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两瓶液体,头疼没有丝毫减轻,且伴有呕吐症状。第二天早上,司骡上学前顺便看了看,建议春花赶快到县中医院查一查,也许是喝酒引起的呕吐,也许是脑膜炎什么的,还是对症下药的好,应该相信现代科学,有病治病,没病防病。
博士住院了。
晚上,春花又给司骡来了电话,说博士特别想他,叫他去陪一晚上。
难兄难弟,不去说不过去,去吧,司骡又没有摩托车,乘车吧,晚上也没有三轮子跑。他到学校里攀扯上了个尕小伙,答应第二天早上给管牛肉面,才和尕小伙一块坐尕小伙的摩托车到了县中医院。
司骡的到来使博士很高兴,他的病也似乎去了一半,最后一组液体输完以后,头不疼了,精神特别好,不是大病初愈的样子,而是好像根本就没什么病。他叫春花叫来了主治医生,商量出院的事。医生说按住院算,得住够五百二十四块以后,才能报销,建议博士多住两天,也好养养身体。博士说身体这么棒,白白地养什么,白花国家的钱不说,自己也得花五百二十四,划不来,看还有什么报销的办法没有,总不能参加了医疗保险就白保了。主治医生说实在要报,就转成门诊,自己报自己的医疗积累金。大家讨论了一番,最后定论,也只好如此。又说了些医保的利与弊,批判了中国医保的官僚主义。博士和春花做一床,司骡和尕小伙一床——尕小伙早就睡着了。司骡临睡前还说:“博士,你们两口子想干什么尽管干,把白白输的那些营养液放一放,别胀破了,死了也是个枉松鬼。”春花说司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博士为了某种气氛,虚张声势地要和春花那个。春花说:“老不正经,人家的娃娃还没破身,你们积点德好不好。”司骡说:“人家的娃娃又不是姑娘子,什么破身不破身的,现在的年轻人,说不定人家见过的比你的还大!”
几个人哈哈着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司骡早早地告辞,叫博士们消停办了手续再出院,自己履行诺言,给尕小伙管了牛肉面,回学校上课去了。
到了下午,学校的气氛有点不正常,人们都鬼鬼叽叽的,司骡最不愿打听有关鬼鬼叽叽的事,也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学校里空落落的,少了许多人。
半夜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了司骡,他叫醒了夏之冰,问是不是博士出了什么事,哭声怎么好像是在家属院里。夏之冰说不要瞎说,好端端的人会有什么事,两人关严实了窗子,又睡去了,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铁门一开,靠他家的院墙放着一个白花花的刺眼的长方形玻璃柜。司骡心里一咯噔,忙过去一看,分明是一个停尸的冰柜,里面躺着一个人,脸上苫着一块红布,瓜皮帽、黑长袍。司骡不敢相信,但眼前这是事实,他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泥塑木雕一般。
和校长、六十二和别的几个人抬着一块篷布,来给搭帐篷了,他们根本没看到呆在那儿的司骡,谁觉得碍手碍脚了,就像推一个物件儿一样,把司骡往前推一推;尕顾领着几个学生在拉土块,当院子垒起三个三丫叉炉子,车子经过司骡时,也故意很夸张地跑过去,把司骡往一边拉一拉,仿佛拉一个不识眼色的稻草人;冷雨泉和三四个人从学校里拉桌凳,碰到司骡就停下来,使劲“吭”两声,眼尖的人过来把司骡往边上搡一搡,似乎在搡一头滑倒在冰滩上的死驴子。
区长在里里外外指挥,一边写了一副“仰天长啸有失公允,扼腕叹息无奈人事”的对联,吩咐高老头端端正正地贴在家属院的大门上。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哭的喊的拉的劝的,提茶的奠酒的迎客的记礼的,各有各的事,人们都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只司骡还在那里碍手碍脚地发呆,被大家推过来搡过去,浑然不觉。老校长看在眼里,叫司骡跟他去给学校的黑纱上写几个字。
到了学校,司骡才回过神来,他问老校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的吗?
原来,昨天早上博士吃过了早饭,正准备办出院手续时,去了一趟厕所,人突然就昏迷了。春花赶紧在电话里找到了区长,区长到医院一看,决定马上转院,又电话通知了老校长。老校长怕造成不好的影响,没敢大范围通知,只找和校长商量怎么办。和校长当时叫上六十二、冷雨泉,赶往凉州。到了肿瘤医院,经确诊是脑瘤破裂,在后脑勺上钻了一个洞,没放出多少血,人就咽气了。区长、和校长、六十二、冷雨泉一边置办入殓的衣物,一边雇车、租冰柜,连夜拉到了家属院。当时正值夜里一点,家属院里所有的人都出来帮忙了,只他司骡一家是冷血动物,这么大的事情都没表现出一点同情心,简直是铁石心肠,所以人们这天都心照不宣地不把他当人看待。
老校长一边批评司骡:“不要说六十二,你连六十二一个脚指头都跟不上,你连六十二的爱玲和闻天都不如,人家还也给打着矿灯帮忙哩!”一边裁白纸,淘毛笔。司骡还是木木的,像病毒感染了的一台机器人。
是的,司骡无法辩白。说没有听见吧?是假话,人喊马叫的,这么大的事,怎么听不见?况且也的确听见了。说是不敢相信吧?明摆着的事实,骗鬼都不信,还能骗人,压根儿就是因为招聘的事,给区长给过不去嘛!
哑巴吃黄连,苦啊!有口难言。但想到博士,人生无常,那么好的人,生命在瞬间就结束了,又谈什么难言不难言的事?无论别人怎么误解,无论自己有什么不公和遭遇,只要活着,就是天大的幸运,否则像博士一样,眼睛一闭,拳头一攥,还有什么可言的?可计较的?好在问心无愧,虽然对不起人,但还的确对得起鬼。
裁好了纸,准备写黑纱,可写什么呢?司骡脑子里一片空白,老校长说他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还当过几天斋爷,怎么连个黑纱都写不出来!
是的,“英年早逝”吧?什么意思,生前也不是什么英豪,况且盼望让早逝吗?“饮誉教坛”吧?也有点过褒,况且是盼望盖棺后才如此定论吗?“音容宛在”吧?只是一种形式而已。是的,的确是江郎才尽。司骡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撂下了老校长,悻悻地走出校门,到小卖部里买了一瓶酒,买上所有的烧纸,他相信人死后灵魂是不散的,他相信世间是有鬼的,他想给博士烧点纸,和博士再“把酒话衷肠”一次。
博士的灵堂前是没有司骡的位置的,他的姐妹姑姨,老娘老舅,凡真正的亲人们都哭得死去活来,还有乡政府,乡派出所等一拨一拨的尊贵的吊唁者鞠躬致敬,守丧也有人家的丹丹和区长和儿子,用不着他司骡去守。所以,他来到自家的小院里,干脆关上小铁门,在灵堂背面一边烧纸,一边奠酒,一边喝酒,一直烧到了太阳落山,才烧完了纸,喝完了酒,心中也空前的坦然了,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地倒在了自家的床上。
第二天要出殡,因为孝子少,不气派,区长决定让家属院里的孩子们都充当孝子。孩子们全都戴上了孝帽子,白茫茫一片,煞是好看,煞有气派。和校长的和雪艳、申雪娇,六十二的张闻天、张爱玲,尕顾的顾珍珍、顾盼盼,秋荷的贠小洁,全都戴上了孝帽子,特别自豪,只有司梦夏巴前跑后地没有戴上个孝帽子。申雪娇为了巴结丹丹,孤立司梦夏,说:“丹丹,你就不要叫梦夏戴孝帽子,他的爸又不死,我的爸死得快了,死掉了叫你也戴孝帽子。”顾珍珍说:“哟!说啥哩,你爸是校长,死得没有我爸快,我爸才死的快了,我妈常常这样说!”
司梦夏没有戴上孝帽子,就没有资格上车,也没资格拿花圈,哭着来给司骡诉说。幼小的心灵,怎么安慰呢?司骡还真无从说起,想了半天,最后说:“等我死了以后,你也别让她们戴孝帽子就是了!”梦夏才不大哭了。
到起灵的时候,司骡才出去了,也不知别人奠了多少礼钱。一般是十块,这事不一般,就奠上二十吧,记礼的小孟也没给他说什么,只异样地看了他一眼,记下了他的二十块。
一天没出门,家属院里大变样,满院子是花圈黑纱,多是学校的,全学区的中小学都敬献了花圈,挂了黑纱,连司骡家的小门都给拥住了。博士,有鸿福呀!安息吧,博士!博士,安息吧!司骡在心里祷告着。已经起灵了,高抬深埋,人们抬得很积极,满院的花圈也魔幻般地装到了三轮子里,被一伙戴孝帽子的小孩簇拥着。车声隆隆,人声鼎沸,红红绿绿的花圈,戴孝帽子的小孩们,是一种说不清的怪怪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