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嫣吃饭的时候很注意手里的勺子,白瓷的,勺头印玫红花儿,衬几片细小的绿叶,堪称唯美艺术品。喝完一口汤,把手一松,勺子击撞地面发出清脆的瓷音,小二机灵,马上过问发生何事,令狐寅替她道:“不小心摔碎了勺子,换一件新的来!”
小二拿了新的给她,谁知没喝一口,又掉了,她娇媚的抬起绢子蘸蘸湿润的嘴唇,灵动的大眼睛充满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不等小二来,小雪就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勺子:“小姐请用,随你怎么摔!”
绮嫣拈起一个又掉了,不以为然机械的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又信手拿,又碎了。
令狐寅按捺不住了,探身急道:“慢着慢着!容小姐,你的手没事吧?”
两个丫头也愣住了,莲心慌得抱起她右手撺弄:“小姐哪里不舒服?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小姐,别吓我呀!”
小雪也唬住:“不舒服千万别憋着,小姐,千万不要有事!”甚至哭了。
绮嫣沉稳的抬身起来,扬起一连串银铃似的笑声:“勺山,不就是有许多勺子吗?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勺子!”说着,所有的勺子一倾在地,稀里哗啦碎的一塌糊涂。
掌柜的跳出来,惊慌失措,叫道:“客官是来吃饭的还是捣乱的!这么多勺子,得赔钱!”
有些人,表面上恩德无边大慈大悲,一激怒,像只暴躁丑陋的猴子,绮嫣不吃这一套:“我是你们老板的亲戚,我想砸多少就砸多少,再说了,我不过是想验证你们是否配得上“勺山”这个名字,没有恶意!”
掌柜的气的乱战,令狐寅忙把绮嫣揽到身后,陪笑道:“她不是故意的!需要赔多少,从我的工薪里扣便是。”
掌柜的吹胡子瞪眼道:“摔一个是不小心,两个不是故意的,三个,还可以原谅,一打呀,分明就是神经病!”
令狐寅殷勤赔不是,她犯的错,惩罚在他身上,这不公平。
她自以为没错,“勺山”两个字,早看不顺眼,一把拉过令狐寅,振振有词的:“不过几只勺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气鬼!”
莲心递过银子,绮嫣拿着砸向掌柜的,傲不可攀:“够了没?”
掌柜的怒不可遏,显然不是好惹的,拽着那圆鼓鼓的啤酒肚,一挥手,不知从哪里跳出几个拿棍的,准备冲锋的姿态。在座的各位客官纷纷溜走,骇然回望。
掌柜的用拿胖乎乎的手捋着那往两边翘的细的仿若一缕烟的胡子,眯缝着眼,含着嘲讽:“你们先无礼的,休怪我不客气!”
令狐寅不想把事情闹大,试图做最后辩解,却被掌柜的一巴掌推开,几个姑娘措手不及,福子和小安冲了进来,掌柜的气冲冲叫道:“给我上,把他们抓起来!”
绮嫣就这般闯下祸端,令狐寅为此替她挨了不下七八棍子,小厮们奋力抵挡,他抓着她的手,趁乱逃走。
“莲心,小雪,她们怎么办!”绮嫣回头叫。
客栈里打的不可开交,两个丫头的身影混乱中分不清。她空担心。
他唯一救得了的只有她。
绮嫣这么做大错特错,她自我感觉到的时候,为时已晚,尤其意识到后果如此严重的时候,令狐寅丢了工作!
“对不起,”她可怜巴巴的抹眼泪,侧过身子,不让他看见自己流泪,“冲动是魔鬼,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哽咽的厉害,“对不起!”
令狐寅倚靠着桦树,他挨到重击,背部,肋部都非常不舒服,此刻,喉里涌出腥甜的液体,他咂咂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疲累的抬起眼皮,望了她一眼,说:“没关系,我们能否找个方向?”
“方向?”她回过脸的一刹那,才发现他泛白的嘴角挂着一抹嫣红,心里“咯噔”一下,忙扶他,“你受伤了,你受伤了!”
“我没事,”眉峰微拧,闪过一丝强笑,“是啊,我们最好选择个方向。”
水红底子洒金纱巾沾染了嫣红的血迹,晕开,似红云,她脑子里混沌不堪:“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方向!你伤的不轻,坐下,慢点。”扶着他,他坐在桦树下厚厚的干树叶上。
她第一次照顾别人,第一次这么着急,这么担忧,用荷叶取来水,用长得像草药的植物,帮他敷在淤青的地方。
他敞着胸膛,病歪歪的,但男人味最浓。
这是一片树林,离勺山客栈半里左右,当时慌不择路,此处僻静,除了野禽野兽,没别人。
鸟语花香,空起里充斥着淡淡的浪漫,秋意也非常淡。海棠也才含苞欲放。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握着草药的手。
眸韵悠切,温柔刻骨:“绮嫣。”
那么一瞬,她甚至傻傻的坠落了,有夫之妇,岂可随随便便的把手给别的男人握。
夺回,羞怯的把身子转过去,心如鹿撞:“男女授受不亲,我替你疗伤,那是迫不得已,你不用急着报恩了!”
他沉默, 良久才说:“你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吗?”
心血倒流,呼吸凝注了一般:“你!你……”
他安静,如秋叶,如风中,蝴蝶的翅膀,无声,但绚丽,但有深度。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可以在这里待几天。”他的眼神,近乎祈求,令她不忍拒绝。
但她一定要拒绝:“这是片桦树林,不知道有没有人涉足过,我们两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受重伤,保护自己都成问题,过夜的话,明早可能连渣都不剩!”
他深沉的眉宇懵然荡漾开了,澄明的脸孔现出浅浅笑意。
于是,那一天,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应该是她的自以为,是安安静静的!
莲心和小雪以及几个小厮,马车也扔了,跟绮嫣一样逃回苏府。绮嫣自小道回去的,一个人摸摸索索,临近黄昏才踏上苏府门前的台阶。
他们则在她之前半柱香的时间就回到府里,苏钦云亦在,一家子慌里慌张的张罗人去寻她,她就出现了。
她那锁着花边的白绸子裙裾,不知仓惶中给刮了几个洞,袖子也刮出长长的口子,脸上有灰尘,整个人颇显狼狈。
无疑的,把去向给老夫人和苏钦云交代一遍是必须的,而且要跟莲心他们告诉的要点一致。“钦云,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她罪不可恕的样子,用膝盖走到苏钦云跟前,双手扯住他的长衫,央道。
“既然是求,答不答应不是你说了算。”
“那,那我命令你!”
“说说看。”
“就是,”她急,却迟疑,难为情,出了一脑门汗,“令狐寅为我受了伤,还把我带到一片树林里,情况危急,他让我先走。”
“哦?他让你回来的。”
“嗯嗯。”绮嫣用力点点头。
没有预兆的,苏钦云推开她的手,冷不丁的往外走去,遗留一团谜。
“为什么不说话?”她困惑不已,那颀长的背影,仿佛一股巨大的阴霾。
“娘,你看他!”虽然气馁,但仗着苏家儿媳妇的身份,还有那么点被利用的价值吧。当然,被利用,对方就要付出代价。
老夫人不合乎她的想象,没奈何的咬咬牙:“嫣儿,真的不能怪钦云无情,他每日早出晚归,辛苦的了不得,你却在外面……唉!”
她尴尬,脸红着,挺起胸脯,委屈的怨:“娘,您这么认为就太冤枉我了!”
莹莹劝道:“妹妹,其实很少有女人跟未婚男人大肆来往,一个吴长清也罢了,令狐寅的心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流年不利,必有小人做乱。莹莹不是小人,绮嫣也不想把她看做小人,可背地里打小报告,不是小人是什么?
“好吧姐姐,你们都这样认为,我无话可说。”撇下一个幽怨的眼神,拂袖走了。
莹莹和老夫人互望一下,亦无话可说。
她拆下挽着发髻的簪子,红宝石衬着暗淡的光线散发出哀怨的淡色,青丝如瀑,飘飘的披于肩背,软而浓。
握紧发簪,盯住镜中他的喉结,乌黑的眸子里闪过深邃的慧黠。
咬紧红唇,举起发簪,装一回妖艳的玫瑰,凶悍之光绽放,很费力。
“你想救他,为什么还不去?”没准备,他的声音冷箭般从背后射穿。
发簪跌落,她下不去手,当然下不去,倏地站起身,衣袂翻飞,她盛开于一朵冉冉欲放的芙蓉花里。幻象,一闪念,苏钦云坚毅的脸孔抖索了一下,不正常。
她有千言万语,到明天早上都骂不完,可憋的眼眶都红了,就是说不出口。也罢,管他生死,苏钦云都不可能插手,不如交给上天决策。她埋头睡去了。
晚饭未吃,脸未洗,衣服未脱,成心跟苏钦云怄气,横着睡的,略胜一筹,暗喜:“看你睡哪儿。”
他当然有办法睡,而且睡得很舒服,连鞋子也不脱,躬身,探手摸着她的肩胛,近乎耳语:“娘子,我们不能知难而退呀!”
她觉得保持缄默太难了,扭过脸,用手推他:“呸,你喝酒来着,臭死了!”
今晚他喝了一杯女儿红,才一杯而已,从太医那里得知酒精对男人的身体很有伤害,现在是关键时刻,老夫人看的紧,才没能喝第二杯。
他的手往她手臂上摩挲,轻柔如烟:“娘子鼻子真灵,只是,你不洗澡,我就跟着你学咯!”
“别过来,我不跟臭猪睡!”
“那怎么行呢?我们可是夫妻,夫妻之间即便不愉快也是床头吵床尾合,更何况我们是一天一次都习惯了呢,比一般的应该更有复合能力。”说话间,连绮嫣也搞不清楚,他如何巧妙地置于自己身体之上的。怪就怪那眼神和声音吧,勾魂摄魄,很轻易的将她征服。
她决定独自逃跑的那一刻,给令狐寅承诺:“我回家会派人救你的。”
他眼中含泪,但努力笑,满怀期望的的点点头。那瞬间,一行泪光自他的颧骨迅速滑下,或许他没来得及制止,让她看见他懦弱的样子,情非得已。没有男人愿意对心爱的女子呈现脆弱的一面,尤其在该坚强的时刻。
“不知道令狐寅会不会被狼吃掉。”她在梦里嗫嚅。
次日,日光乍现,马蹄的“哒哒”响踏破了天边的红霞,朝桦树林飞奔。
是一匹白马,驰骋于风中的男子,留下一道清明的白色身影,魁梧而绚烂。
周围被植被包裹,桦树林的面积不大,丛林很深,地面有枯黄的杂草和落叶,脚踏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偶尔,在这种颓败的景色里出现一枝海棠抑或颜色鲜明的小花,都给人一种看见鹤立于芸芸众生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