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诗秋日咏物时经常提到的还有芦苇。芦苇又简称芦,古称蒹葭,在日本又称为浜荻、芦原,是一种生长在水边湖畔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日本列岛的湖川间出产芦苇很多,古时就有丰苇原之国的称号,这在日本最早的史籍《古事记》、《日本书纪》中就有记录。《万叶集》的秀歌中也唱到了芦苇,后来的和歌俳句中描写芦苇的作品就更是多得举不胜举。日本汉诗中的芦苇往往是秋天的象征物,尤其是对芦花的描写,留下了许多精彩的篇章,请看下面三首:
江村秋已老,头白不胜情。
与月元同色,有风时助声。
拂矶霜惨淡,度水絮轻盈。
夜冷谁成伴,丛边宿鹭明。
(横山致堂《芦花》)
唤得渔人醉梦醒,繁枝袅娜不堪清。
烂漫雪花吹鬓散,颠狂柳絮点蓑轻。
茫茫影里鹭无影,瑟瑟声中水有声。
寒光照彻沙湾月,并作船窗一夜明。
(柏渊旭窗《芦花》)
四面云山千里沙,中间随处著渔家。
清愁满目斜阳外,妆点芦花入蓼花。
(鸟山芝轩《江村即事》)
横山致堂的这首诗描写晚秋的芦花,通篇用拟人的写法,表露出对芦苇的一种深深的怜惜之情。首联中写“头白不胜情”即有双关含义,既指秋日的芦花,又暗指自己年老头发灰白。颔联上句写芦花与月光同一颜色,下句写芦苇在秋风中发出瑟瑟声响。颈联写白花花的芦花洒落在水边矶石上面,就像是一层秋霜;而芦花在水面上飘荡,又像是轻盈的柳絮。尾联写逐渐干枯的芦苇丛中可以看得清楚宿鹭,这与春夏期间茂密的芦苇丛就大不一样了。芦苇在春天时冒出碧嫩的尖尖新芽,日本人称之为“芦之角”。在春天温暖的日光照耀下,“芦之角”长成了芦苇的茎干和嫩叶,把嫩叶卷起来,能够吹出优美的乐音,这就是白居易诗中描写过的芦笛。夏天的芦苇称为“青芦”。每当风儿刮起,漫无边际的芦叶随风舞动,发出沙沙声响,形成一片骚动的绿色海洋,这正是夏日湖边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象。初秋的芦苇,顶部开始抽出硕大的芦穗,在风中舞动,或者在夕阳的映衬下垂首摇曳,显得婀娜多姿。到了晚秋,花穗成熟之后,结成紫褐色的种子,而大量灰白色的芦絮则随着秋风飘散,就像春日的落樱那样,这是芦苇一年中最为壮美的时候。冬日的芦苇称为“枯芦”。此时干枯的芦竿就像瘦弱可怜的老人那样,在寒冷的风中簌簌抖动,形成冬日湖畔水边的一片萧瑟气象。横山致堂的这首诗显然有着以芦苇自喻的意思,芦苇在春夏期间曾经兴盛辉煌过,如今却已是“江村秋已老”,而诗人也快到垂暮之年了,所以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柏渊旭窗的这首《芦花》则是对芦花的直接描写,从“吹鬓散”“点蓑轻”的描写看,是从渔人眼中看到的芦花。而从“鹭无影”和“水有声”的描写看,则显出场景的静寂,结合尾联对秋月的描写,更突出了一种孤独的氛围。鸟山芝轩的这首《江村即事》则从“四面云山千里沙”的眺望角度,渲染了“清愁满目斜阳外”的场景。诗中提到的“蓼花”,也是日本秋季常见的花草。蓼花的种类很多,水边常见的是樱蓼和大犬蓼。到了深秋,蓼花不仅花朵好看,而且宽大的叶子颜色也变红,成为美丽的红叶。诗里写白色的芦花飘洒在蓼花的红叶间,妆点成湖边一幅绚丽多彩的画面,深秋季节的清愁也是具有这样美丽的色彩。
日本汉诗中秋日咏物诗的范围很广,许多细小的景物都纳入了诗人的观察视野之中,表现在笔下也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比如下面几首的描写:
似弹香泪洒幽丛,故作啼妆小样红。
酸态应须终别种,丰姿何事太相同。
睡酣砌畔月明底,肠断栏前露冷中。
争忍神仙长谪堕,十分娇好老西风。
(大窪诗佛《秋海棠》)
朔风吹万木,落叶满墙阴。
犹有恋枝意,飘飘绕故林。
(林梅洞《落叶》)
九月将过寒气催,露霜满目晚窗开。
蛛丝亦是惜秋否,网住风前落叶来。
(林梅洞《九月晦日偶开小窗望园林忽见黄叶挂蛛网而作》)
憔悴千株姿态微,不如濯濯映春辉。
鲤鱼风起江头晚,却倩芦花作絮飞。
(西岛兰溪《秋柳》)
池头一梦已茫茫,秋入郊原渐就荒。
短履何堪踏衰色,倾筐尚想摘新芳。
旧离宫闭虫啼月,古战场空狐立霜。
最是魂消肠断处,美人坟上夕阳黄。
(村上佛山《秋草》)
大窪诗佛的这一首《秋海棠》写得笔法细腻,无论是用词还是用典,都显示出高超的技巧。秋海棠是一种普通的草本花卉,绿色的茎干,然而在拔节处却呈现出红色。叶子较大,叶面呈心脏型。花朵开放时姿态美丽,色彩淡雅。秋海棠原产中国,宽永年间传入日本,在庭院间普遍栽种,但不被认为是一种富贵的花卉。此诗首联就把秋海棠比喻为一位含怨悲泣的美丽少妇,“啼妆”是在唐代贵妇人中曾经流行过的一种化妆样式,这里还是用来比喻秋海棠开放时楚楚动人的色彩形状。颔联中的“酸态”,形容哭泣时悲伤的样子,也指秋海棠虽然有着“小样红”的美丽色彩和诱人的“丰姿”,但还是被认为是“别种”,只能含悲自叹。颈联继续描写秋海棠的收到冷落,她只能在屋外的砌畔过夜,又只能在寒冷的栏前哭得肠断。尾联又把秋海棠比喻为一位“长谪堕”神仙女,十分娇好的身姿只能年复一年地在西风中凋零。这样的咏物诗完全把所咏之物当成人来描写,充满着人的情感和行为,其中的寄托就十分明显了。大窪诗佛还有一首《霜》,同样可以看出其咏物诗笔法的飘逸流畅,诗云:“鸿雁来时信始通,寒威栗冽五更风。费将夜夜几分白,染得山山一样红。茅店鸡声残月后,枫桥渔火乱鸦中。莫言日照浑无迹,在吾鬓边终不融。”写景用典,极为精巧。
林梅洞的这两首咏物诗都写落叶,虽然是微不足道的落叶,在青年诗人的眼中,还是充满着依依不舍的依恋之情。第一首中的朔风就是北风,指秋风起,草木凋零,已经吹落的树叶堆满了院内的墙边墙角。诗人的关注视线集中在空中飘舞的落叶上,只见在寒凛的北风中,枯黄的树叶忽上忽下,旋转飘摇,却不知为什么始终还是在树林的上面盘旋,似乎还依恋着这片曾经生长过它们的故林,迟迟不肯离去。毫不起眼的落叶,在诗人的笔下就这样被赋予了神奇的色彩,似乎变成了一群有生命感触的、有情有义的林间精灵。第二首又从蛛丝网住落叶的细节写出惜秋的情感。黄叶挂蛛网,这本来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秋日细小的场景。但是诗人心中有着一股难以派遣的惜秋之情,使他看什么东西都带上了惜秋的色彩,眼前这个场景一下子使他萌发了奇想:是不是蜘蛛也像人那样有着惜秋的想法?它网住既不能食用充饥又不能裹身御寒的落叶,大概是想留住秋天的脚步吧。如此念头,在一般人看来当然是痴颠梦呓,但是被诗人写入诗篇中,却显得大有情趣。咏物诗的魅力,往往就在这样的突发奇想中得到展现。
西岛兰溪《秋柳》和村上佛山《秋草》,一写秋日里憔悴的柳树,一写秋原上的衰草。这些都是曾经在春天里代表着生机勃勃新生命的植物,到了秋天就显得那样的疲惫衰败,人世间的盛衰转换不也像这样吗。秋柳失去了在春天时的婀娜多姿,“濯濯映春辉”早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如今在河边江头的秋风(鲤鱼风就是秋风)中,随风飘扬的美丽舞者已经是芦花,而不是春天时的柳絮了。人世间的上台下台不也是这样吗。秋草的心头还保留着美好的“池头一梦”,这个典故来自南朝诗人谢灵运的名篇《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的著名诗句。但到了秋日的郊原上,那就像唐代白居易诗中所吟诵的那样,只能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了。这首诗的八句中,没有一句直接提到秋草,但是每一句实际上又都是紧贴着秋草在写。这八句诗就好像是绘出了八个画面,构成了秋草的一部生命回忆录,而诗人惜秋伤秋的无奈情感,也都深深浸透在这些萧瑟的画面中。
日本汉诗人喜爱写咏物诗,与日本文学艺术中注重表现物体细部美感的传统有着直接的关系。咏物诗关注的往往是微小的物体,在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东西。然而一旦写入诗中,经过汉诗人的妙笔形容,就往往能够发掘出独特的意蕴,彰显出不易察觉的微妙美感。江户时代的汉诗人青山铁枪斋曾写有《记园中草木》的组诗,记载自家院落里的各种草木,读起来颇有情趣,诗云:
西郊数亩园,幽人多闲适。
艳阳一畅敷,桃李总的皪。
夏景向炎蒸,紫藤亦奕奕。
梧桐秋声起,山栗较可摘。
严风结冰霜,却有金盏拆。
莫言卉花微,犹堪慰寥寂。
朴树徒老大,臃肿似散樗。
苦茶虽微卉,采摘却可娱。
粲粲南天竹,子美不堪茹。
何如一丛篲,秋芟当扫除。
吾生齐物我,遇物本淡如。
况此草木微,何足费毁誉。
荒园老桃李,东栏看玉芷。
清香袭衣袖,夜月放光彩。
还忆秋成时,龙珠条櫐櫐。
剖来见玉肤,琼浆滴如水。
咀嚼即消融,泠泠能冰齿。
欲植梨千株,富与万户拟。
绵绵牵牛草,走蔓求所依。
傍有朽枯树,萦缠攀高枝。
岂知秋风起,倾倒更难支。
柔条兼翠叶,焦卷真可悲。
举足失所托,颠沛汝取之。
吁嗟牵牛草,微物何足訾。
身闲日方长,携杖步幽砌。
墙阴有菖蒲,抽叶似兰蕙。
孤洁山中物,来此苦沉滞。
生意虽稍衰,培养亦可济。
细石庇虬根,寒水洒芳袂。
骄人是贫贱,何要吐仙蒂。
南薰入庭树,残红纷解剥,
忽惊地坟起,攒迸抽苍玉。
秋飙拂千林,霜气凛严肃。
翠叶含寒雨,独自伴甘菊。
苦节不须赞,君性本荦荦。
将兹君子性,俯仰宁从俗。
槎牙檐角梅,树古枝如腕。
素月穿林来,移影到几案。
志士耿不眠,坐叹岁月换。
结实犹如昨,复看雪粲粲。
怀抱郁无摅,对君排吾闷。
何以赞冰操,置笔独三叹。
北窗有药卉,丛生蔚作榛。
春雨绿苗软,秋风红乳匀。
未闻灵庞吠,时有寒蛩呻。
莫忧斋厨索,作羹疗我贫。
况是多功能,延龄又轻身。
要养读书眼,照见千古人。
一口气写了八首五言古诗,记载自己家园里的各种花草植物,描写之细致,内容之丰富,兴趣之浓厚,就是在中国古代诗人中也不多见。第一首写到的有桃李、紫藤、梧桐、山栗、金盏花等。第二首中写到的有朴树、茶树、南天竺、篲草。第三首中写到的有玉芷、龙珠、梨子。第四首则题咏牵牛草,有借题发挥之意。第五首又专门写到了朴实的菖蒲。第六首则描写秋竹和秋菊。第七首专门歌颂梅花树。第八首最后写到了自家种植的各种药草。上述的咏物描写如实记录了诗人家中种植的各种花草植物,是江户时代文人家中的一所百草园。其中不少篇章的描写中明显有着诗人的借喻和寄托,比如第四首对牵牛花的描写,就对“走蔓求所依”的为人出世方式提出讽劝,还比如第五首对菖蒲的咏颂中透露出诗人这一“孤洁山中物”品性的敬佩。
日本的咏物汉诗中咏颂树木的篇章也不少,如广濑旭庄写的一首《树影》诗就颇为有名:“藻样分敷蛇样蟠,老槐修柏状多端。春窗莺啭初阳暖,秋苑乌啼落月寒。水面坦平留迹稳,风前摇动立身难。幽人爱弄静中趣,坐向空庭仔细观。”诗写大树的树荫,从“老槐”到“修柏”,“春窗”到“秋苑”,诗人都有兴趣仔细观察大树的影子,并在观察中感受到一种沦肌浃髓的幽静之趣。秋季的咏物诗中,对满山的红枫树的描写特别引人瞩目。中国诗歌中观赏咏颂红枫叶的诗篇为数不少,其中最为知名的要数唐代杜牧《山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百年来,一直传诵人口。在日本,晚秋季节观赏红叶也是文人骚客十分喜爱的一种活动,记载这些赏枫活动的诗篇中往往就有出色的描绘。比如斎藤正谦(拙堂)写的《高雄》:“一带红云映碧流,游人多在夕阳楼。笔锋谁有并刀快,剪取溪山锦绣秋。”高雄是京都府下葛野郡的高雄村,是观赏红叶的著名场所。晚秋时分,诗人与许多游人一起登上了夕阳楼,眼前是一条碧绿的山涧溪流,两边红叶掩映,如云似雾,令人赏心悦目。“并刀”指山西并州出产的快刀,以锋利出名。诗人这一奇想,可能受到唐诗中贺知章“二月春风似剪刀”名句的启发,同时杜甫诗中也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之句。斎藤正谦在这里借鉴了中国诗歌典故,描写高雄的“溪山锦绣秋”,是十分贴切的。还比如释大典(1719——1801,名显常)的一首《牛瀑丹枫》:“西风萧飒动香台,碧树红枫画里开。两岸青山千万叠,溪流一道自天来。”牛瀑在和泉泉南郡,是日本著名的瀑布,同时也是一个观赏红叶的有名场所。在秋风萧飒中,诗人登上了牛瀑山间寺庙的香台上,举目眺望壮丽的秋景。满山的碧树红枫,形成了一幅绚丽的秋山景色图画。这画面中最为突出的是对牛瀑的特写镜头,“两岸青山”和“自天来”的描写,都看得出李白诗歌语言的痕迹。诗人用夸张的语言,写出了在碧树红枫映衬下牛瀑溪水跌宕下泻的非凡气势。再看冈本黄石写的《越溪观枫》,诗云:
越溪霜叶天下绝,不数通天与高雄。
山深地古自灵境,中有一条寒玉碧琮琮。
累年遥想今始到,但觉幻奇荡心胸。
是时宿雾蔽,霜旭影瞳昽。
千树万树殷猩血,绚烂胜于百花红。
吴江朝霞疑染水,楚岸夜火欲烧空。
阴崖云忽起,乱雨乘迴风。
黯惨中闻魑魅哭,咫尺只愁神怪丛。
岂知晦极明乃来,丹碧依然粲眼中。
山灵狡狯殆难测,翕忽变化奚太工。
人世荣悴旦暮异,向来幻境将无同。
劝君濯足振衣从是始,不待向平婚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