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打搅我,至少是在这一刻,现在我正有一个很好的幻想。”
“请你原谅,先生。我总以为你活着用不着什么思想的。你是不是想起你的去世的母亲,还有你的死去的妹妹?我记得你说过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我相信她是很可爱的。过去我确曾时常想起她们,不过这是很久以前了。你知道这种事情想起来常常使人不大快活。”
“那么我猜想你大概是忽然想起你的父亲;他在生前以开玩笑著名,并且是中酒疯死的是不是?”
“不,不是我的父亲。现在我想的是别的另外的事情。”
“你一定是想起你们的老宅了,你出世的那个老宅,它好像附带着一个小园。”
“它的确附带着一个小园,当我祖母活着的时候,她每年让人们在里面种辣椒和南瓜。后来它便被野草占据,并且在墙角里生出几棵楮树和桑树。”
“并且你似乎还曾经讲过,在你们老宅里——假如我记得的不错——在你们堂屋前面有一棵苹果树。”
“你知道这是很久以前的话了,老兄台。苹果树早已枯死——它是在我离家以前就枯死的,现在你想想看,至少已经有十五年,可能是二十年了。我们的老屋因为长久没有人居住,我相信它们早已塌了,要不然也快要塌了。你想这不是很可能的吗?风吹它们,雨打它们,太阳晒它们。没有人再过问这些老屋,大家都是忙人,最重要的,是没有人再想在这里边住了。现在想起来这些屋子都是很矮陋的,潮湿的,墙壁是被烟火熏黑了的,一到夏天,它们就发出一种腐败的臭味。”
“这是很平常的,先生,人们一到中年就很容易想到这种地方。譬如屋后有一口井,门前有一条小河……”
“不,不,这种地方直到我死的时候我也不想回去了。我在这里生活的很满意。你想想这个城,它有汽车,有戏院,有游艺场,各种开心解闷——真的,不知不觉的就替你把生命打发过去了。你为什么要离开它呢?你有什么不满足吗?”
“我好久以来就觉到你有些奇怪。我对于你的话总有些怀疑。”
“你是说我吗?我奇怪吗?”
“我正是说你,先生。你应该知道天下所有的真正乐天派都有一种特征,或是说一种共同的地方。”
“他们都吃得胖胖的,你别说了,简直就跟我一样,在他们的丰满的口角上常常挂着天真的满足的笑容。”
“并且除此之外——你每天作什么呢?”
“我每天上午出去做事,然后我吃午饭。”
“你吃饭吃的很多吗?”
“比起你,老弟,我相信比你吃的有五倍多。有一次我把堂倌都吓住了,你应该相信这不是吹牛。”“真奇怪,我常常以为你是忙的;我常常看见你眼皮很沉重,好像你无论倒在什么地方都能够睡觉。”
“不,完全不。”
“我怀疑你能够睡的像婴儿一样好一样甜蜜;你好像常常失眠。”
“恰恰跟你说的相反。我相信我睡的比一切人都好。你只要知道这一点你就会明白:吃过午饭我就回到家里;我在家里一直睡到五点钟,接着我到公园里去。我在那边坐一坐,吸一袋烟。”
“我觉得你似乎需要结婚,像你这样的人是应该有太太的。”
“不,我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我很怕这是一种累赘,她也许会破坏我的平静。”
“你知道这里我有一个不能完全了解的地方,我觉得你并不像人们想象的一样,你并不完全快活。我记得有一次你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从额角上瞅着从你前面经过的男女游人。你嘴角里叼着烟斗。”
“你说我不完全快活!你是说我没有老是豪爽的洪亮的笑吗?你应该明白我们不能老是大笑。当我们一直笑下去,我们笑的比我们有的还要多,我们会忽然——毫无来由的——我想你总该知道这一点,我们会忽然感到我们比一切可怜的生物还要不幸。我是说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平淡日子上多涂几种颜色。为什么我们不能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从额角上望着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游乐男女,嘴角上叼着烟斗,你能正确的说出这理由来吗?为什么除去在别人前面大笑使别人快乐,我们活着就不应该取悦我们自己,难道我们不是也可以站在别人之外欣赏欣赏?难道有谁限制我们这样做吗?”
“然而在这种欣赏之外,我还看见你从口袋里拉出手巾,一个人暗暗擦泪。”
“你是在开我的玩笑,老兄台,老弟。你一定弄错了,虽然这也许——这是很可能的。”
“我想你大概还记得有一天下午,就是你所说的五点钟,阳光是充足的,温暖的,有几个小孩在你旁边的草地上踢球。”
“哦,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这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的伙伴,现在的父亲和妈妈,我们也曾经这样玩过,并且我想他们有的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你应该明白,刚才我说必须在我们的平淡生活上涂上一些色彩,有时候我们也需要在人生中加上一种滋味,就是说我们有时候也需要在我们的生活中加一点哲学和物理学。”
“你知道你使我多么惊异,先生。我认为一个真正的乐天派并无须头脑,至小的空间在他等于无限广大,他本身就应该是一个满足,你却跟我讲哲学和色彩。”
“但是你只要仔细想想,你跟我的见解并不是绝对不同,当你说‘就应该是一个满足’,你业已承认一切人——连一切脑筋迟钝的人都是有感觉的,你为什么不在你的至小与无限广大之间娱乐娱乐自己?”
“这样说你把各种思想和行为都认为是娱乐自己了?”
“你知道这正是我所要讲的。古人说‘悠然见南山’,你在这里坐着,何不把你的思想当作空中的浮云,它远远的来了,接着又过去了,它仅仅是偶然间在这里经过。你为什么要捉捕它?为什么要作——假如白居易一心于捉捕浮云,我相信他的结果很可能是一个自杀。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呢?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是很可怕的,先生。你想想时间是这样长,你不能老是娱乐自己——你晚上作什么呢?”
“这必须有良好的习惯;良好的……譬如你能够,我是说在晚上你能够一个人在家里玩扑克牌。一切真正的有福人快乐人都应该能够一个人在家里玩扑克牌。”
“你是一个很残酷的人,先生。你吸别人的血,拿别人娱乐,却能心安理得的玩扑克牌!”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一日
选自《芦焚散文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