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见兄弟隔河渡水过来看她,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个金娃娃,稀罕得不得了。她怎么能不稀罕呢?到河东定居了已经三年,好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是第一个上门看望她的娘家人。姐姐还是那么热情,中午给他吃的是油炸粘糕,这是老东人招待人的最高礼遇,下午提了个红柳编的大筐出了门。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姐姐提了满满一筐的青稞穗头进了院门,随即洗净了煮猪食的大锅,添水烧火,焖起青稞头来。刚从田里揪下来的青稞很嫩,不大的工夫就焖熟了。她把青稞倒在一个大笸箩里,一手套了一只牛舔鼻的旧鞋揉搓起来。凉风阵阵吹拂着,她站在戗风岗上,把焖熟了的青稞粒滤了个一干二净。刚成熟的青稞,再加上水火的蒸煮,颗粒饱满,熠熠生辉,每一粒青稞青里透黄,黄里透绿,像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新麦的清香随风飘来,馋得宁奇抓了一把喂进嘴里,香香的、甜甜的、津津的,越嚼越有个嚼头。宁奇没想到,姐姐下了如此大的辛苦,给他做了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叫青籽,姐姐并没有让他这样吃。姐姐的邻居有一盘石磨,她把青籽放到磨上,让他推着磨子转。转过几圈之后,研磨后的青籽从磨口里下来了,但是下来的不是麸皮也不是面粉,一根根毛线粗细,圆滚滚的青稞面线磨了下来。这些面线搓碾着、旋转着,绵长而且均匀。可能是磨破了皮的缘故,青稞的清香更浓郁,更诱人。
姐姐收了磨回家,炸了些葱油辣子,切了些水萝卜丝,调上盐醋调料,给宁奇拌了一盘。他吃得满头大汗,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他想不到在黄河以东的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竟然有如此的美味。
这东西叫碾转子,有人也叫碾虫子。姐姐家里娃娃多,每年的口粮很紧张。每到老历的五黄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于是姐夫就在自留地里种了半亩青稞,以度饥荒。青稞这个东西本来是喂牲口的饲料,算不上细粮,可是这东西成熟期早,比小麦至少要早熟十来八天到半个月。麦收前的这半月二十天,正是穷人最难熬的日子,从古到今,这些宝贵的青稞不知道救了多少条性命。
从河东回到家里,宁奇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喜事。这件事是他梦寐以求的,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大队决定让他去开拖拉机。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宁奇出门的前几天,大队买了一台崭新的拖拉机,国产的牌子,是东方红—28型。大队原先就有一个驾驶员,人家是从市机耕队下放回来的。大队买了车以后,就需要配一个徒弟。
在全大队选一个开拖拉机的人,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可是真正到了选的时候,把这么个小问题拿到大队的队委会上研究,却成了一件十分头痛的事。倒不是选不出有能力的人才,关键的关键是这个岗位太重要,太吃香了。委员们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思,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千方百计为自己的子女、亲戚谋算着这份美差。
会上,每个人以各种理由提出了不少人选。刘根存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现在已经是大队委员。轮到刘根存提名的时候,他提了宁奇。一石激起千层浪,会场像滚油锅里炸辣子,又吵又呛又冒烟。谁也没想到,刘根存这狗日的会提出这么一个人来。吵嚷的声音稍微平静了一些,大队王书记说:“刘队长,你既然提宁奇,说说你的理由。”
刘根存说:“拖拉机是大队的宝贝,我们一定要把它交给可靠的人去使,我所说的可靠,必须首先是技术高超。这个高超是说这个人不但会开,更重要的是会修,会保养。这个人必须责任心强,这样我们才放心。我觉得,宁奇开了两年多手扶拖拉机,在全大队全公社技术都是最好的,又能吃苦又爱惜车,所以他是最合适的。”
这时候大队长问道:“刘根存,你说要把拖拉机交给最可靠的人去使,那我问你,宁奇政治上可靠吗?”
刘根存知道大队长的意思。今天他要千方百计地把他的侄子往进塞,在此之前,他已经反驳了几个人提出的人选。刘根存在提宁奇之前,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现在看来,果然不出他的所料。
他反问道:“大队长我倒要问问你,宁奇政治上哪一点不可靠?他从小念书,长大了受苦,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搞破坏,四不违法乱纪,我把队里的手扶交给他不是开的好生生的吗?”
大队长说:“宁家祥是个戴帽子的分子,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吧?”
刘根存说:“老子戴帽子与儿子有什么关系?政策说的明明白白:‘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出身不好的子女是完全可以教育好的。我认为,宁奇就是一个重在表现的人,就是一个教育好的典型。”
大队长急了:“刘根存,你还有点觉悟没有?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
刘根存也急了:“你有觉悟,你的阶级立场坚定,你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把别人往泥里头踏。我没有觉悟,我丧失了阶级立场,我没资格当这个大队委员,我也没资格当这个生产队长,爱咋闹咋闹去!”说完,把门一甩,扬长而去。
会场顿时像凝固了一样,谁也不说话,谁也搞不明白往日在大队长面前服服贴贴的刘根存,今天怎么顶得这么硬。这么多年来,大队长张怀德在刘根存身上没有少下功夫,刘根存家里挂的满墙的锦旗和奖状,哪个上头没有张怀德的心血。现在,他刘根存成了自治区的典型,成了市上的人大代表,傲得连张怀德都不尿了。让大伙儿更闹不清楚的是,刘根存与宁家非亲非故,他为啥宁愿得罪领导,也要死命地往上推宁奇呢?
刘根存的心思只有王书记知道。这两年,刘根存的变化很大,已经由一个热衷于革命,热衷于追求形式树立典型的生产队长变得稳重而且切合实际起来。他渐渐变成了一个明白人。他明白了社员们的心思,知道了如何一门心思搞收入,让乡亲们年终多分些钱。他明白了人才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性。宁奇修手扶的事对他触动很大,他不止一次地和他谈起过这件事。刘根存今天在会上的表现,完全是出于公心,为全大队负责,为全大队着想。王书记觉得刘根存说出了他想说但是没有说的话,最后会议在刘根存缺席的情况下作出了决议:宁奇到大队当驾驶员。
知道了这个重大问题的研究过程,宁奇很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来得如此突然又是这么复杂,而且直接侵害着顶头上司的切身利益。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是祸是福,原本高兴的心像用一根线提着。
当他第一次坐上驾驶座,手握方向盘,踩下离合器挂挡起步的时候,一种伟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时候,满腔的激情随着机器的轰鸣在胸中澎湃着、激荡着。他觉得,这就是他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这台拖拉机就是为我而造,为我而买,为我所用,舍我其谁。天降大任的神圣感又一次在他心中升腾,他热血沸腾。
他陶醉在兴奋里,陶醉了一整天。晚上,他平稳地躺在炕上,透过窗户望着满天的星斗,望着无边的黑暗,他的思绪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十几年来,他像是在阶级斗争的汪洋大海中挣扎,他很疲劳,但是他很愤发,一刻也没有放弃对光明彼岸的追求。为了生存,他学会了忍耐,学会了迎合,学会了顺应潮流,学会了随遇而安,学会了与世无争。可是有一点他把握的很牢,他决不随波逐流。他学会了用冷峻的眼光和冷静的大脑去观察和思考。对于社会的发展,对于运动的涨落,对于人为的善恶,他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只不过深埋于心,不露于形而已。
他反复地问自己,今天的我是不是已经达到了光明的彼岸?无数次的肯定和无数次的否定之后,他最终还是否定。他觉得,他目前的境遇,最多算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经过顽强的拼搏之后爬上了一座孤岛或者礁石,可以让他暂时脱离冰凉的海水而得以喘息。他觉得茫茫的大海仍然包围着他,汹涌的海浪仍然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他扑来。说不定哪一天,大浪会再一次把他卷入大海,或者带来的是灭顶之灾。
从宁家梁子到大队,他每天要骑着车子走三里路去上班。路修在排水沟湃上。秋冬之交的枯水季节,有一个外地的老头儿来到这里,在排水沟湃上搭一个三角形的茅窝棚,以打鱼为生。几年的光景,他跟谁也不搭话,跟谁也不来往,谁也搞不清他的来历。老汉每天早晨捎两个鱼篓子到城里去卖鱼,风雨无阻,日子过得也算安然。
这天早上,天气阴阴的,刮着西北风。老汉躬着身子,吃力地蹬着车子往城里走。宁奇开车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车。他让老汉把车子提上拖车,一直带到城里。自此之后,有好几次宁奇都带了他。老汉向来没说过感谢的话,宁奇不在意,但是他觉得很奇怪。
有一天傍晚,宁奇收了车骑着车子往家里走,经过茅屋的时候,忽然听见打鱼的老汉喊:“小伙子,过来!”
他跳下车子,来到茅屋前。茅屋门前用四块坷垃支了一个小案板,上面放着两个碗,一碗是炖的小鱼,一碗是醋拌辣子,红红的一碗。案板边上放着一个五斤的塑料桶,里面盛的是散白酒。老汉让宁奇坐下,他斟了两半碗酒,对宁奇说:“小伙子,喝。”
老汉说完,也不管宁奇怎样,只管自己端起碗一饮而尽。他吃了一口辣子,用筷子指着鱼说:“这一碗是你的,这一碗是我的。”
宁奇抿了一口酒,细细地端详起老汉来。听口音,他好像是个四川人。看年龄大约五十开外,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不刮也不剃,任凭其胡乱地长着。老汉的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他的眉毛很长,有两根很突出,已经耷拉到了眼角处。他的鼻子很瘦,鼻梁有点弓,像绵羊的鼻梁,两撮长长的鼻毛从鼻孔里长出来,挨上了嘴唇上的胡子。
老汉只管自斟自饮,好像全然忘记了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他喊过来的客人。宁奇看这老汉很古怪,便陪坐陪饮,也不作假,只是没有话说。约摸半斤酒下肚以后,老汉倒了半碗洒,举在面前,他眯缝着小眼睛,像是对着宁奇,又像是自发感慨,吟出一句诗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宁奇也有了些醉意,随口接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老汉猛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他。半天,他又吟出一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宁奇接上。
老汉大喝一声:“知音啊!知音!”端起酒碗,和宁奇“咣”的一碰,一饮而尽。
老汉既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是个很健谈的人。今天遇上了宁奇,他的话匣子拉开了。他们聊天文,聊地理,聊世界,聊中国,聊文化大革命,聊阶级斗争,什么都聊。他们各抒己见,许多问题上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他们越谈越投机,也就越发显得相见恨晚。他们边喝边聊,一直聊到满天星斗。
老汉姓于,祖籍四川,今年才四十三岁。他就读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是班里的高才生。毕业后,他满腔热血,志愿投身于大西北的建设中,只身来到这座新兴的煤城,在矿务局宣传科任宣传干事。当年的小于,意气风发,志向高远,文采横溢,雄心勃勃,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大跃进年代,全国掀起一片超英赶美的热潮,矿务局也不例外。做宣传工作的,耍得是笔杆子,领导要求小于写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利用广播报纸进行宣传和鼓动。他不负众望,一周以后,一篇题为《面对现实的思考》的文章交到了领导的办公桌上。全文洋洋洒洒一万多字,有论点,有论据,有观点,有数据,分析得十分精辟。最后的结论是:面对中国的国情,超英赶美的精神可佳,气可鼓而不可泄,但是这个目标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是无法实现的。原因是这个提法严重脱离国情,有悖于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兴致所致,他还在笔记上赋诗一首:
红旗飘飘战鼓催,
意气风发赶英美。
纵有冲天凌云志,
天行有常物有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