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苹果,还有卡卡小朋友一起搬进老太太家,老太太的两室一厅变得拥挤了起来。大家不免磕磕碰碰的。这就像榨汁机,太多果实在里面旋转碰撞,一开始尝到的自然全是甜蜜,但日子一久,却难免剩下一堆残渣,让人生厌。
我和苹果成了真正的连体婴,白天照例上下班,回家了和卡卡打闹上一阵,等他睡了,我们就挤在客厅小小的沙发上,拖条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像两条冬眠的毛毛虫,亲亲热热地看碟片。老太太很知趣的龟缩在自己房间里,不打扰我们的私密空间。苹果很享受,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男人的体贴,长辈的呵护,满足了她对美好家庭的全部憧憬。正因为过于投入,苹果丝毫没有意识到拐点即将到来。她甚至已经向自己的母亲坦白,向她合盘托出了我们的关系,并且告诉她妈妈,准婆婆对自己爱护有加,比待自己闺女还亲,请不必为自己担忧。苹果的妈妈虽然震惊,但也知道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的倔脾气。苹果的妈妈只是心疼,女儿重蹈了自己的覆辙,做不成原配,却还要给别人带孩子。她了解这种生活的艰辛,懂得其中的厉害,只是女儿鬼迷了心窍,这时说什么都是听不进的,还不如从长计议。当然,流几滴泪是免不了的。苹果想起这半年来的动荡,她隐忍所受的委屈,也陪着妈妈抹泪。母女两人在泪水中看到了各自的命运,也体谅了彼此的恣意妄为。苹果想安排我和她妈妈见面,对方也委婉地拒绝了,说来日方长,不着急这一天两天的。我想也好,肉反正烂在锅里了,也不必太过于着急,这件事也就拖延了下来。
就在一片其乐融融中,拐点很快到来了。
大家庭的矛盾盘根错结,但导火索总逃不过食物。
这一天,苹果下班比较早,回家一看,老太太已经去幼儿园接了卡卡,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溜弯。看开饭还早,苹果想到厨房找点东西先垫垫,发现老太太买了一条野生鲫鱼,已经收拾干净了,用姜葱料酒在盘子里腌渍着呢。她想与其坐等,不如自己动手,露一手给准婆婆看看,说干就干,一番忙乎,香喷喷的红烧鱼就出锅了。恰巧这时我也下班了,一进门就闻到了鱼香味,直说好一阵没吃到苹果做的菜,馋了馋了,等不及就先开动了。结果等老太太带孙子上楼来,我已经把一条鱼吃得七七八八了。老太太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责问我们说,你们把鱼肚子都吃了,卡卡吃什么。苹果吓得大气都敢出,赶紧把嘴里的鱼骨头吐了。老太太自觉得理,唠叨个没完,一会儿说好不容易买到那么大的野生鲫鱼,是打算熬汤给卡卡喝的,谁让你们自说自话红烧。又说卡卡这一阵瘦了,营养不良,你当爹的却只顾自己。孩子没有亲妈护着就是没人疼,可怜了她的孙子了。看我们一味隐忍,老太太终于绕到了抱怨的重点,说家里现在要开四个人的伙仓了,你们一毛不愿意拔,靠她那点退休工资可怎么够。苹果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吃着吃着,一滴眼泪就下来了,趁没人注意到自己赶紧擦了。我赶紧和老太太胡扯了两句,拉着苹果回了房。苹果愣在窗前,低着头,也没表情,也不说话。我想坏了坏了,照她的脾气,杀人的心都有了,赶紧上前握紧她的手。这一握,苹果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她伏在我肩头,一边抽泣一边道,“我还告诉我妈妈说,婆婆对我最好了,每天给我做好吃的,什么事都不让我做……如果她听到你妈刚才那番话,真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我只好安慰苹果,说无论如何,老太太都是喜欢你的,她只是心疼孙子,才忍不住叨叨。苹果将信将疑,劝是劝住了,但也看到了未来婚后生活的不堪。她的心一点一点灰了。我当然应该给老太太交饭钱,可我实在入不敷出,连卡卡幼儿园的学费,都是透支了信用卡才付的。现在没有老太太的支持,我寸步难行,人在屋檐下,除了忍,真没有路可走了。虽然明知让苹果受委屈,也只能这么着了。
原以为不过是为了一条鱼,老太太借题发挥一下,我们忍忍就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出门,老太太突然喊住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家是养不起你们了,你自己也有公寓,你和苹果搬出去住吧。我心想这可不成,我好不容易争取到卡卡的抚养权,卡卡现在的状况,颠沛流离的,怎么能让他再失去爸爸。再说了,如果我和苹果搬了,不正应了他们说的,把孩子扔给老人不顾吗。我这样想着,就求老太太,请老太太宽限些日子,等我们买了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再搬。没想到老太太执拗劲上来了,她说你们尽快搬,你们现在这样子,她可看不过去。我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想她嘴上说得好听,说我离婚了会支持我,现在还不是完全不顾我的死活。真亏我,吃了那么多亏不够,还能上她的当!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我真的没有退路了,我还存着一丝念想,希望老太太这根筋能扭回来。
当天下班回家,苹果关着房门,我敲也不应,我心想坏了,只好找来钥匙开了门。
她裹着被子,也不开灯,在里面一动不动。
“又怎么了啊?”我隔着被子问。
苹果没有反应。
“是不是老太太又说什么了?”
苹果一下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她头发篷乱,呼吸粗重,直瞪瞪地看着远方。
“她要赶我出去!”
“谁,为什么,怎么可能呢,你一定是误会了……”
“于伟长,我告诉你,我苹果长那么大,一直特别有长辈缘。别人都把我捧在手心里,宝贝还来不及,就怕我看不上她们家儿子,就怕我一生气,跑了。现在我还没进你家门呢,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妈还没松口呢,你们家老太太就要赶我出门了,她以为自己谁啊,要啥啥没有,以为我非要死皮赖脸那么想嫁吗!于伟长你说,我到底哪儿得罪她了啊!!!”
“不可能,不可能的……”
我无话可说。苹果这番话一定在肚皮里滚了千遍,早滚成了一个刺球。她就是想叫我难受,她做到了。
“怎么了啊?”老太太突然推门进来,“我就说你们该自力更生了,又不是没地方住,干嘛赖在这里,我说错了吗?啊,我说错了吗?”
苹果瞪着老太太,不停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观察着,她就像训练有素的战斗机机关炮手,她要锁定目标,连续发射,以免敌机喘息,伺机反扑。
“我60岁的人了,我帮你们带孩子不算,我还要当你们的保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洗澡换下来内裤不知道搓,阳台晾的东西不懂去收。你也奔三的人了,你说出去,让大家评评理去,有这样当小辈的吗!”
老太太弹无虚发,我和苹果都拖着浓重的黑烟在下坠。
“妈妈,我求你了,别这样对我们。”
“你求我?我还求你们了,小祖宗,负点责任吧!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们住过来之后,摸过一次扫帚吗,洗过一只碗吗?”
“不是你自己说……”
“这也不说了,你们什么时候管过卡卡?你们只管自己吃吃喝喝,当着小孩的面卿卿我们,他瘦了,摔跤了你当爹的关心过吗,你们管过我老太婆的死活吗?”
我开始收拾东西。反正也没多少东西,我胡乱塞进带来的那个大旅行箱里。我拉着苹果出了门,心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我们的“帝国大厦”。你记住这一天。我对自己说,你记住她是怎么把你赶出来的。我感觉自己蠢透了,就像受了蛊惑跳进了不知深浅的沼泽,现在真是泥足深陷了。
我和苹果商量,我们明天就去租一个两室一厅,离幼儿园近点的,把卡卡接过来住。我就不信了,离开老太太我们就没法活了。苹果一直说会好的会好的,不知道算是安慰我,还是麻醉她自己。上床后,我们鸡啄米似地亲吻了几下,她伸手下去,隔着我内裤试探性地摸摸它。我更“起劲”地亲她。我们似乎都不是因为自己“想要”,而是假装对对方有欲望,是为了告诉对方,“瞧,我好着呢,我们好着呢,我们谁都不会介意的。”这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们两人都意识到了真相,我们像泄了气一样,不知所措。我们的嘴唇还粘在一起呢,干干的,说不出来的尴尬。“要不,早点睡吧?”她说。我们各自翻身朝向床的外侧,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晚上,我们睡得心事重重,有两次苹果的膝盖撞到了我的腰,还有一次我的肘关节击到了她的脑袋,她在浅梦中大叫了一声。我们这张1米5的床,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起来。
住回公寓的第二天,苹果似乎从打击当中恢复了一点儿回来,她从遍地的残骸里站了起来。
“我做好准备了,我要和你一起面对这一切。”她对我说,严峻的表情让人误以为她准备面对的是一具爬满了蛆的腐尸。
苹果和我约法三章,一,把卡卡接回来跟我们住,但必须请个保姆帮我们;二,不允许老太太再插手我们家务事;三,千万不能让她妈知道现在的情况。
“如果她知道是现在这样,她一定会让我回家的。”
苹果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很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