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浮萍之旅
从那只歇脚的鸥鸟嘴里知道,远方还有叫海的地方,从此你的脚开始拒绝泥土的一切蛊惑。
真不明白岸上的树们草们,不把脚用来跋涉却化作根,把自己钉死在一个永恒的位置——它们即使能长很高,难道就听得见大海神圣的喧响?
你的脚是要用来做桨或楫的,去游那一片梦幻中的波澜壮阔。
于是那天,饮过朝露的壮行酒,你便庄重地起程了。
可谁想得到呢?许久以后,你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你生活的,仅仅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
……可恶的池塘!可悲的禁锢!痛苦之后,你开始呼唤一场暴雨,一场山洪!
§§§第2节二十三年后重归故里
二十三年后,故乡的风,为我鼓起满树阔叶的手掌。
二十三年,横亘于两个世纪,童年随手插下的柳枝,已蔓延成一片柳林。
故乡啊,我是您垄亩间走失的一株荞麦,孤独、无助、水土不服,瘦瘦地摇曳在他乡的月影里。
倾我所有付讫了思念的赋税,我心的行囊空如水洗;而我沧桑的手指呵,已握不住童年的那支牧笛。
阖上黄昏的眼帘,今夜,让我暂且醉在您的宁静里吧。
抛开异乡的普通话和世俗的声色名利,听乡音催眠我充满泥香的乳名。
而若干年后,故乡,我终究会长成您怀里的一簇木耳,夜夜听松涛流水、蛙鼓虫鸣。
§§§第3节故乡的小地名
故乡是午夜的梦呓,故乡是记忆的伤痕。
故乡的小地名,是众多孩子的乳名,喊一声它,就有两行泪痕滑进梦的深处。
故乡的小地名是一片温柔的阳光,铺洒在人生起点与终点之间的每个角落。她充满泥香的灵魂,是山高水长的牵挂里那不朽的乡音;是一杯夜夜醉人的高粱酒,燃烧着归心似箭的灵魂;是远航游子的罗盘指针,是不可阻挡的落叶呼唤的根……
多少年,我就像从故乡的身体上折断的一茎柳枝,始终找不到新鲜温润的土壤。
故乡的小地名,永远在记忆的深处闪闪发亮,常常把我从喧嚣的世俗中惊醒……
§§§第4节磨镰
蘸薄雾中第一声鸟鸣,蘸天际最后一缕星光。
你单膝跪地,晨曦,在你赤裸如岩的肩背上渐次明朗。
昨天你牵牛打垄上走过,满眼的稻穗孩子样叽叽喳喳。
沉甸甸的稻香让你彻夜难眠,透过牛肋巴窗户,你看到天边的月牙正在收割云彩。
想起钝镰曾缓慢地咬噬秸秆,至今你的心还隐隐作痛。
憨厚的磨石横陈溪头,如你的表情细腻而凝重。
一粒汗珠跌落在刀口上,另一粒挂在眼角生动地闪光。
眯起眼用拇指探一下锋口,铁的冷漠里深蕴火的激情;再用中指弹一弹刀身,银色的锋芒在晨光里兴奋地闪颤!
§§§第5节别赠——写给母亲
您只那么深深的一瞥和浅浅的两声叹息,便感觉有桃花潭的柔波无边涌来,打湿我这只单薄的不系之舟。
这样的告别,对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今天又轮到最小的我。
此时,您的心一定在问:你,能不能不走?
真想就此不走了,就此在您的岸边缱绻一生。但命运已赋予了我生活的桨橹。
当我漂完所有的江河,当我尝尽了风浪对我的奚落,当我疲惫,当我倦怠,当我再也耐不住这思念之火……
遍体鳞伤的我啊,会满载我的沧桑和收获,再一次驶向您!
也许,只有这样,我才会千百倍地珍惜您的白发,珍惜您港湾般的宁静。
§§§第6节月夜
那夜的月儿离树梢好近。
我们静坐在石台上,听香椿树浓密的树冠里偶然漏出的鸟的梦呓,目光以外的地方飘来桂花的芳香。
月影斑驳,你的目光被月光泡软。
那一刻,我甚至以为,幸福像月光一样伸手就能触摸。
而你沉重的叹息终于呼出,打湿了我的思绪……是什么使时间成为秋天的故事?
当你的身影消失在楼房的巨大阴影里,我继续在清辉之中静坐,月光皎皎地从我脸庞的A面翻到B面,任它阅读我所有的冷热酸甜。
在月夜的那一种蝉翼般的透明度里,我内心卑微的颤动,就像枝叶的阴影里萤火虫微弱的明灭。
努力收拾起心情的残局,听秋虫为月光谱曲。
在晨雾弥漫起来之前,我用心把一夜月光折叠起来,封存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
§§§第7节江畔夜歌
即使你停驻在我的面前,那也是偶然而短暂的。
一切都是无意间的巧合,一切都因天色已晚。
我是一棵凌波的瘦柳树,你是一艘羁游的小舢板。
江风吹拂我纷繁的心事,你的吃水线疲惫而深沉。
没有一种温柔,能唤回逝去的碧水;没有一棵树的婀娜,留得住扬起的风帆。
也许明晨,你将毅然解缆,解我千丝万缕的缱绻——那时,我除了摇落满身的露水送你,又能说些什么?
你只是我的驿站里匆匆的过客,没有国籍,目的地遥远。
不知明夜,你将歇于何处,伴你的又是哪一星渔火——然而今夜,你就安静地栖泊在这里吧。
月明星稀,我水中的倒影是一阕恬淡的小令。
江风起时,我自会给你的梦撑一方温暖的伞盖,再用喑哑之声,为你哼一支无题无韵的曲子。
§§§第8节告别昙花
我来的时候,你刚抽枝呢,在柔柔的晨光中,向我扬起嫩嫩的手掌。
随后是浇水施肥,随后是朝夕相伴,随后看你日复一日长大。
今天,我却跟你道别来了,尽管,你已嘟起数枚花骨朵的小嘴巴;说不定;撑开你最绚烂的青春——就在今晚!
但是,我得走了,哪怕这一生再也无缘见到昙花。
——我不愿灵魂在一时半刻的快慰后,负载漫长漫长的惆怅。
§§§第9节猫
猫从主人怀里醒来,耸耸腰,懒懒地叫了一声。
这时,主人兴奋地说:瞧,好一只猛虎!
如今,人们养猫,大都不再因为老鼠。
鼠辈们在凌厉的毒药攻势下,早已溃不成军,残兵败将退守最后的防空洞,犹自瑟瑟。
猫有时从花边细碗旁抬起头,懒懒地走到墙脚的旧鼠洞口嗅嗅。
随后悠然地来回踱着方步,表情茫然而陌生。
猫从主人膝下醒来,耸耸腰,懒懒地叫了一声。
这时主人就惊喜地说:听,多像虎啸!
§§§第10节希望的春天(代后记)
从我35岁开始,我们这个小地方便频繁遭受灾难的无情侵袭:“7·1”洪灾;“8·28”洪灾;97年雪灾;“5·12”地震;“7·16”特大洪灾……接踵而至的自然灾害搞得人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磨砺。人类在自然的面前不管是多么的渺小,却永远也不会屈服——就好比一个盲人,虽然他的眼睛只看得见黑暗,但谁也无法浇灭他心里希望的亮光。
让灾难成为深植于蚌的体内那粒坚硬的沙砾吧。
在此,我祝愿所有顽强的人,也感谢所有的老师、亲人、朋友们,愿快乐、平安、吉祥、好运围绕在你们身边!
编完这本记录我十数年一些心灵感悟的小册子,正好迎来我人生的第40个春天。一位哲人说:静止的是时间,流逝的是我们自己。人的一生如果按照80年计算,那么我的前半场已经流逝,后半场正在徐徐展开。
此刻,从我租住的这套楼房的任何一扇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一些房屋正在被拆除,或者一些楼房正在拔节生长。几个月后,在县城栉比鳞次耸立起来的楼群中,我也将重新拥有新的家园,在那里的一间向南的小书房,阅读不会终止,写作还将继续。
一个蕴藏着盎然希望的春天。
2010年2月25日于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