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曾经居住过和偶然从那边经过的城市中,我想不出更有比北平容易遇见熟人的了。中国的一切城市,不管因它本身所处的地位关系——方在繁盛或业已衰落,你总能将它们归入两类:一种是它居民的老家;另外一种——一个大旅馆。在这些城市中,人们为着办理事务,匆匆从各方面来,然后又匆匆的去,居民一代一代慢慢生息,没有人再去想念它们,它们也没有在别人心灵上留下不能忘记的深刻印象。但北平是个例外。凡在那里住过的人,不管他怎样厌倦了北京人同他们灰土很深的街道,不管他日后离开它多远,他总觉得他们中间有根细丝维系着,隔的时间愈久,它愈明显。甚至有一天,他会感到有这种必要,在临死之前,必须找机会再去一趟,否则他要不能安心合上眼了。
这些全是不必要的话。我承认在义务上应该说明,怎样于无意间又遇见李伯唐先生,就在这里,在这个住满学生和靠进当铺为生的前代勋旧,半农村性质,令人难忘的老城中,一九三六年春天,当我们分别了五六年后。
这一天我正在饭馆里吃饭。关于北平的饭馆,曾进去过的人总该记得,它们的食堂是又深又大又暗,整齐的像棋盘的方格一般一行一行摆满了方桌,每一张桌子周围,四条长板凳。随后有人走进来,当吃饭时候常常有人走进来,我没有留意;我只记得他个子很高,头上戴一顶黑毡帽。他在门口站站,于是朝我的桌子走过来,在对面坐下,将帽子放到桌子上。接着他敲桌子。
“喂,老季!”他叫。
我抬头,我吃了一惊:怎么,这坐在我对面的难道就是他吗?这个满面风尘,胡子黑糊糊的已经好久不剃,脊背看去微微衰驼了的,衣着毫不讲究的高大男子——难道就是李伯唐吗?
正是李伯唐。一点不错,这正是他。
“要是我不叫你,你不认识我了。”他说,脸上淡淡的一笑。
要不是他走过来叫我,我大概真要把他放过去了。
“我没有想到是你,”我不好意思的向他伸出手。“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你自然来吃饭——可是你怎么样?你在北平没走动过?”
“我刚回来。”
“你一向都在什么地方?”
“没有定规。这一次是从青岛。”
我更仔细的观察他,我更惊异。李伯唐先前穿着的有多样整齐:全身多干净,西服多挺,同时领带结的又多端正,而现在,他只极随便的穿一件又宽又大像直掇似的灰布长衫!先前他的额部是洁白平滑的,现在却布上了皱纹,前面的头发并且脱落,开始秃顶了;他的脊背开始驼了;他的嘴唇原来是鲜红的,现在它们已不再是它们了;他的锋利使他看起来像一位天神,闪动着慑人的光的眼睛——这是当初人家替他画像,画到这里而不得不废然掷笔的,现在它们也隐藏了。五六年——一个极短的时间,然而它在这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却是怎样深,从他身上看它是怎样长,他自己是怎样老了啊!
我突然感到失望。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吃饭,”我说,“你的太太呢?她怎么没有出来?”
可是立刻——
“我的太太?”他立刻张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以为你结过婚了。”
“我结婚了?怎么结婚?跟谁结婚?”
“怎么跟谁?自然跟她,跟那位小姐,你们常常划船。此外还有别人?”
李伯唐忽然松下来。
“我们早完了。”他停会说。这时我们还能讲什么呢?事实既然离我们的想象这样远,我们原以为一个相识,在和我们分离的数年间,我们原以为他已经处在另外的环境中,他为自己安排的安乐空气中,(这是我们早已认为确定不移了的,以为他早就和爱人结了婚的);仅仅刚才,我还跟他说他们当初怎样溜冰,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们拍照,他却冷淡地说:“我们早完了。”他们完了,这话并不等于一切,我们总觉得它包含了一切。现在我感到的已不止是失望,而是更深的无以言说的惆怅了。
“你或者会奇怪,”他接着说道,脸上勉强挂着自嘲的笑容。“你以为这个人是幸运的,在一切人中他是例外——你过去不是也这样想吗?可是幸运,你看怎么样;你要说只有少数人才有,平常不可幸致,对不对?可不是,谁都这样想;可是谁都没想到这种不幸。因为在我们生命上,它才是最靠不住的,你相信它,你便上当了。它往往于无意间来到你跟前。其先你不注意;可是等你注意,你想利用它的时候,它却早已溜之大吉。譬如它平空向你撒个谎,你除了空虚和被骗的耻辱,再也没有别的。”
我茫然瞅着他。
“不过我们现在讲它有什么意思!”他朝旁边望望,笑突然从脸上消失了。“过去我们争论,我们谈笑,我们寻找快乐,我们追求理想,到我们一旦发现我们自己:我们多愚妄,多可笑!我们可就晚了!命运已经将我们安排在斜坡下面,我们没有力量反抗它,过去的全在我们后面,我们不能返转去重新生活。在我们前面,剩下的却又是一片虚无。”
我打个冷战。
“你现在相信命运?”
“不是相信;而是精神,一种不适于生活的精神。同时正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相信,这结果更坏。你明白吗?”
“我实在不明白,”我等他讲下去。
李伯唐没讲下去;李伯唐沉默了。但是出乎意外,第二天他派人送给我一封信,另外附一卷草稿。这上面叙述他和另一个女子的历史,不是我看见过的那个。我看了,我没有意见,许久我还不能从惊愕中恢复过来。我必须感谢他的信任——他信上声明我有任意处理草稿的权利,这种厚意将使我永志不忘。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李伯唐。不久我就离开北平,直到现在——现在他在什么地方?他作什么?我不知道,也从不曾得到他的任何消息。不过我有一种信念,即使并无充分理由,这种信念也始终没有离开过我,始终没有动摇。我深信终有一天,他会作出某种惊人举动,同他的高贵精神符合。不是,不是为别的缘故,而是为了使他自己永远安静下来,使他自己在命运之前得到胜利。另外也许更有一种可能,单单为试验他的幸运,他破釜沉舟,把生命当作赌注。
这在他个人是一样的,但愿一切和他类似的人能得平安。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