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降临大地,无尽黑暗滚滚而来,不止是棠城,整个大明朝都融入暗黑之中。
即便是再蓬勃向上如朝日一般,也终有日暮西山的时候,只不过在他日暮西山之前,无尽的光芒仍旧灿烂着。这是玉麟龙将自己蒙在屋里思考的事情,如今早已在风雨中飘摇的玉家,还经得起什么样的折腾呢?
许家和商家,就算是玉家鼎盛之时,不过也只是与两家三足鼎立,更谈不上分庭抗礼,各做各的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没想到,利益驱使人心,他们终归还是打算动手了。
许家在棠城的根最深,最会做人,不像是主导者。商睿华接手商家茶行不过数年,算算时间好像正是玉家出事那会接手的商家,玉麟龙不熟。
凭着感觉,要拿下玉家窑的,应该是商家提出来的,许家,不过是每块肉都要争一口的山老虎罢了。
商睿华年轻有为,最有贪婪吞噬他人产业的动机。
入夜后的玉宅比白天更加冷清,夜风吹过瓷湖,更是冰寒刺骨。
玉麟龙在踏出屋子之后,就一直待在歇脚亭中,冷风使他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
到底要不要教瓷白手艺?
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内循环往复,一直挥之不去。白日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瓷白接手玉家窑的建议,然而当他回到自己的屋内仔细思考之后,居然发现,他只有瓷儿可以相信了。
不知为何,他的关门弟子沈三,给了他一种不安的感觉。
廊桥之上,仅仅在拐弯处挂着一盏防风灯笼,其余灯笼为了节省开支,早早地便吹灭了。视野中甚么都看不见,就好像看不见玉家的希望一般。
忽然,玉麟龙眼角余光之中,出现了一丝亮光。
他霍然转身,就见一个披着厚厚披风的少女,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呆呆地望着他。
…………
…………
瓷白今夜睡不着。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往日里有着绾绾在外屋睡觉,她在里屋便感到无限的心安,总是能早早地进入梦乡。
可今夜不是了。
绾绾已经睡了,甚至发出细细的鼾声,十分可爱。
瓷白睡不着,便点了一只灯笼,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轻手轻脚地出了玉树小院。
夜晚很冷,加之瓷湖中吹出的湿气,格外不适合夜行。大明朝虽实行宵禁,可管得住别人出门,却管不住人在自己宅中闲逛。
微凉的光像是一点萤火,此际却成了仅有的温暖。
瓷白裹紧披风仍觉寒冷,她里面只有一件薄薄的湖州丝织花里衣,足上套了双木屐。这般想着,披风还是不够暖和,不如回去罢!
可不知不觉,瓷白就走到了瓷湖边上。她凝眸远望,廊桥那头还有一盏孤独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摆动着,与她手中的灯笼成了此时唯一的光。
瓷白心念一动,便想去瞧瞧。
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提握灯笼,慢慢地走着,生怕走的快了,风会变得更大。
呜呜风声像鬼哭似得,瓷白的脸早已冻得通红,她壮着胆子,就要踏上廊桥中间的歇脚亭,就在灯笼微微上提之时,亭中居然显出了一道人影。瓷白瞬间就呆住了。
她不是以为自己见了鬼,而是想不通,这大半夜的,父亲大人居然就穿着一件普通的燕居服,被风吹得一动不动!
瓷白反应过来的时候,玉麟龙已经快步走到了她的面前,用自己宽松的燕居服大手一挥将瓷白小小的身躯揽进了怀中。
那是比灯笼还要温暖一万倍的地方。
瓷白心中一酸,却是质问道:“阿爹,你怎麽还不就寝呀?”
玉麟龙将瓷白手里的灯笼拿到手中,温暖粗糙的大手牢牢将瓷白冰冷的小手握住,轻声道:“阿爹心里有事。”
“甚么事,要阿爹在这吹风。”瓷白朝玉麟龙怀里钻,像是怕冷,但她却是想给父亲带去自己的温暖。
玉麟龙知晓女儿心思,十分欣慰,笑道:“阿爹过几天想去商家讨个说法,总不能坐以待毙,顺便想想,到底要不要教你制瓷。”
瓷白闻言,黑暗中的双眸露出一抹震惊之色,接着转为不安、惊惧、茫然和担忧。
玉麟龙瞧不见瓷白脸色神色,见瓷白没有说话,以为她在思考,便也没有说话,只是领着瓷白往玉树小院走。
走到了院门口,玉麟龙和声道:“快去睡罢,明儿再同你说。”
瓷白吸了吸鼻子,这才坚定地道:“瓷儿要学瓷!阿爹若要去商家,也要带着瓷儿一起去!”
玉麟龙神情微异,却催促着道:“先不说了,快进屋子里去。”
“不,要说的!”
瓷白紧了紧披风,道:“瓷儿方才想了一下,想到一个法子!瓷儿是未嫁女儿身,不大方便出门甚至学瓷。瓷儿想,不如扮作男儿,做阿爹的亲随,阿爹既能教我学瓷,又能领着我同去商家,也不落了我玉家的面子。”
“这……会教人看出来的。”玉麟龙迟疑道。
“不会的!瓷儿穿男装,会将自己打扮成男儿模样,定不教人看出来。”
玉瓷白信心满满,看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玉麟龙左思右想,觉得女儿的办法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宅里虽有制瓷的工具,可要烧瓷必须去城外的窑厂,瓷儿一个女子的确有诸多不便。
一想到这门手艺就要肩负到一个小女子身上,玉麟龙心中一阵苦涩,只恨当年没有同几房妾室努力耕耘一番。
其实这不怪他,玉麟龙的发妻在生下玉瓷白后便无力生养,从此卧病在床。几房小妾不过是玉麟龙贪图一时之欢,若将来真的诞下男儿,那瓷儿的日子就未必好过了。
更何况将一家之主传给庶子,即便玉麟龙不在意,他老家那一大堆宗亲,肯定要闹翻天的。
玉麟龙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这才会后悔当初没有生下一个男丁。
女子未必不如男,可当时大明朝的人,哪会有这般念想,即便有,也不敢到处宣扬。历史上有名儿的几个女子,就是武则天当过皇帝,也照样被后人留下各种评说,褒贬皆有。
玉麟龙不知道,玉瓷白更不知道,她今天因为商睿华而忽然冒出来的古怪想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也无法预知,将来,瓷白会怎样一步步的,从一个温婉贤淑只会风花雪月的女子成长为一个顶了半边天的商界奇才。
黑夜中父女二人的交谈,以玉麟龙的沉默而结束。瓷白轻咳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推门而入,轻声细语悄悄传了出来。
“阿爹,快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