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宁先生的身世之后,李文学对宁先生肃然起敬起来。他不是土条,他是一个充满智慧,能下恒心,肯钻肯学的人。宁先生身上,他该学的东西太多了。
娘娘庙门前的退水渠上架着一座桥,娘娘庙在桥西。过了桥,桥东有一间房子。这间房子里住着一个老汉,姓黄,叫黄宝。黄宝在这间不大的房子里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卖些针头线脑、糖茶烟酒之类,也还卖些小零碎。宁先生每天都从这里过,成了杂货铺的常客。现在的宁先生,每天不进杂货铺都不行,按他的话说,他的屁股后面跟着一个硬账主子,这个硬账主子不是别人,正是拧脐。
拧脐已经长到三岁,宁先生天天领着他到学校,再从学校领回家,形影不离。他领儿子一不图红火,二不图热闹,他带着他是教他认字读书。他怕在家里放野了不好收拾。拧脐很聪明,跟着宁先生认了不少的字。但是,娃娃毕竟是娃娃,心劲不长,撒懒撒赖的事让宁先生很头疼。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每认会一个字,给他一颗洋糖,每写会一个字,给他一块豆瓣子糖,这些东西黄宝的铺子里就有。立了这个规矩之后,拧脐认字虔心多了,爷父俩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不知不觉间,拧脐学了不少的字。这时候宁先生有了一个想法,想让他跟班,接受正规的教育。当学生,就得起个官名字,起什么呢?太雅了,不入流,太俗了,让人笑话。一年前,鬼子二爷老两口已经相继去世,现如今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他搜肠刮肚想了几天,没想出个子曰来。忽然有一天,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名字来。“拧脐”这名子叫得顺顺溜溜的,何不还用这个叫法?只不过把“拧”字改成“宁”字,本身就是姓,再把“脐”字改为“奇”字,就是名。其寓意在于希冀儿子学有所成,成为奇才,岂不美哉!
鸟大了要出窝,树大了要分枝。早先,鬼子二爷给四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之后,一个锅变成了四个锅,四个儿子分房另住。这样一来,住房成了问题,不但住房成了问题,就连盖房子的庄台子也成了问题。鬼子二爷只得另起炉灶,在距离老庄台子三块子田远的地方看好风水,另立了一块宅地。他在新宅地上打了土墙,盖了新房。原来的地方叫老庄子,新盖的房子叫新庄子。老大老三在老庄子住,老二老四和老两口搬到新庄子。
宁家梁子的家户都居住在老庄子,新庄子打成后,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独庄子。这样的格局对于大人们而言似乎无什么大碍,反倒觉得另干,然而对于孩子们来讲,便不是那个话了。每天吃完晚饭之后,孩子们像约好了一样,各自奔出家门,会拢在一起。一时间,老庄子热闹起来,他们玩藏蒙蒙,玩打瞎叫驴,能把天喊红。每天每天,他们一直玩到很晚很晚才算尽兴,各回各的家。新庄子就宁奇一个孩子,每天晚上饭碗撂不迭就往老庄子跑。每天的这个时候,三爹家的大其、老陈家的长命和双喜、老王家的宝宝等一帮小伙伴们早早地等在那里,一直等到他到了才开耍。每天玩到散伙的时候,他们都是先把宁奇送到新庄子,眼看着他进了家门方才回家,长年如此,像定下的章程。
这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也不见月亮,周围黑古隆冬。一帮娃娃们玩的散了,就要送宁奇回家。忽然大其喊了一声:“你们看你们看,前面有个人打着手电往新庄子走呢!”
大家循声望去,果然,一团亮光顺着宁奇回家的路,晃晃悠悠地移动着。这时大其又说:“可能是四爹,只有四爹才有手电,宁奇快追!”
听了大其的话,宁奇撒腿就跑,朝着亮光追了过去。
在新庄子和老庄子之间,有一条水渠,渠不算宽,渠便是两个庄子来往的唯一通道。水渠像一条分界线,把土地分成南北两半,北边是田,南边是一个荒凉的坟茔圈子。这个坟茔圈子里埋的死人到底是谁,谁也说不清楚,也说不清是哪年哪月、哪个时代的坟茔。自从鬼子二爷记事,就没有见过有人来过这里上坟烧纸,这里成了一片野坟。天长日久,坟茔成了平塌塌、只能看见一个个的小土包,象征着坟茔的存在。有的坟茔已经塌陷,腐朽的棺材板、死人的白花花的骨骸暴露在外面,任凭风吹日晒雨淋。每天晚上宁奇回家,最怯乎的也就是这片坟茔,伙伴们不送他根本不敢回。听大人说,这里有鬼。
宁奇一溜小跑,跑到坟茔圈子跟前,终于追上了亮光。他正要张口喊他爹,猛然发现,这亮光不是什么手电的光,分明是一团黄兰色的火苗,正忽闪忽闪地向前飘移。宁奇见状,只吓得“妈呀”一声,掉转头,一口气跑到大其家里。三爹三妈看宁奇突然破门冲了进来,大吃一惊。三妈赶紧问:“咋啦咋啦,到底出啥事了?”
宁奇脸色煞白,一个劲地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妈调过头问大其:“你们刚才还一起耍着,怎么打猛子就成了这个样子?”
大其把先前的事说了。三妈追问:“追你爹到底追上了没有?”
这时候宁奇稍微缓过点神,把遇见鬼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三爹三妈,说完,哭了起来。
三妈摸着宁奇的头,嘴里叫着魂:“宁奇也,回家来,回来了!宁奇也,回家来,回来了!”
三妈叫了一气,让三爹背起宁奇,送回新庄子。
宁先生两口子见三哥背着孩子送了回来,吃惊不小。等三哥把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把两个人吓得像提进了冷水盆里,不由得发起抖来。这一夜,宁奇发起了高烧,烧得像个火蛋。他一个劲地说着胡话,有时候惊恐地翻起身来,害得宁先生两口子一夜没合眼,一直瞪着孩子熬到天亮。
宁奇遇上鬼的事,成了宁家的一件大事。第二天一大早,老三找了老大和老二,齐齐来到老四家,商量如何给孩子疗治。根据宁奇讲说的情况,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宁奇遇见的是鬼火。宁先生是个书理人,他把鬼火生成的原因给全家人作了一个详细的说明,他认为,宁奇确实是受了惊吓,但是这是正病,请先生开两付药吃了就好了。老三家祯死活不认这个理,他一口咬定,宁奇不但遇上了鬼火,还让鬼给烫着了,娃娃魂魂子不全,要想办法给娃娃叫魂。老大家福同意老三的说法,他想得比老三更周到,不但叫魂,还要捉鬼。宁先生毕竟是站过药铺的人,他请了先生,抓了几付药给宁奇喝了。老大和老三的话他不信,他把他们说的事撂在了脑勺子后面。
整整三天过去了,宁奇不吃不喝,迷迷登登昏睡着,病一点儿也不朝前来。孩子这样,直急得宁夫人一个劲地哭。她这一哭不要紧,哭得宁先生也乱了方寸。不管宁先生有多么科学,面对眼前的景况,他对自己的主意也产生了怀疑。在夫人的请求下,只好请来个神婆子,给娃娃送头。
神婆子请来了,她烧了三柱香,磕了三个头,打着哈欠淌着眼泪,不大工夫就把神请下来了。神在屋里折腾了一气,说娃娃是让野鬼烫着了。她让家里人端来一碗水,要了三根筷子和一把菜刀。她跪在炕上,手在宁奇头上绕着圈子,口中念念有词。念了一会儿,她端过水碗,在碗里撒了些黄米,把三根筷子捏在一起,溜了一些水。然后,她把筷子立在碗中,口中念叨着一些不知名的死鬼的名字,每念到一个,她就说:“如果是你,想喝口汤的话就给我站住。”
头一次没站住,第二次又没站住,一直念到第四个名字,三根筷子终于稳稳当当立在了碗中。这时候她拿过菜刀,照准筷子拦腰砍了过去,筷子全部砍落到了地下。她放下菜刀,端起水碗走到院子里,连水带米一起泼洒了,才算了事。
宁家的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晌午送走了神婆子,到了晚上,宁奇的病不见分毫的好转。宁先生埋怨夫人,也埋怨老三:“尽是你们出的馊主意,神婆子能顶事,还要先生开药铺干啥呢?”
老三梗着脖子说:“人家神婆子就是有神,要不然的话,一喊死鬼的名字,筷子怎么立能能地站在水碗里呢?”
宁先生一听,冲了三哥一句:“立个筷子能顶个屁用!”
老三急了,说道:“你说不顶事,你给我立一个试试!”
“立就立!”宁先生说完,果真端上一碗水,照着神婆子的样子立了起来。这时候,家里的黄狗正好进了屋,宁先生说:“黄狗黄狗,想喝口汤你就站住。”话音没落,三根筷子定定地立在了水碗中。
三哥不吭声了,全家人都不吭声。
台子上的香油灯发着黄豆大的光,轻轻地忽闪着。人们围在屋里,一句话也不说。屋里一片昏暗,一片沉寂,每个人的腔子上都像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老大家福发了话:“有病乱投医,不管顶事不顶事,娃娃的病总得想办法疗治。药也吃了,头也送了,最后一招就剩下请阴阳了,就是死也得挣脱着死,总不能躺在炕上等死吧?”
宁夫人一个劲地哭,哭的宁先生心里乱麻麻的,一时也没了主意。
半天,宁先生说:“到了这种地步,大哥说请就请吧!”
老大听宁先生同了口,接着说:“要请咱们就请道行最深的阴阳,不耽片的阴阳咱不请。”
老三问:“以你的意思请谁呢?”
老大说:“要请就请穆阴阳。”
老三说:“就请穆阴阳。”
老大提出要请穆阴阳,是有他的道理的。
世间三十六行也好,七十二行也罢,行行都要的是一个名气,在阴阳这个行当中,首数穆阴阳的名气大。穆阴阳排行老二,黑脸膛,络腮胡子,人称穆二黑。据说穆二黑曾经受过高人点化,得到一本黑书,因而道行很深。究竟深到什么程度,民间流传着许多传说。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说穆二黑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行路不用骑驴乘车,只须念动真言咒语,便能唤来一乘四鬼抬轿,他坐在上面,想到哪里就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