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青心灰意冷的时候,与她住隔壁的林阳给了她内在的鼓励。他比青青大不了几岁,是个残疾人,与她同病相怜也是一个孤儿。他17岁的时候失去了双亲,本来一家三口去旅游的,可是发生了车祸,只有他保住了命,却失去了一条右腿。经历了这样的打击,使他在一段时间之内意志消沉,多次有轻生之念。可是后来他顽强地活了下来,没有人照顾他(他只有一个大伯,在外地,而且家境窘迫),他硬是靠着一种坚强的毅力,自己养活了自己。他起早贪晚,比别人多付出了百倍的辛苦侍弄了一个草莓园,业余时间他还不忘读书,不丢弃自己喜欢的文字。刚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自己拎着一筐草莓到早市和夜市上去卖,或许是因为太多苦难泪水的浇灌,他的草莓个个精神饱满,滴着令人垂涎的水珠。人们很快就将它们抢购一空。时间久了,那些小贩们就到他的草莓园来批发,看到生意见好,他就另雇了两个工人,把草莓园扩大了,使他不仅养活了自己,而且还有了一些盈余。在得知了青青的困境之后,他对青青说:
“知道我为什么要种草莓吗?因为它的生命力让我敬佩。在我们家的灾难发生之后,我想过自杀,可是当我看到被冬雪和脚步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园子里那一颗颗毅然昂起头颅来的草莓时,我坚定了自己要活下去的愿望,我要和那些草莓一起生长。”青青被他的意志所感染,决定利用假期打工挣钱,给自己交学费,她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创造明天。
可是用一个假期攒够学费是不可能的,青青又陷入了深深的苦痛之中。就在临开学的时候,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张来自另一个城市的汇款单,汇款的数目恰好就是她急需要交的学费。汇款人在附信中自称是她父母生前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让她放心地用这些钱。就这样,她和那个神秘人之间保持着书信往来,从那以后,每次手头拮据的时候,她都会收到那个好心人邮寄来的生活费。每次收到钱,青青都认真列好一张清单,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毕业后参加工作,一定要加倍报答这位好心人。放假时,青青提出来要见见那个神秘人,神秘人却总是找借口推辞掉。
这个神秘的生命支撑着青青走下去,不论有多少苦痛的事,有多少难挨的时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青青想见他的欲望愈加强烈起来。在大二时的暑假,她偷偷去了那个城市,找到了汇款单上的地址,可是在那座房子里,她只看见一个年迈的老人。青青的内心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味道,大概是爱情故事看得太多了,她总以为这尘世会不断上演灰姑娘与王子的浪漫奇遇。但转瞬之间,她又开始为自己的念头而感到深深羞愧。
“哎,都是我那侄子搞出的名堂,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人在听完青青的介绍后对她说,“他总是定期来我这儿,然后到邮局汇款、取信,三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我那可怜的侄子是个残疾人,每次来这里都要费上一番周折,我就纳闷儿,他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汇款,非要到我这里来呢?”
青青向老人要来了他侄子的地址,她惊呆了,那是她出生的地方,而那个地方只剩下一个她熟识的人——林阳。
林阳是靠着卖草莓挣来的钱为青青交的学费,为青青打点这些年的生活。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她还记得他常常对她说:“两个人的苦难加在一起会是苦难的一半。”他无微不至地照顾青青,用一个残疾的生命与她相融,梦想着组成一个太阳,照亮一个完整的明天。
当青青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时,林阳却永远离开了她。他去与父母团聚了,而且是同样的方式。在那个宽阔的大街上,林阳静静地躺着,身上铺满了草莓,那些草莓和他的血一样鲜红,让人触目惊心。有人说他今天的草莓格外诱人,人们要买他却不卖,他是急着去车站接一个女孩,他说要把最好的草莓给她吃。
青青从那条街上走过,看到林阳躺过的地方残留着草莓的汁液和他的鲜血,它们融在一起,组合成青青心中最美的玫瑰花瓣。
林阳去了,他的草莓园依然那么灿烂,生机盎然,那是他留给青青的最后一幅关于生命的图画,色彩斑斓的图画。
……
妻蹲下身来,疼爱地抚摸着山坡上的那些草莓,我仿佛看见了一滴眼泪偷偷地落到了那些燃烧的火焰中。妻子说:“在他的抽屉里,我发现了这本日记,那是他写给我的,我看到了一个男人痛苦的暗恋过程。如果不是这本日记,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男人曾经如此痴心地爱过我,他很自卑,从来不敢向我表白,就因为他是个残疾人,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包括在他死后。这也是我从来没跟你提起的原因,我不想让俗世的尘埃玷污了他的心灵。”
我长久地沉默,在沉默中生出愧疚,生出无地自容,生出对一个好人的敬重,在林阳的墓前,我充满歉意地对妻说:“以后,我会和你一起来守护这片草莓园。”
忽然间我想起了什么,飞也似的跑下山去,我回到家,把那些被我刨起的草莓一棵一棵地重新埋入土里。我要在妻子回来的时候,让她看到完好无损的、属于我们自己的草莓园。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一场梦一样。
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有人说:“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
她的逝世使她的名字在文坛上再一次复苏。这位沉寂了多年的作家一夜间又浮上水面来,而且是前所未有的美。那一刻的美是永恒的,因为张爱玲孤独的一生走完了,留下的一片苍凉与无尽叹息化成玻璃灵柩,守护着她过去的灿烂。
隔着空间和时间的玻璃墙望回去,越光辉的成就也越凄凉。
母亲曾给了她两条路,让她选择:“要么嫁人,用钱打扮自己;要么用钱去读书。”张爱玲毅然选择了后者,用知识打扮自己。1944年初春的一天,南京的一座庭院的草坪上,有一个躺在藤椅上翻读杂志的中年男人。当他看到一篇小说时,才刚读了个开头,就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他细细地读了一遍又一遍。这个男人就是胡兰成,他读的小说就是张爱玲的《封锁》。
一天,他向张爱玲提起刊登在《天地》上的照片,张爱玲便取出来送给他,还在后面题上几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如果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就能看见昏暗门厅里坐着的电梯管理员,张爱玲经常提起的老式的奥斯汀电梯内,却漆上了刺眼的绿油漆。
电梯上到六楼,便是当年胡兰成求见张爱玲的地方。因为敲门不应,胡从门缝下塞进了一张纸条,一场“孽缘”就此蔓延开来。
张爱玲本身就不是一个世俗之人,她不以尘世的价值观去品评一个人。她没有什么政治观念,只是把胡兰成当作一个懂她的男人,而不是汪伪政府的汉奸;对于胡兰成的妻室,她也不在乎,因她似乎并不想天长地久的事。她在一封信中对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也许她只在乎胡兰成当下对她的爱,其他的,她都不愿多想。胡兰成说:“将来日本战败,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就是开始的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张爱玲笑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有一天,胡兰成在路上遇到了轰炸,人群一片慌乱,他跪倒在铁轨上,以为自己快要炸死了,绝望中,他只喊出两个字:爱玲!这个时候,他还是全心爱着张爱玲的吧。时局大乱,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兰成的末日也来了,重庆方面定会惩办他这样的汉奸。于是他逃到了浙江,化名张嘉仪,称自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果是姓张,只是不叫张牵或是张招。但胡兰成毕竟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人,来武汉不久,他便与汉阳医院一个17岁的护士周训德如胶似漆。他并不向小周隐瞒张爱玲的存在,但同时又向她表明要娶她——只有做妾了。因为小周的生母是妾,所以她的反应是,不能娘是妾,女儿也是妾。于是胡兰成又举行了一次婚礼,似乎全然忘了张爱玲的存在。而张爱玲对此一无所知。她给他写信来,还向他诉说她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的小事。
她竟还是那样投入地爱他。
“离开你,我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只有萎谢了。”张爱玲一生最美的爱情,已经走到了辛酸的尽头,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即便如此,张爱玲还是会用自己的稿费接济胡兰成,只因怕他在流亡中受苦。就像她在《金锁记》的开头写的那样:“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一念放下,绳索自开
她的屋子里到处都是他阳光下的照片,她的日历上记满了和他有关的一切日子:他的生日、和他初识的日子、结婚的日子……包括他奔赴天堂的日子。
他的离去令她猝不及防,她不敢相信,那倒在车轮下的爱人没有一句离别的话,就只身去了天堂。一对幸福的人,正在成长为一体的生命,生生被死亡掰开了,到处都留着血,包括记忆的每一个缝隙。从此,每一次催促的鸣笛,都令她惊慌失措,每一次尖叫的急刹车,都会伴着她的心碎裂的声响。她不敢再走那条路,宁可多走一小时也尽量绕着它。司机不解地问原因,她胡乱地解释:那条路边上的建筑物太多,终日见不得阳光,让人心里不舒服。司机摇着头,不时地通过镜子打量这个怪异的女人。
她的心开始在那些伤心的过往中发霉,她与这个世界之间,隔了厚厚的一堵墙,阳光无法穿透。
情人节那天,公司给每个人都发了两张音乐会的门票,让大家携带自己的爱人一起听音乐。刚刚有些平复的心湖,又一次被人扔进伤感的石子,记忆的涟漪又开始荡漾开来,心像枯叶一样在水面飘着。
她一个人去了剧场,忧伤的音乐起起伏伏,在她面前布满往事的沼泽。刚刚有些鲜活的生命,又一次在悲伤里陷落下去,她似乎注定了要在怀念中衰老,在怀念中慢慢脱落最后一颗牙齿。
他忌日的时候,他的亲人们来了,在他的墓前放满了鲜花。人们在劝慰她的同时,特意交代她,别忘了常来他的墓前多看看,他很孤单。她应着,冥冥中与记忆的苦痛签订了终身合同。
她在他的墓前哭着,可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他,而是为她自己。阳光那么灿烂,却不属于她。人们递给她手帕,其实人们不知道,最好的安慰人心的手帕是让她学会忘却。
看到她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样子,朋友们自是急上心头,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让她的心重新布满阳光。
朋友们请她去聚会,可那样热闹的场景,往常都是她和他一起参加的;朋友们陪她去登山,她想如果他在,一定会走在她的身后,用手托着她……她强装笑颜,只是不想让朋友们跟着难过,但当她登上了高高的山顶,除了耳边的风声,她感觉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忘却了一切。霎时间,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也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风恣意地吹着她的长发,吹走她心底的哀伤。
那束缚灵魂的苦痛从双肩上卸了下来,抛向深深的谷底,她大声地喊:“唉……”
换来的是山那边欢快的回声:“爱……”
朋友们终于找到机会开导她了:“你爱他,就要为他好好活着。有些时候,忘却不是背叛,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爱,是天堂里的他对你的期待。”
她含笑不语,其实这山顶上的风早已令她醍醐灌顶:人,不该被记忆的绳索牵绊。
她重新回到生活中来,用忘我的工作渐渐埋住过往。
有人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七秒一过就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每一个游过的地方又变成了新的天地。所以鱼是快乐的,它们不会在幸福或者哀伤里沉溺太久。
忘却不是背叛,而是即将枯死的树上发出的新芽,是唯一的手帕——可以去抚慰种种历经苦痛的灵魂的手帕。就像鱼的七秒钟,想不起前世,想不起苦痛,只有恍惚的背影,只有似曾相识的朦胧,不过,拥有这些便已足够。
当你被一段感情纠结得体无完肤,心疼欲碎时,何不干手净脚,舍了那份情债。
或许,转个身就是天涯。
海阔天空的天涯,逍遥自在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