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叹道:“我只知太子妃姓萧,她的闺名,今日才第一次听说……容貌相像便罢了,容貌、闺名都一样,倒是奇了、奇了……”
太子妃萧氏,本就是容易被人轻忽的角色。虽说蜀国公主和未来大吴国母的身份尊贵至极,可她论姿色没姿色,要才识没才识,说手段没手段,除了备受太子冷落,再无半点引人注目之处。即便吴帝宠爱,她也不曾因此掀起过半点风浪,更不懂得干预朝政,安分老实得连宫人都敢肆意嘲笑她,纯粹把她当作纽结两国交谊的摆设,再不把她放在心上。
周少锋是太子近侍,平时的确常随许思颜出入太子府。可若不是去给父皇请安时,常能遇到太子妃,只怕连许思颜自己一年都见不了她几次。于是,周少锋等人对这位没见过几次的太子妃更是印象不深了。
他观望木槿,迟疑片刻,居然道:“也许……真是咱们弄错了?细看的确不大像太子妃!她似乎比太子妃漂亮,更比太子妃清灵……”
楼小眠正苦笑之际,忽听木槿惊叫,叮的一声,簪子失手落地。
抬眼看时,却是许思颜打得急了,失了分寸,一掌拍到了木槿前胸。待发现不对,急要缩手时,木槿已经满脸绯红,脚下飞快踏过一套极高明的步法,迅捷欺到许思颜侧方空门处,右掌扬出,重重拍向许思颜脸庞。
啪!清脆响亮的一声耳光,许思颜白皙如玉的面庞顿时浮出一个清晰的浅红掌印……
众人顿时骇得呆了,大气不敢出。
许思颜何等尊贵,许知言唯他一个独子,爱逾至宝。虽管束严谨,但若论及责罚,不过是斥责罚跪,何曾甩过他耳光?
他一时竟也不信自己会有这等遭遇,摸了下发烫的面颊,冷沉的眉眼已泛出怒意。
他手中有鞭,但自从和木槿动手便一直没有用过,此时却已忍耐不住,慢慢将手中长鞭抖开,拉直。
木槿也似受了绝大羞辱一般,秀目含煞,狠狠剜着他。但闻兵刃甩动破空之声传出,她手中竟多了一支软剑,明如秋水,冷若寒霜,银蛇般指向许思颜。
竟无半分退让之意。
天边有惊雷滚滚涌过,好端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临晚却免不了一场暴风雨来袭。
成谕、沈南霜等面面相觑,待要上前拦阻,却又不敢。
太子已怒,这怒意一般人消受不起。而这个完全不像太子妃的太子妃看来也极不好惹,谁若插手,那剑只怕就指向谁了。
他们是千挑万选送上来的太子近卫,论武艺也许不比这二位差,但若真动手误伤他们一丁半点的,那边吴帝一怒,他们可别想活了!
正在剑拔弩张空气近乎凝滞的当口,忽听有人极其痛楚地呻吟了一声。
却是楼小眠皱紧了眉,腿一屈,人已摔倒在地,惨白着脸一动不动,竟似晕了过去。
郑仓大惊,扶抱起他高声唤道:“公子!公子!”
“小眠!”
“楼大哥!”
许思颜、木槿齐齐惊呼,一时顾不得再和对方争斗,疾奔过来瞧楼小眠的状况。
但木槿到底碍于男女有别,蹲下身来要去检查时,便略略犹豫了下,而许思颜已一把抱起他,一边冲向精舍,一边连声叫道:“顾无曲!顾无曲!”
眼看木槿紧随其后奔入,他居然不忘瞪她一眼。
木槿毫不示弱,狠狠地瞪了回去,但手中的软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她身着夏衣,美丽却轻盈,再看不出她将那细而薄的软剑藏于何处。
而以她这样的身手,以她这样的利剑,以旁人的毫无防备,要怎样的贼子才能将她劫得无影无踪?
许思颜想起昨日被罚跪的两个时辰,被减掉的一顿早膳,以及积郁得无法下咽的午膳,憋屈得很想把眼前这妞儿给吃了。木槿只是盯着他抱住的楼小眠,丝毫没把他的恼怒放在眼里。
顾无曲被许思颜连声催促,已经忙不迭地赶过来,纳闷道:“这小子挺强悍啊,根本不怕疼,怎会晕倒了?”
楼小眠被放到榻上,便微微睁了眼,喘着气道:“换你疼了试试,看会不会给疼晕……”
许思颜瞥他一眼,负手道:“你可真晕得是时候!”
楼小眠微笑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怕惊动了皇上,下面有咱们晕的时候!”
许思颜静默片刻,向顾无曲道:“都预备好了?现在就给他用针吧!”
顾无曲微愕,“太子殿下,现在就用针,只怕他得疼死……”
许思颜笑道:“你方才不是说小眠不怕疼吗?”
顾无曲尚未回答,楼小眠已抢过话头苦笑道:“太子饶了我吧,这天底下哪里有不怕疼的人?我还想着稍事休息后,便随太子殿下去江北呢!”
许思颜便不再说话,懒洋洋地看他一眼,缓缓踱了出去。
木槿抱肩看他离去,才坐到榻前,问道:“楼大哥,你还支持得住吧?”
楼小眠揉着太阳穴道:“木槿,你是太子妃也罢,不是太子妃也罢,再闹下去,估计没人支持得住……”
木槿道:“谁说的?我支持得住!”
“……”楼小眠无力地抬抬手,惆怅叹道:“算你狠!你可以去吃些斋饭,估计会更加无敌……”
木槿笑嘻嘻道:“我当然会去吃饭……你呢?我去帮你挑几样好吃的菜送来?”
楼小眠摇头,“不用……我喝药就够了!”
他垂眸看着榻畔顾无曲刚刚抱来的一堆东西。
除了药箱,还有镣铐、绳索、布条等物……
木槿的母亲夏欢颜医术高明,也曾悬壶济世,但后来贵为国后,给他人治病的机会便少了。而她从小养于深宫识文习武,虽也略通医理,倒也没见母后为人治病时用什么镣铐、绳索,为此便很是纳罕,以为顾无曲会施出什么罕见的疗病之法。
吃晚饭时她也细细问过郑仓,似乎只是寻常的针灸之术。
只是比寻常的针灸会疼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郑仓那般高大雄壮的大男人,居然会因此坐立不安,连晚饭时都魂不守舍,如临大敌。小道士奉上饭后洗手的水,木槿眼看着他伸出汤匙,舀了几大匙在碗里,等她回过神时,他已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
她扯扯小道士的衣襟,“你没用那水洗过手吧?”
小道士连忙摇头。
木槿松了口气,“那就好。”
小道士悄声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水里放了澡豆。”
“没事,澡豆虽是用来除污涤秽的,可多是用大豆、香料合成,喝掉便喝掉吧!”
“可观里没预备贵客过来,澡豆是临时从茅房拿来的……”
“……”木槿默了。
旁边的周少锋瞪他一眼,低喝道:“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在坐在另一桌的许思颜也有些心不在焉,倒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沉吟着问道:“已经在施针了吗?”
旁边成谕答道:“是,已经服了止疼药在施针。楼大人和从前那两次一样,没什么特别反应。”
许思颜懒洋洋道:“都这样了,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他也不吃了,掷下筷来便走向楼小眠歇息的屋子,郑仓连忙跟了过去。
木槿已向郑仓打听过,知晓这位似俗非俗、似僧非僧的顾无曲是宫里的桑夏姑姑引荐给许思颜,再由许思颜安排医治楼小眠。顾无曲性情古怪,隐居此地已久,整日疯疯癫癫,虽是个罕见的医道奇才,却没几个人敢找他医病。但他和桑夏姑姑交谊非同一般,又盼着许思颜放了桑夏出宫与他相会,于是为楼小眠治病还算尽心。
可如果不是桑夏或许思颜的安排,他肯不肯好好替楼小眠治病就难说得很了。
正因为这个缘故,楼小眠才会再三让许思颜到守静观和他相会,而许思颜应该也是怕这顾无曲再出什么幺蛾子,听得周少锋回报,便也随之赶来了。
他带着从人骑马奔行,自然迅捷,才会和楼小眠他们差不多时候到了守静观,也免了楼小眠再被顾无曲折腾一回。
自然,诊治过程中的苦痛还是避免不了的。
木槿一直认为,如果针灸有痛楚的话,让楼小眠多吃点东西,积攒力气去扛那痛楚才是明智之举;但等她亲眼见到顾无曲施针,她才晓得楼小眠着实有先见之明。
因顾无曲施针不可分心,他们进了屋,便见一座屏风挡在前方,却能从镂雕的木棂处看到里面的动静。
楼小眠赤着上身,手足俱被镣铐锁住,关节处又另加了绳索,被牢牢捆缚于榻上,再不容他动弹分毫。
顾无曲所用之针为金针,木槿曾在其母那里看到过多次,知道此针乃用九分黄金加一分黄铜所制。金性不随四季寒温变化,刺入人体不会涩滞难起,且黄金柔韧不易折断,医者施来更多了一重保障,故名医多爱使用金质毫针。
不过寻常名医所用金针多为一寸至三寸,这顾无曲所用之针竟然长达六寸。
此刻,他正将一根长长的金针缓缓扎入楼小眠的胸前要穴。
虽给捆缚得极紧,楼小眠还是整个人颤抖起来,手足因吃不住疼痛而挣动,束住他的镣铐便发出哆嗦般的清脆碰撞声。他脸色煞白,唇上半点血色也无。
顾无曲慢慢捻动,待金针快没到根部时才住了手,随即皱眉看向楼小眠的动静。
楼小眠略喘过一口气,却胃部一抽,干呕起来。
他午间便未吃多少东西,晚上更是粒米未沾,于是也无甚可吐,呕出的大半是清水,额上却渗出密密冷汗,连气息都已微弱不堪。
顾无曲替他擦拭着,问道:“你还支持得住?”
楼小眠勉强笑了笑,答道:“应该行吧!”
顾无曲道:“不行也得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公子爷你就受着吧!”
许思颜隔着屏风看着,闻言已皱起眉,轻轻咳了一声。
顾无曲立刻收起脸上的幸灾乐祸,闭上嘴继续针灸。
木槿奇道:“金针疗疾,可以疏通筋络,运行气血,按理不该如此疼痛呀!”
许思颜不由说道:“你懂什么医理?便是你母亲,也未必样样都比旁人强。顾无曲另辟蹊径,小眠又体弱易晕针,才会这般难挨……”
待得答完,低头瞧瞧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木槿,脸上被抽过的地方似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他不觉懊恼,却负手笑道:“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木槿毫不迟疑地回答,继续从木棂镂空处往内观望。
许思颜淡淡笑道:“待会儿还会解去下裳用针,你还打算继续看着?”
木槿嫣然而笑,“楼大哥在疗疾,又非沐浴,有什么看不得?一念正则万物皆正,一念歪则满目污秽。这样的关口能转到别的念头的,多是那些满面春风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太子应该不是这类人吧?”
许思颜点头,“那你就继续看着吧!我也想看看萧寻的好家教!”
木槿还待说话时,郑仓急忙扯她袖子,低低道:“木槿姑娘,若是公子在里边听到,只怕更加难熬。”
木槿闻言,狠狠瞪了许思颜一眼,这才甩袖走了出去。
周少锋随在许思颜身边,见状不由咋舌,嘀咕道:“这、这不会是太子妃吧?咱们太子妃怎可能这样?”
许思颜轻叹道:“萧寻的女儿……”
不仅是萧寻的女儿,更是她的女儿……
他的心头眼底,忽然间又有酸涩翻滚。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情形,再度历历浮现。
承运门外,那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地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哭着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也许……很快吧!”
宫人急着送他去书房念书,他在舆上站起,回身踮着脚尖向她叫道:“姑姑,我两个时辰便回来了!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向他挥手,“快去吧,快去吧……”
可她应了等他,待他回去,却已人去楼空;她应了回来看他,却一去十七年,再未踏足吴国一步。
随了年纪渐长,不用刻意追寻,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流言已让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她是父皇的青梅竹马,深得父皇宠爱,却是生来的红颜祸水,惹出过不少事端,遂激怒皇祖父,将她作为公主陪嫁的滕妾嫁给当时的蜀国皇子萧寻。可那时,她已怀着父皇骨肉,遂将那孩子产下后送回,自己留在蜀国……
后来,公主不明不白死去,她倒成了蜀国的太子妃,却依旧与父皇藕断丝连,甚至设法治好了父皇的眼疾。皇祖父驾崩前后,萧寻亦在吴都,一力主张让八皇子继位。而夏欢颜不忍坐视昔日情人万劫不复,到底站在他们那边,萧寻为此大怒,留下一纸休书后决然离去。
可惜,即便被萧寻休弃,他们父子还是留不住她。
一个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子,一个留不住自己生身的母亲。
不错,吴国太子许思颜的生母,不是大吴皇后慕容雪,而是蜀国国后夏欢颜。他就是夏欢颜在别处生产然后送回的那个孩子……
吴蜀两国议亲之时,他亲耳听得桑夏姑姑私底下向她的老姐妹冷笑道:“都说那位夏后学医成痴,有些呆呆的,我瞧着一点也不呆呢!若留在吴国,终不过是个妃嫔而已;忍一时之气回到蜀国,萧寻却能让她做一国之母!如今,眼看着她那不知从哪里收养来的杂种女儿也快成为吴国的未来国母了!这吴蜀两国,尽成了她夏欢颜的囊中之物,该是何等好的算计!”
当年大吴武成帝合并诸国,一统中原,独蜀国国小力微,自愿削去帝号称臣于吴,又奉上绝色公主小心侍奉武成帝左右,遂被武成帝容了下来。这些年来,蜀国吞并赫赫国,收服闵西狄人,又经数代君王开疆拓土,励精图治,渐渐国富民强,虽依然臣事吴国,实力却不比大吴逊色多少。
他那个从未唤过一声娘亲的生母,果然好算计,好算计。
一而再地抛弃恋人,抛弃亲子,终还弄了个容色寻常的女儿嫁过来,算是补偿他们父子吗?
父皇温和重情,可以把她视同己出;而他呢?
他也得把这个取代他被他生母养育了十四年的女儿当作终身爱侣,然后和她生儿育女,承继大吴江山吗?
许思颜定定地看着屏风镂雕间透出的烛光,有些漠然地弯了弯唇角。
周少锋悄悄地察看他的神情,正觉不解之时,耳边忽传来一缕琴音。
极幽极淡的琴声穿过隐隐雷声,哗哗雨声,竟似隔着一池荷塘徐徐飘来,空灵清澈如山间清甜的泉水,缓缓沁入心头,令人神思宁谧,烦热顿消。
楼小眠痛楚难耐的低吟不觉静了下去,额上虽有汗珠,紧锁的眉宇却略略松开了些。他竟微微侧了身,仔细倾听那荡涤了暴风雨戾气的悠悠琴声。
顾无曲纳罕地向外看了一眼,嘀咕道:“琴音也能止疼吗?真是咄咄怪事!”
许思颜不觉跟着垂头倾听,脑海中那个十七年前决然离去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淡了下去。
他悄悄退出屋子,掩上门,去寻那琴声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