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不久,是中国的一个非传统节日——教师节,只有教师知道的节日。前些年,乡镇干部和教师在地位上有天壤之别,教师节上,有位副乡长被派到中学来慰问教师,他说:“教师这家伙也还是个节,有心杀个羊羊子犒劳犒劳,无奈这股家伙们太多,狼多肉少,乡上嘛只给了两百元,怎么花自己看着办……”从此后这话传开了,本乡本土的教师们就把自己的节日叫做“家伙节”了。
这几年,“家伙”们的待遇提高了,地位也相应高了,“家伙节”上吃个羊羊子不成什么问题,乡上的慰问费也涨到了五百元,也没有“家伙们太多”似的讲话了。不过,区长却又十分谦恭了,把座谈会往往开成了训示会或表态会。
座谈会上,老师们是坐的,乡长和区长是谈的,有坐有谈,是谓座谈。乡长谈得很干脆,也很文明,不再有“家伙”之类的词,只说:“老师们好!老师们辛苦了!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给大家的节日送上一份薄礼——五百元,不成敬意。”座谈会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区长谈得就不怎么干脆了,对老师们而言,他是家长,对乡长而言,他是属下,他要有个姿态,他说:“感谢乡党委和乡政府对我们的关怀,感谢,啊,十分感谢。我给大家交个底,很快我们就要实行聘任制,今年聘了民办的,明后年就挨上公办的了,谁要不给我好好干,背后嗞嗞唔唔,啊,到时候聘不上可别怪我。大家算算帐,绝大部分人每月拿我的一千块以上,一年就是一万二,相当于六十石麦子,而陶渊明当时一个县长家才拿多少?五斗米呀!要是有五石米,他早就折腰了。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又要吃奶又要骂娘,说实话,我是六亲不认的人,这想必大家知道……”司骡和博士坐一处,司骡看到博士听到这里头欻地低下了,悄声说:“你哥想必是黑脸包公转世呀!”博士说:“等着!驴头上把角长上了再说。”
“发展是硬道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重申三点硬要求:第一,只准上不准下,中学是我们的门脸,说白了,是我和乡爷的脸面,会考中要年年上一个新台阶,凡是退步的教师,注意着手考虑解聘的问题;第二,只管教书,莫论国事,国家大事由总书记管,乡上的大事由乡爷管,学区的大事由我管,家有千贯,主事一人,轮不着你们,有人背后评三道四,搞阴谋诡计,只要风闻到我的耳朵里,注意着手考虑解聘的问题,不要说是我的兄弟,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行!”
博士的头更低了,他没有听清第三是什么。
坐的坐了,谈的谈了,羊羊子也吃了,众星捧月,大家捧着区长喝酒。
司骡最怕这种酒,不但不是交际酒,连应酬酒都不是,人家是区长,和你有什么际可交,人家是区长,最了不起的官,你怎么敢应酬。是陪酒,是三陪中的一陪,老师们都是一陪的角色,比陪驴还难陪,人家是狗吃羊肠子,连吃带甩打,陪的人是割上卵脬子敬神,又怕人疼死了又怕神不喜。
可是,不去陪酒,又错过了一次喝酒的机会,一年中也就这么一次机会,错过了是不会再来的。司骡试着要两瓶摆个贫民酒会,老校长坚决不允许,说区长难得与民同乐,怎么能搞分裂,另立中央?
司骡只好拉上博士,羞羞答答地进了校长室——也就是“家伙节”的酒场。人很多,区长、乡长、和校长、冷雨泉坐在沙发上,老校长不喝酒,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六十二坐在茶几一头的椅子上正在划拳,一边的床上还挤着五六个人,还有几个在地下站着。
区长正在打关,六十二刚划完,就把椅子硬让给了博士。司骡站在地当中,脸上火辣辣的,像一个被审判的冤屈贼一样。他心里自我安慰:坚持就是胜利,只要瞅准机会灌上两杯,酒壮(尸下从)
人胆,就不害羞了。
博士和区长刚划完,司骡两手扶着椅子背,心想赶快抢占上椅子划两拳,可博士屁股还没动,区长就说自己该歇一歇了,叫兄弟过一关,只划沙发上的人。满场也就拥护,博士也没有格外推辞,开始过关了,虽然只划四个人,但拳太臭,不是一五就是六零,一关没完就已经一斤酒瓶底朝天了。司骡几次想代一盅酒,但乡长说了,谁的妈妈谁哭,不准代,那么爱代自己提上一斤喝去!司骡弄了个没意思。
博士好不容易过完了,司骡和其他候关的人都急得猴子拔蒜似的,但乡长又要叫博士倒取虎狼关,进行上诉。博士心里还窝着火,喝了差不多一斤酒,头又疼起来了,但他强忍着,继续想喝,说恭敬不如从命,倒取就倒取。
倒取的效果是好一点,但只多赢个二四,每次输了酒,又不准代,喝得咕咕的,似乎就要往外吐。划到了乡长上,乡长说,二四马褂儿,一五长袍子,六零老衣,给博士再穿个老衣。果然,又真穿给了老衣,博士喝了三个,区长代了三个。区长说:“谁的妈妈谁哭,兄弟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大家有的真笑,有的干笑,都说说得好,说得好,毕竟是区长,能玩这个脑子,理上能讲得通。
博士的顺关倒关划完后,区长说:“好了!好了!酒到如此好了。人生在世,吃喝嫖赌,潇洒赌一赌,赛过当皇帝。”和校长赶紧收拾过酒场,摆上一幅早准备好的新扑克牌,开始玩人人都会的诈金花。
博士不耍赌,而且喉咙里咕儿叽儿的,连看赌的能耐都没有了。司骡也不耍赌,且深恶痛绝之,他认为人一沾赌,道德尽失,凡赌必有鬼,凡赌必心狠手辣,凡赌必具小人之心。他本想喝酒,但一盅都没沾上,悻悻地扶着博士回家了。
乡长酒量不大,躺在老校长的床上睡着了。区长在沙发正中,左面是六十二,右面是和校长,周围围着八九个人,多是没结婚的尕小伙们,冷雨泉和尕顾也在参与,双职工,不能失了面子,况且区长说了,贵在参与,谁不参与谁是乌龟王八羔子。
区长很红,是月经带上的虱子。他每次都是闷牌,一闷五块,再闷十块,闷十次有九次赢。“诈金花”,没叫错,重在“诈”的功夫,叫胆大的赢胆小的,钱多的赢钱少的。一次,区长和小孟顶上了,区长闷十块,小孟跟二十,都跟了四五圈了,小孟还不开牌,和校长说有货了,要区长看牌,六十二说一看就尿了,准备给帮着洗牌,但区长看了牌后,不但没尿,还给涨了价,一下子上到了四十,小孟毫不犹豫也跟了四十。六十二拿起区长的牌一看,“啪”地掼在桌子上,说这牌早该尿了。区长又拿起牌,看了半天,作沉思状,说小孟肯定有诈,又甩了四十,小孟说自己的牌特别大,叫区长开牌,区长偏不开,认定小孟是在诈。刷刷刷,钞票如纸片般飞,小孟手里的三百多元一时三刻飞完了,只好欠下八十开牌,问区长行不行,区长很大度地说完全可以。牌开了,小孟是JQK的顺金花,他也没看区长的牌就去收钱。区长说:“慢着,小孟,甭着急,你看我闷下的啥牌,是八炸呀,八八八,发发发。”说着很绅士地收钱了。小孟的手好像擩到了火堆里,痉挛着缩了回去,半天才回过神来,向和校长借钱,要给区长还下欠的八十块。区长又很大度地说:“免了免了,给你尕娃一个教训,叫你明白什么叫‘诈金花’,纸牌四十八,怕啥就有啥。”六十二说:“小孟,还嫩着哩,骟匠门上撒欢儿,你当你长的是铁卵子吗!”小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确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羞愧不安,任家长数落。
半夜里,博士头疼得直叫唤,春花在司骡家的铁门上使劲地擂,擂醒了司骡,说博士头疼得都快炸烂了,叫司骡去给请个大夫。
司骡那么想喝酒,但一点酒分子都没沾上,又被人搅了瞌睡,十分不痛快,又不得不去。到了医院里,也像春花那样擂醒了三院长。睡眼惺松的三院长说:“女人们的屄事也是你,男人们的球事也是你,你又不是人民的大救星呀!”司骡本没好心情,又没什么顾忌,说:“三二杆子,不是球事,是头事。”三院长嘻嘻哈哈地说着荤话,装好液体,来给博士打上吊针,说是喝了酒,伤了神经,是神经性头疼,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