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是这般的玄妙。当一个故事娓娓结束的时候,另一个故事可能正要大幕开启,或是演绎正酣。一般无二的,当有些人落寞失意时,必定有另一些人正沉浸在纵酒狂歌的喜悦中。冥冥中的安排,不会让一切一同开始,一起落幕。也不会让台上的人一同难过抑或齐声欢笑。或许是因为只有这样,这萧索天地间才显得热闹些罢。
雨势正急,且有愈来愈大之势。芒水江上几叶小舟艰难的靠岸,码头上几个艄公聚在一起,忧心忡忡的望着汹涌的江流,“这雨来的邪门啊……”老艄公望望天,喃喃道。
“唉,这水里找生活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一个年轻后生抱怨着,羡慕的瞧着码头一艘巨大的船舫,那里灯火通明,不时传出大笑以及碰杯高歌之声,“你瞧人家那日子过的,要什么有什么。”
老艄公望着船舫巨帆上印着的一条水蛟,面目狰狞,在雨中张牙舞爪。转头沉声道:“在水中找食吃,时运不济也只是饿几顿。马帮可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你小子有这胆气么?”后生听到马帮二字,缩了缩脑袋,不敢言语了。
所谓富贵险中求,眼下虽时逢乱世,但各国商人却还活跃。槐国的精铁,撵昀的丝绵,华国的木材,寒叶的油盐一经倒手,少说也有数倍的利润可图。若再经的起颠簸,路子野一些,能走私到北方草海部落的军马皮革,一来一回间的赚头又岂是区区暴利二字。
只是路上颇不太平,光景稍差之地马贼横行,杀人越货,各国商家无不闻风丧胆。所以大一些的商家都养着大批死士,这群人称为护队,往往随货上路。但更多的是没有足够能力供养护队的小商家,走货的时候便临时雇佣一些人暂时护货。这些人是比较奇特的一群,有人雇时便是保货的护队,无人雇时便成越货的马贼。所以他们被称作马帮。
蛟牙马帮,正是大大小小的马帮之中比较有名的一个。有名倒并非是因为他们势力有多大,而是因为他们讲一个信字,重一个义字。从不做诸如半路反戈越货这等下作之事。
拿蛟牙马帮把头儿常青虎的话来说,这叫做一诺千金。于是,“一诺千金”便成了道上朋友送他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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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诺千金常青虎今日很是高兴,江上的瓢泼大雨也丝毫没能影响他的兴致。这次顺江走云水城,做成了一笔丝绸大买卖。由于一路之上极为顺利,所赚也比预料为多。货主大喜之下给的酬银也翻了一番。福无双至的说法似乎在常青虎这儿行不通了,常青虎日间才得了六千多两银子,傍晚间便又接了飞鸽传书,得了夫人在蛟牙城平安产下一子的喜讯,整日里都乐的合不拢嘴。
想到得意处,常青虎不由得举杯高喝道:“众位兄弟,今儿是个好日子,大伙儿尽兴吃喝,待这大雨一停便回家抱老婆孩子去。”舱中蛟牙帮的四十余号人俱是哄笑应答,气氛更见热闹。
男人们喝起酒来,似乎总是不要命的。蛟牙帮在船舫中闹至将近天明,眼见江上雨云渐散,这才一个个七倒八歪的沉沉睡去。常青虎却还有几分清醒,摇晃着向舱外走去,口中笑骂道:“这般没用,二两黄汤就全都装了孙子。我常青虎一诺千金,说了要把你们灌趴下,就决不含糊。”
雨后黎明的江风凛冽清冷,常青虎被风一吹,酒意登时去了大半。斜眼瞧见几个守夜巡船的帮众正围在船头议论纷纷,船板上却躺着一个人。
“真触霉头,林胡子你捞上来个死人作甚?”一个身形削瘦细长的青年凑上一望,随即厌恶的跳了开去。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苦着脸道:“我哪知道啊,本想着大雨初停,鱼儿要上来透气,想网几条鱼给众兄弟尝尝鲜……”
“算了,快扔下江去罢,瞧这伤人的手段可是厉害的紧。别自个给自个找事,惹祸上身。”那青年皱着眉头转过头来,面上神色一肃,恭声道:“把头儿。”常青虎摆摆手,瞧着船板上的年轻人嘴唇冻得铁青,身上的伤口却倒卷泛白,想是在江中浸的久了。蹲下身子,略略查看了一下伤势。眉间顿时拧作一团,半晌方才叹一口气,“骨头断了十余根,经脉也被毁的差不多了。伤成这样,胸口却仍有一口暖气,也是异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双拳紧握,微黑的面膛上闪过几分凄然之色,“竟能撑到这时,这年轻人怕是心中有事放不下啊。罢了,让老秦过来给瞧瞧,能救则救。一辈子在刀口上舔血,也算是给我刚出世的孩子积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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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花正开,霞染天穹和风来。碧波采莲女,芊芊素手白。
好一个曼妙的芊芊素手白,青年微微笑着。不料自己跨过千里冰潭之后,竟听得到如此清雅的曲调,周身寒意顿时消散无踪。拨开连天碧叶循声望去,却不见唱曲的少女,唯有琴音尚悠然。
“秋十月,雁南徊,轻衣倚马山林外。尘世少年郎,微微放心怀。”青年转念间下阙已成,轻轻对吟罢,高声道:“在下唐突,佳人可否现身一见?”语音中一叶小舟分波而来,舟头少女明眸善睐,嫣然笑着,青年大喜道:“景心。”少女微微一笑,湖光增色,舱中又走出一个娇俏身影,挥手道:“大花猫,我想你的紧呢,快来。”
我也想你们的紧呢,青年心底轻轻叹着,双眼却已有些濛然。撑竿一荡,小舟缓缓向前划去。
一只湖怪突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两条小舟之间,那湖怪貌极丑陋,身上竟还披着黄袍。两爪上挂着两块温润的紫玉,血口一张,射出无数青色小刺来。
无数小刺瞬息刺射入青年体内,仿若烈火烤着他的神经般,剧痛使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李大哥……”彼舟上的少女双眼已然带泪。“放心罢,大哥皮粗肉厚,怎会有事?”青年声音渐渐低微,却还是微微笑着,“若死在如此丑陋的湖怪手里,岂非要把脸丢到阎王殿去么。”
周身越来越冷,丹田却升起一股暖气,盈盈护着心脉。青年倔强的挣扎着,“更何况,有些事还等着我去做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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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灸这一关挺过来了,还有一线生机。”一个五十来岁的打扮的文士呼出一口气,抬手去擦满头的大汗。“老秦你还真行啊,这种快没气的人你也能救回来。”林胡子立在一旁,面上满是敬佩之色。
“哪里是我医术高,我这祖传的针灸十九刺我从未曾用过。此番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能侥幸见效,还是全靠了这年轻人那极盛的求生之心。若非他体内古怪的真气护住心脉,怕也是……” 老秦摇一叹,“伤重如此,还有如此淳正的真气,当真是骇人听闻。这年轻人的来历,怕是不简单啊。”深深望了床上的青年一眼,续道:“多喂他些清凉退火之物。午饭后我再来瞧瞧。”
李冰缓缓睁开眼,脑中依旧昏昏沉沉的刺痛,自己竟然还活着么?耳畔传来江滔激荡之声,周遭物事微微摇晃,显是在一艘大船中。李冰心中茫然片刻,昨夜一幕幕情景突然闪过眼前。登时心中一惊,此地不宜久留。以远举的心思,不亲眼看到自己尸身绝不会轻易罢手,定会广发侦骑四处搜捕,现在的自己,已是撵昀举国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了。李冰挣扎着想下地,微一动弹,胸前腿部便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不禁闷哼一声。这才发现全身被包裹的严严实实,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道。
舱房门作响,李冰心中一紧,手向身旁抓去,随即一抹苦笑在嘴角绽开。便是现在给自己一把刀又能怎样?自己怕是连拿都拿不动。
“醒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走入房来,身后一个麻衣小厮端着一碗绿豆汤,惊异的望着李冰,“老秦还说你最快亦要到晚膳时才有可能醒。”迈步之间衣摆扬动,露出衣角上用青丝线绣着的一只蛟龙来。
李冰瞥眼瞧得清楚,心中微微一惊,这似是哪个组织的标记。那中年汉子双手按住李冰肩膀,“别起身,好生歇着吧,瞧你这一身伤,是得罪了什么权面人物罢?”
李冰淡淡一笑,却并不答话。中年汉子叹口气,“你们年轻人便只是知道好勇斗狠,却哪里知道这世道人心险恶。此次捡条命来,算你的造化。”端过小厮手中的绿豆汤道,“多喝些清凉之物好生歇着,我去报于把头儿知晓。”
“这位大哥,你们是……”“蛟牙城的。”那汉子抛下三个字,转身出房而去。蛟牙城?李冰微微一怔,那不是原士只国的王都么?
士只国灭后,槐国朝廷虽然下了安抚诏,但士只国破之时蛟牙城举城死抗不屈,一座孤城坚守旬月,让槐国大觉颜面扫地。是以城破之后,当地府衙所征的赋税徭役比别处更重了三分。稍稍有些能力的家室的都另投他处。原本也算安定富庶的一座城池,如今十室九空,马贼横行。
李冰冷哼一声,心中最恨的便是这等掠人城而不安人城,破人城而不治人城的流寇手段。
门外脚步声响,李冰抬眼望去,先前满面络腮胡的汉子与一个身形削瘦的青年进门后恭立两旁。一个身高体阔的汉子随后大步踏入门来,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肤色微黑,装束随意,乍一看去便如一个耍把式的江湖汉子,但目光深处偶闪而过的精芒显示着此人决不简单。
“这是我们蛟牙马帮的把头儿,若非把头儿一句话,你早就被抛进江喂了鱼鳖了。”那身形削瘦的青年沉声道。蛟牙城的马帮?李冰心中惊异,乱世中马帮林立,各有各的山头。势力大的活动范围虽还广些,但能从蛟牙城行至撵昀腹地来,长徙千里,实是少有。挣扎着起身道:“谢过把头儿救命之恩。”
“客气,人在江湖,谁没有个难处,伸把手算得了什么。”常青虎一伸手,将李冰硬生生按了回去,瞧着李冰面上色变,还以为李冰是听了马帮名头害怕,咧嘴一笑道:“小兄弟莫怕,我等虽是马帮中人,却只是护货,吃的还是五谷杂粮,不是人肉包子。”笑容渐敛,“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这身伤是…….”言语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李冰却从中听出了几丝弦外之音。
马帮行事,最紧要便是干净利落。护货上路要利落,要拼命时更不能含糊,过的是拿脑袋换银子,热血换冷酒的日子。自然不想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惹上什么麻烦,而身上的伤正明白的告诉别人,自己非但是个麻烦,还是个天大的麻烦。道理很简单,并不是任谁都遣得动叠浪剑,阴絮劲这等高手来杀人的。
李冰惨然一笑,因了昨夜一场豪雨,延缓了撵昀侦骑的沿江搜索的推进速度,自己这才侥幸捡回一命。但现下远举定然已飞鹰传书,只怕现下沿江所有码头都已严加戒备。自己这条性命是人家救的,又岂可支吾应对连累人家?
心念一定,当下挣扎下床,伤势牵动下,禁不住又是满头大汗,“把头儿救了在下一命,他日有缘再报。在下这便告辞,还请把头儿下令靠一靠岸。”不答自己姓名而只是请辞,已明明白白表态自己得罪的正是一个大人物,而这个大人物,不是一个小小蛟牙马帮所能对付的。
舱中三人愕然瞧着李冰咬牙下地,常青虎怔然片刻,不料这青年坚毅敏锐如此,只是一句话便知自己真意。心中原本确是有问清这青年来历的用意,以免旁生枝节。但此时李冰如此干脆,行事间自有一股洒脱傲气,反而让常青虎大是难堪。面上色变,冷冷道:“怎么?在我常青虎面前显傲气?老子向来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一套,我常青虎是什么人?男儿一诺千金,既然说过了要救你,你就是钦犯我也要救定了。”
那中年汉子面露犹豫之色,一旁的青年却已急急踏上一步,“把头儿,这恐怕……”常青虎慨然一摆手,“林胡子你带他藏到密室去,石刺你去传令兄弟们任谁也不准提今早捞到人之事。” 说罢转身大步走出房外。竟连李冰的来历也不问了,
李冰愕然怔立,怎料这常青虎竟会有这般反应。石刺斜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李冰,森然道,“你倒是摸准了把头儿的脾性,这手欲擒故纵玩的不赖啊。”李冰见他目光中颇有敌意,黯然叹道:“若果真事有不妥,你便将我交出去罢,在下横竖都是一死,又何必连累旁人。”这番话是李冰心中真意,讲的诚挚无比。但在石刺耳中听来却如讥讽之语,大怒之下回头便欲发作。却见李冰神色坦然,满腔怒火在李冰沉静如水的眼光下竟是一丝也发不出来。怔了一怔,突地扭头恶狠狠的道:“我正有这个打算来着。”
林胡子皱着眉,语气却颇为傲然:“你二人这般话语,可不是给我难堪么?我林胡子设计打造的密室,普天下又有几人瞧得出来?让那些凡夫俗子搜上十年也搜不出来。”说到最后一句,双目突然神光大盛,整个人仿若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石刺原本是极难相处的性子,但听出林胡子言语中透出的那股强大自信,却默然无语。显是对林子胡口中的密室也是极为服气。
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有人乱纷纷的叫着,前面官船拦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