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说有就有。马管理员刚储备了几菜窖的冬储蔬菜，就让小偷给瞄上了。学校的菜窖建在东墙角，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冬储的蔬菜很杂，有山药蛋、胡萝卜、青萝卜、莲花菜，还有大葱什么的。冬储不久，马管理员就发现菜窖里的菜隔三差五地丢失，山药蛋丢得最多。他怕挨批评，没敢声张，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巡视，可是一个贼也没有抓住，菜却没有停止丢失。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宁奇他们几个来到了马管理员的办公室里。吃喝之间，马管理员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烦心事。宁奇听罢当即表示，今天晚上我们轮流巡逻，一定能逮住这个偷山药蛋的贼。说来这几个人还真够哥们，他们不仅星期六巡视了一个晚上，星期天又巡视了一个晚上，可是那个贼好像会算，这两天就是没来。
宁奇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他上课也想，睡觉也想，总想着为马管理员帮这个忙。终于有一天，办法让他想出来了。他让马管理员买来几节电池，正负极各接上电线，电线从菜窖一直通到马管理员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装了一只小电铃，电线接在电铃的两极上。电铃的开关设置在窖门上，只要窖门一开，正负两极便会接通，这时电铃就会响起来。
有了上次的经验，马管理员照着宁奇的办法如法炮制，单等偷菜贼来上钩。说来也巧，下午刚布置完毕，晚上就有人光顾。大约在夜里两点钟的时候，马管理员屋里铃声大作，他赶忙起身，喊上宁奇他们几个，手提棍棒直奔菜窖。来到菜窖，窖门果然开着，他们向窖里喊了半天，一个人慢慢地从窖里爬了出来。马管理员打亮手电往那人脸上一照，不禁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是你？”
这个偷山药蛋的人姓袁。叫袁润生，是早几年从黄龙中学出去的学生，当时因为家境贫寒，不得已中途辍学。回家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人多口粮少，孩子饿得直嚎，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母校的菜窖。
袁润生羞愧难当，跪在老校长面前，泣不成声。老校长扶起他，好好安慰了一番，最后从兜里掏出八十元钱送到他的手上，让他先安顿大人娃娃，并告诉他，今后无论有多大困难，都不要忘了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做事。袁润生擦干眼泪，千恩万谢之后，拿了钱走了。
过了几天，突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全校师生大吃一惊，让老校长痛惜不已。原来，袁润生回家以后，思前想后，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竟然跳进黄龙渠寻了短见。
下午的班会课上，方老师宣布了一项调整助学金的决定，在调整的十几个人当中，就有宁奇。所不同的是，其他同学的助学金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加，只有宁奇的助学金被全部取消。方老师只宣布了决定，没有讲什么原因。
学校为学生发放助学金主要是帮助学生解决吃饭问题，以帮助其完成学业。学校里的饭票和菜票不分，一斤饭票三毛钱，连饭带菜都在其中。学生的供应标准是每月二十八斤口粮，光买饭票就得八块四毛钱。学校把评定助学金的权力下放到各个班级，具体讲，就是由班主任掌握评定。评定助学金的条件很多，但是最根本的两条就是家庭经济条件和政治条件。根据每位学生的家庭情况，助学金分为：全助，每月十元；中助，每月六至八元；低助，每月三到五元。宁奇先前享受的是每月五元的低等级助学金，有了这五元钱，再从家里拿五元钱就是一个月的全部生活费。宁奇的心里很清楚，就是这每月五元钱，家里也是节衣缩食，东挪西借才能够凑得起来。
上晚自习的时候，宁奇痴痴地坐在那里。他心里明白，捣土蜂窝的事迟早是会被方老师知道的，方老师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将会抱着一种负罪的心态，心平气和的迎接方老师的狂轰滥炸。今天的这个决定如此之突然，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助学金调整的问题，事情很清楚，这五元钱的助学金的取消，也就意味着宁奇学习生涯的中止。宁奇的心里很不平静，对方老师教育方法的反感，对自己报复行为的内疚，对苏桂英心灵造成的创伤，再加上自己家庭境况的窘迫，让他产生了厌学情绪。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他萌生出了一个念头，中途辍学，回家挣工分去。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等到宿舍里的最后一位同学离开之后，便匆匆忙忙地捆起了铺盖卷，绑在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捎着回了家。
回到家里以后，宁先生很是诧异，问道：“没到放假的时候，你怎么把铺盖捎回来了？”
宁奇轻声回答：“我不念书了。”
“不是。”
“是不是学习跟不上？”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没啥原因。”
宁先生终于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我把你个没见识的东西，放着书不念，跑回来能干啥？”
宁奇回答说：“家里这么困难，又没有劳动力，我要回来帮家里挣工分。”
宁先生一听更来了气，骂道：“牛粪巴拉好吃，放牛的娃娃还不带干粮呢！你以为苦是好受的？再说，一个大人一天才挣上六七分，你一个毛孩子人家能给你多少分呢？”
宁奇回敬了一句：“挣上一分算一分，挣上半分算半分，放屁还添个风呢！”
就这样，爷父俩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有说服谁。
这一夜，爷父俩都翻来覆去睡不着，各自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宁奇在想，明天早上找队长要活干，不知道能给他派个什么活，一天能给多少工分。他还想，只要一拿起家伙干起活，顶多挨上他爹几顿骂，骂完算完，他还能把我绑到学校里去不成？
宁先生想得要比儿子复杂得多。他在想，明天就是拿绳子捆，也要把儿子捆到学校里去，绝对不能让他半途而废。他还在想，自己在政治上栽了跟头，戴了个帽子，已经影响到了子女，尤其会影响宁奇的前程，现在唯一能补救的，就是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要供给儿子把书念好。不管他将来干啥，有了知识就是本钱，他想知识总有值钱的那一天。退一万步讲，实在不行，也要让儿子把初中读完，拿到一张初中的毕业证书，绝对不能把儿子搞成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半瓶子醋。
第二天一早，宁奇不管他爹同意不同意，直接去找队长要活干。队长看他年龄还小，身体也单薄，让他回去准备准备，吃完饭来套小胶车，专门拉土垫圈。宁奇一听很高兴，一溜烟跑了回来，忙忙活活准备起来。早晨收工，宁先生回到家里一看，院子里摆满了套车的家什，宁奇正满头大汗地缝驴拥脖子呢。宁先生问：“你摆弄这些东西做啥呢？”
宁奇说：“套车呢。”
宁先生又问：“谁让你套车呢？”
宁奇回答：“队长派的。”
宁先生一听，什么都明白了，看来这小子已经打下了烂干主意，铁了心要回家干活了。他把铁锨往院子里一扔，手往腰杆里一叉，骂道：“我把你个讨吃根，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今天就是绑我也要把你绑到学校里去。”
宁奇说：“书我是没法念了，五块钱的助学金也让老师给撤了，让我吃什么？”
宁先生听罢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撤了助学金算什么，只要不开除学籍，这书必须念到底。不就是五块钱吗？没啥了不起的，全家人从嘴里抠也要把这五块钱抠出来，你尽管放心念你的书。”
他回头对宁夫人说：“今天早饭不吃了，我看能饿死饿不死。”
宁夫人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是一看他那怒火冲天的样子，悄悄把煮饭的锅从炉子上端了下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宁奇还是没有行动。宁先生急了，进屋里卷出宁奇的铺盖卷捆在车子上，立瞪着要他推上走。他见宁奇还是没有动弹，随手拾起一根柳条，照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柳条。
这一柳条抽得宁奇钻心的痛，他思谋着，看来今天这个死窝子是扎不下去了，他不得不推上车子，走出了院子。车子推到门前的大路上，他又停了下来，立了车子坐在路边的田埂上对着家门瞪着。
宁先生一直盯着他，见他坐了下来，便提了柳条又追了过来。宁奇见状，翻身上车，骑了有两块田远，又站在那里不动了。宁先生见儿子的架式，直气得毛火一个劲地往上蹿，他手提柳条，顺着路一直追了过来。这次他和前两次不同，虽然宁奇已经骑上车子往前走了，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停，看那架式，他要一直把儿子赶到学校去。就这样，老子赶着儿子，一前一后走出五里开外。宁奇无奈，一骨碌翻上车子，向学校骑去。
往常，宁奇每次星期天回学校都是吃完了中午饭，消消停停收拾停当，才骑了车子上路，一路不紧不慢，赶学校开下午饭的时候到校。今天，一大早被他爹抽了一柳条，不让吃饭赶出了家门，还被追了五六里路，想起来实在狼狈。一个学生，当他产生了厌学情绪的时候，最反感的一件事情就是进校门。这会儿，他宁愿在野外游浪着，也不愿意很快赶到学校去。
再向前走，便是宁奇和他爹走过的那座古城。要进北门，首先要经过一片很大的乱坟岗子。这片坟岗子据说很有些年头，但是究竟所葬何人，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不见有人来填土烧纸。没人管的乱坟，经过风吹雨淋，都已经没有了坟尖，只能看得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小土包。满岗子散落的破棺材板、白粼粼的腿骨、满是黑洞的人的颅骨，给这里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氛围。宁奇几乎每个星期要从这里经过两次，听了许多这一片乱坟岗子的传说，死的人都是打仗打死的冤魂野鬼，夜里闹腾得很凶，鬼火、鬼叫随时可以见闻。有夜间从此路过的人常常会被鬼引到乱坟岗子里，迷失方向在里面转上一夜，天亮一看，整个坟岗子上全是他的脚印。
宁奇走到这里，把车子靠在路边的柳树上，信步走上了乱坟岗子。他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不时停下来端详着地上的白骨，很像是一位考古的专家。坟岗子上有很多硕大的白刺蓬，被繁茂的枝叶和丛生的杂草锁得严严实实。一个大的刺蓬足有三间房子那么大，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一些动物进出的洞穴，增加了刺蓬的神秘感。宁奇捡起一块砖头向一个刺蓬扔了过去，忽然，从里面窜出一只野兔，撒欢撂奔子地向远处跑去，一会儿便跑得无踪无影。
往常上学，宁奇是不进城里边的，那里是一个令没有钱的人很尴尬的地方。今天不同，他推着自行车，像个有钱的孩子一样，在这条古老的小街上溜达起来。街上显得十分冷清，人很少，买卖也很少，只有两家卖羊杂碎的和一个卖油香烧饼的摊子摆在那里，有一声无一声地叫卖着。宁奇从西头转到东头，又从东头转到西头，闻着那带着羊粪味的羊杂碎和带着糊焦味的头蹄的特殊香味，算是一种无偿的享受。
从古城里转出来，日头已经到了头顶上，该是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宁奇早晨就没有吃饭，这阵儿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今天有的是时间，他决定到姐姐家去看看。
姐姐家里很穷，拿不出什么好吃的，姐姐给他煮了一锅纯玉米面的拨疙瘩，算是对兄弟的最高礼遇。玉米面跟白面不一样，粘和力比较差，拨到锅里本来是一根一根的面鱼，等到煮熟一看，面鱼全部煮化了，成了一锅玉米糊糊。糊糊也是好的，姐姐盛上来之后，宁奇没抬头喝了三碗方才罢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