开启,所见就被局限,慈力自然不生……这些法力的产生、扩大都是互为因果、相生共促、臻于完美的,其根本处在于内定。慧行门的第一代掌门大师父尽有穷天资聪慧,又天性敦厚,不慕外缘,与师兄石空盈都是心无旁骛,能把本门功法修到出神入化,随现随隐,任意切入,都可自在往返,第二代开始,就不甚自如了,之后代代都有所逊色……
离相如来到关房,所有的宝珠都颤动起来,她明白这一次宝珠动荡的原因,全是因为她的意识里有位末非这个影子,她念动心诀,极力去排除他,但这回宝珠不但没有静下来,反而颤得越来越厉害,根本无法控制。离相如又依次念起祖师的名字,形成一个强大的旋转磁场,再把自己的心诀置入磁场中心,这样才稳住树上悬挂的那些宝珠。这一次,她把全部的内力都用尽,在关房内才呆了一个小时。等她出来,发现关房外面的地都裂了缝。离相如微微一笑,自语道:“好小子!”
其实,是同一时间内位末非也在镜屋里修静,由于状态不佳,造成离相如修炼的困难。离相如在走出关房时,位末非在那个时间也出了镜屋。离相如的失衡,也影响到了位末非的修炼……
位末非走出镜屋,口里还不停念动着自己的心诀,同时想起了师父左真知。那一年,学校里听了诗人左老师的讲座后,课后语文老师抱来两大摞书,每一摞有二尺多高,放在讲台上,让同学们都来看看,说这是左老师新出版的诗集,如果谁喜欢,可以买一本。当时位末非就买了一本,拿回宿舍一看,耳目一新,全是他喜欢读的诗,又都是从未见到过的一种风格,第二天又去买了一本,准备日后送人。那本诗集收录了一百首诗,以其中的一首《候鸟》作为书名,前面有诗人的自序,后面有一首没有题目的古体诗,他至今还能背下来:
“谁在对岸唤我名
又谁此地急催紧
烦恼中流白道现
踏足其间船上行“
当年同学们读着这四句诗都很顺口,所以在爱好文学的同学们当中一直流传。现在位末非忽有所悟,但悟到了什么?又有些模糊……
这回,他对那个梦确信无疑了,普山教法净行门,自己就身在其中,历历在目的梦境,又一次显现出来。那些祖师们安在?他们是否还在修行的路上?师父左真知又何在?……他想到师父的那本书,这些年一直带在身边,找出来,重新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