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一上来就提出越溪的霜叶为天下一绝,与“通天”、“高雄”这些观枫名所相比毫不逊色。但只是因为“山深地古”,游人踪迹罕至,因此很少有人能够领略到越溪枫叶的美妙。诗人也是“累年遥想今始到”,一到之后,只见一条溪流横挂山涧,如琮琮碧玉,寒气逼人,果然是神奇灵境。诗人“但觉幻奇荡心胸”,因为越溪观枫有一种独特的幻奇之美,这是其他观枫场合所没有的,全诗就围绕着这一点,写出了越溪观枫的神奇过程。一开始“是时宿雾蔽,霜旭影瞳昽”,山间还是被烟岚笼罩,旭日穿过晨雾照在霜叶上,形成了斑斑点点的朦胧色彩。慢慢地晨雾渐散,满山的枫叶开始显露出“千树万树殷猩血”的色彩。诗人觉得眼前这景色,真是胜过了春天百花盛开时的绚丽灿烂。他连用两个中国诗歌中常见的比喻来形容越溪红枫之美,一个是江南春色的比喻,“吴江”是古代吴越两国交界地区,在这里作为江南的代称,切合“越溪”地名的含义(越溪指古代越国的溪流,今苏州市的太湖之畔,仍有地名叫越溪)。诗人或许想起了白居易《忆江南词》中著名的描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所以用“朝霞疑染水”来形容越溪红枫的绚丽美色。另一个是“楚岸夜火”的比喻,原指楚国宫殿被秦军焚烧的事情,并不特别指夜里,诗人为了对仗的需要而强调了“夜火”,或许日本每年都要在山坡上烧大字的习俗(比如奈良若草山)也引发出了诗人奇特的想象力。然后是“阴崖云忽起,乱雨乘迴风”,山间忽然弥漫出了阴云迷雾,紧接着迴风乱雨,夹杂而来,周围朦胧一片,使红枫的景色顿然全消。诗人用“黯惨中闻魑魅哭,咫尺只愁神怪丛”来形容此时的风云突变。正在他惊恐气馁之时,山间忽又云散日出,“岂知晦极明乃来,丹碧依然粲眼中”,经过雾锁雨淋的丹枫碧树,此刻显得格外地耀眼灿烂。诗人真是被越溪山林间气候的瞬息万变所深深吸引住了,他惊叹“山灵狡狯殆难测,翕忽变化奚太工”,就是这种瞬间变幻的景象,形成了越溪观枫所特有的一种迷朦中的幻奇之美。
释智仙的《泷川看枫》,则描写了一幅直观清晰的秋日观枫画面。诗云:
大枫耸立摩长天,数行飞鸟迷栖边。
小枫交错掩流水,几队游鯈失溪涘。
大枫小枫红未残,俯仰之间恣双观。
溪上是枫枫下水,恍如身入桃源里。
缁袍何必避仙妆,对渠聊且舒诗肠。
也知幽人爱幽至,相逢多是韦布士。
曾向海寺看枫枝,枫枝虽好景不奇。
艳莫艳于此枫树,静莫静于此溪路。
诗句长吟与谁论,独对奇景奇气存。
回首忽失游客影,枫人敛红澹暮景。
映入诗人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的枫林,大枫小枫错落有致而又姿态各异,大枫茂盛,高耸入云,使飞鸟都迷糊了不知该栖息何枝;小枫幽雅,覆盖于溪流之上,光影闪烁,让游鱼都迷失了洄游的方向。诗人觉得大枫有大枫的气势,小枫有小枫的雅趣,他一会儿往上观看,一会儿又朝下观看,俯仰之间都看到了红枫的美丽。置身于秋日的红枫碧水之间,诗人仿佛来到了陶渊明笔下所描写的桃花源的神奇境界。“缁袍”是僧人服装,这里是释智仙自指。“仙妆”原指艳丽的装束,这里代指红枫。诗人身为僧侣,是摆脱了红尘之恋的出家之人,原应泯灭色心。但是面对着如此美丽的枫叶,他还是压抑不住喜爱的色心,“对渠聊且舒诗肠”一句写得热情洋溢。诗中提到了“幽人”,原本是在中国诗词中时常出现的形象,指独立特行然而又孤独冷寂的人,幽人的胸怀情致,就是“幽至”。看来诗人释智仙很喜欢这种具有“幽至”的“幽人”,看到来观枫的游客“相逢多是韦布士”,心里很高兴。唐代韦应物的诗就是具有“幽至”情趣的代表,比如其《滁州西涧》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用闲淡的笔触表现山林中的宁静野逸之趣,抒发了清幽闲散的人生情怀。释智仙与韦应物在表现幽至情趣方面颇有共鸣之处,所以在观枫时也想起了这位著名的唐代山水田园派诗人。诗人最后总结泷川观枫的妙处在于“艳莫艳于此枫树,静莫静于此溪路”,指出红艳的枫林与静寂的溪涧是这里独特的奇景。
秋日咏物诗中还时常会写到一些小动物,在这些小动物的身上,寄托了诗人秋日的愁思和感慨。比如远山云如的一首《秋蝶》:
未脱春风旧舞衣,留将残粉晒秋晖。
谁家纨扇迹空在,几处名园人已非。
杨柳萧疏难寄托,菊花烂漫暂因依。
红襟燕子太轻薄,今日匆匆背汝归。
这首七律咏颂秋日的蝴蝶。秋天是蝴蝶繁盛的季节,在庭院花圃、在原野草场、在山坡溪涧,到处都可以看到蝴蝶忙碌的身影。因为蝴蝶在秋花秋叶秋草间不停地扑腾飞翔,到处传播着秋的信息,所以它在诗歌中也就成为秋天的一种象征物。在日本传统诗歌中对秋蝶多有吟诵,比如俳句名家虚子有两首咏秋蝶的著名作品,一首云:“秋の蝶草に沈みて白きな”,另一首云:“秋の蝶飞び行く園の広さかな”。这两首是日本俳句中的经典之作,在日本传诵人口,可谓家喻户晓。与俳句的短章绝句以及重在表现瞬间感受的写法不同,汉诗借助较长的篇章和丰富的典故和意象系统,可以抒写出完整的情节与情感过程。如果把虚子的俳句与远山云如的这首《秋蝶》作比较,就可以清晰地看出汉诗在写作角度和抒情内容方面的特点。这首《秋蝶》的首句就写蝴蝶可爱的身影,从春天一直忙到秋天。秋蝶仍然穿着春日色彩鲜艳的舞衣,在秋花秋草丛中采集花粉,将自己最后一点精力以及最后一些残粉,都无私地奉献给了大自然的秋色。颔联中“纨扇”,指秋日的纨扇,在中国的典故中早就有着“秋扇见弃”的说法,比喻女子年老色衰之后被抛弃的情况。“纨扇扑蝶”是古时候闺秀诗词中经常出现的有趣场面,所以纨扇与彩蝶便有了天然的联系。可是如今人去扇存,彩蝶依然在,美人已杳然不知何处。所以诗人感慨地说“几处名园人已非”,名园犹在,佳人已亡,蝴蝶如今孤独地飞来,又孤独地飞去,其间便少了一份情趣,多了一份忧伤。颈联以秋日的杨柳和菊花作为衬托来描写蝴蝶,这些都是蝴蝶在秋日里的植物界的朋友。然而衰柳憔悴,提不起精神,难以寄托蝴蝶在秋日的情趣。秋菊烂漫,是秋天意趣的代表,但如果少了蝴蝶的舞动映衬,也就会逊色不少。尾联更以燕子作为对照,赞颂蝴蝶的忠诚品性。红襟燕子显然是春天里的明星,在春光烂漫中出尽了风头。然而她似乎又惧怕秋天的寒冷,便早早地远走高飞了。只有蝴蝶还是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在秋日里尽心尽力地传播着花粉,其不惧寒冷、不怕孤独、忠于职责的品德,确实令人赞叹。咏物诗的写作能够因小见大,因咏物而悟出人世间的某种真谛,这便是咏物诗的一种境界。这首《秋蝶》诗便是如此。
日本汉诗中的咏物,也有以组诗形式出现的,其表达的寓意也往往更加复杂和深刻。比如藤森天山的《秋园感物诗四首》,其小序云:“秋夕无事,静观人事之推迁,偶然有所感触。赋二禽二虫,叹悲笑骂不在禽虫也。”从这篇小序中便可知作者的用意所在,诗云:
颔验封侯事本非,飘零当日旧乌衣。
慧心犹是知机早,梧叶飞时已促归。
《归燕》
曾爱红芳不惜声,金衣零落若为情。
柳寒栖宿难藏影,回忆春风似隔生。
《残莺》
寻红讨白太风流,一种情痴死未休。
贪爱寒花落后色,芳魂葬得竹篱秋。
《干蝶》
菊有黄花枫落江,细毛老去气全降。
力微毒螫无由施,犹乘斜阳钻纸窗。
《寒蜂》
这四首诗分别咏颂了秋日里的燕、莺、蝶、蜂,四种在秋季常见的小动物。诗人把燕和莺称为“二禽”,又把蝶和蜂称为“二虫”,对其在秋日里的行为分别给予“叹悲笑骂”的咏叹。对于“归燕”,诗人采取了鄙视的态度。因为春天里的燕子曾经是那样地神气活现,“颔验封侯事本非”,俨然有一种飞禽中的侯爵的尊严。然而这种尊严姿态经不住季节的考验,当秋风乍起梧桐叶开始飘零时,燕子便开始逃离。对于燕子这种知难而退的“慧心”以及早早做好逃离准备的先机,诗人是很不以为然的。他写到了秦淮“乌衣巷”的典故,然而本诗的描写不是像刘禹锡“乌衣巷口夕阳斜”诗中那样重在表达历史的沧桑感,而是借咏燕子,揭露出了某些人好出风头然而胆小软弱的本性。对于“残莺”,诗人的态度是嘲笑中又带着一丝可怜。黄莺鸟也像燕子那样追红逐绿、好出风头,在春夏的红芳绿荫间曾经尽情鸣叫,妙啭连连,赢得飞禽歌唱家的美名。但到了秋天,“柳寒栖宿难藏影”,黄莺再也没有了迎着风儿歌唱的勇气,其鸣叫声变成了低沉的哀鸣。诗人嘲笑了残莺的这种前尊后卑的态度,但是对其软弱的行为还是有一点同情。因为黄莺“金衣零落若为情”,在寒冷的秋风中它怀念着温暖的春风,虽然难觅栖宿之所但还是没有像燕子那样逃离,毕竟对这块土地还有一点真感情在。对于“干蝶”,诗人为其命运而感到悲哀。蝴蝶从春天到秋天,曾经有过“寻红讨白太风流”的行为,但令诗人感动和赞叹的是蝴蝶还有着“一种情痴死未休”的精神。在秋风萧瑟万物凋零之际,燕子跑了,黄莺蔫了,唯有蝴蝶还在不识时务地继续苦苦追求,最后因为“贪爱寒花落后色,芳魂葬得竹篱秋”,落了个身死野葬的可悲下场。但是,诗人对蝴蝶的这种执迷不悟、死而后已的追求精神,显然是极为赞赏的,所以称其“芳魂”。蝴蝶虽然丧身于竹篱之下,其精神却是永存的。对于“寒蜂”,诗人是感叹中又夹杂着怜悯。黄蜂曾经是那样地令人惧畏,凭借着那根毒刺就可以横行天下所向无敌。但是到了“菊有黄花枫落江”的晚秋季节,黄蜂的“细毛老去气全降”,失去了往日令人生畏的攻击力量,变得“力微毒螫无由施”,成为一只细小软弱的小虫。这种力量强弱的无情转变,令诗人不由得感叹人生世事的无常。然而最后诗人还是对寒蜂“犹乘斜阳钻纸窗”的行为抱有一丝怜悯之心,想当初那样威武厉害不可一世的黄蜂,如今只能庇借着夕阳带给它的一点点温暖,用最后一点点的力气来试图钻破纸窗,以便寻找到一个能够避寒的场所,对黄蜂来说也是怪可怜的。黄蜂能够接受深秋的严酷事实,彻底放下昔日的架子,以最卑微的姿态做最卑微的事情,也可以说是无可奈何的识时务者。诗人上述“二禽二虫”的寓言式描绘中,包含着对“人事之推迁”的静观深思,显然是用四种禽虫的行为来比喻四类人的品德和行为,从中寄寓着诗人的褒贬评判。所以从这样的角度也可以说,咏物诗在本质上看就是一种特殊的咏人诗,其中寄托的意旨说到底还是一种人的情感与道德判断。
日本汉诗中咏物诗的写作手法离不开对中国诗歌传统的继承,但是写得好的诗篇,则往往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出新的内容和特色。比如下面两首描写蟋蟀的咏物诗:
蟋蟀鸣床下,蟋蟀鸣床头。
哀音何切切,闻之泪欲流。
泪零非子故,吾心自怀忧。
忘忧一尊酒,邀谁共献酬。
(日下生驹《秋夜感怀》)
无端一卧晚秋光,蟋蟀声哀已在堂。
倦思易消欣昼短,老怀少睡怕宵长。
宽心便是延年术,禁酒难于避谷方。
四体纵令非我有,地馀方寸未全荒。
(大窪诗佛《秋残》)
对蟋蟀的描写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比如《唐风蟋蟀》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描写秋风刮起后,蟋蟀就开始在厅堂内鸣叫。蟋蟀的鸣叫提醒着人们季节的转换与时间的流逝,所以有见识的人(良士)总是提醒人们要珍惜时间,及时行乐,但又不要过分。战国时期的宋玉在《九辩》中也写道:“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把蟋蟀的鸣叫作为秋夜悲哀的象征物之一。中国历代诗歌中,蟋蟀是经常被提到的秋物之一,从乐府民歌到文人诗作,经常通过歌咏蟋蟀来表达秋日里的孤寂感,以及对时光流逝功业无成的百般无奈。日本汉诗中的蟋蟀同样被描绘成哀秋的象征物,如上面所引日下生驹《秋夜感怀,写蟋蟀的鸣叫声引起了诗人的无限哀愁,这种感发衷情的方式,与《诗经》以及南北朝时乐府民歌中的写法颇为相似。《诗经》中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描写,《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则有两首《同生曲》:“人生不满百,常抱千岁忧。蚤知人命促,秉烛夜行游。”“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鸣空堂,感怅令人忧。”写蟋蟀的鸣叫声响彻秋日的空阔厅堂,这使诗人愈加感到孤独和惆怅。日下生驹《秋夜感怀》中所写,也是同样的意思,表达一种秋日里的孤独感,一种说不清楚的忧愁,如其所言“泪零非子故,吾心自怀忧”,这种孤独忧愁发自内心,很难排解。古人说“秉烛夜行游”,日下生驹说“忘忧一尊酒”,都是一种无奈的消愁方式。大窪诗佛《秋残》中也写到蟋蟀,同样把蟋蟀声作为引起秋愁的感发因素,但是他的写法则更多地表现出了文人诗的特点。文人诗歌中描述秋愁时经常提到蟋蟀,比如杜甫《秋行》诗云:“北风吹蒹葭,蟋蟀近中堂。荏苒百工休,郁纡迟暮伤。”借用了《诗经》中《唐风蟋蟀》的旨意。白居易的诗集中咏秋意时写到蟋蟀近十次,如其《九日寄微之》诗云:“眼闇头风事事妨,绕篱新菊为谁黄。闲游日久心慵倦,痛饮年深肺损伤。吴郡两回逢九月,越州四度见重阳。怕飞杯酒多分数,厌听笙歌旧曲章。蟋蟀声寒初过雨,茱萸色浅未经霜。去秋共数登高会,又被今年减一场。”蟋蟀声寒就象征着岁月的流逝,这提醒了“闲游日久心慵倦”的白居易,要珍惜与好友(比如元稹)的人间真情,也使他愈加怀念与好友一起登高唱酬的美好时光。大窪诗佛《秋残》也是写的秋日里的孤独感受,颔联“倦思易消欣昼短,老怀少睡怕宵长”的描写微妙生动,显示出文人伤秋情感的细腻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