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气窗中透了进来,无数飞尘在空中悠然浮动。
舱中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与舱角几只空桶,充满了水锈木腐之气,显是一间久不使用的偏舱。空荡荡的一眼望去,任谁都不会想到这里能藏的了人。
林胡子站在那张毫不起眼的木桌前,目光中俱是陶醉痴迷的神色。仿佛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张木刻的死物,而是无数诱人的金玉红粉一般。石刺侧耳凝神倾听,船板上脚步纷乱,官兵显然已经登上船来。伸手一拍林胡子,急声道:“你手脚能不能快些?现下不是你陶醉你的手艺的时候。”林胡子猛然回过神来,尴尬一笑,伸出手在木桌左右案底各自快速一按,手法却是繁复之极。
南面舱壁上突然悄无声息的滑开一面小门,露出里面方圆近丈的一间暗室来。方才进舱之时,李冰便细细打量过舱中情形,以他此刻目力,哪怕是一粒微尘起扬之姿亦尽在心眼之中。但舱壁上有这么大一扇暗门,竟是丝毫瞧不出门扇结合处的缝隙。这林胡子外貌粗豪,却有如此一双玲珑巧手,面上不禁微露出惊佩之色来。
林胡子微微一笑,正待说话。船板上便有人大呼:“所有人都集中到船板上来,不从者按有违王命论罪。”林胡子忙将李冰扶入密室安置好,合上暗门,与石刺走上船板。
但见船板上俱是盔明甲亮的兵士,蛟牙帮的帮众面色各异,聚在船板之上。除了常青虎及老秦少数几人隐隐猜到这些官兵来意之外,其他人心中俱是莫名其妙。
三艘楼兰战舰横跨芒水之上,原本蛟牙帮所乘的这艘巨舫已算是颇为巨大,但在楼兰战舰旁侧,却如不堪一击的小舟一般。
林胡子与石刺双双变色,心中惊骇莫名。楼兰战舰乃是撵昀最为的精锐的水上力量,船体坚硬逾铁,行动却灵活快速,与华国的霆水战舰一并称雄水上,傲视诸国。撵昀上下无不视为至宝,一向少有动用。如今却一下便动用三艘之多,可见对这次搜捕的重视程度。
两人心下徨然,不约而同的向常青虎望去,却见常青虎亦正向这边望来。三人面面相觑,心里转的却是同一个念头。那个藏在舱中的年轻人,果然大有来头。
带兵的是个身面色冷峻的青年,身着黄盔,模样甚是英武。盔上红缨长约两寸,在江风中飘然抖动,瞧军阶应是游骑将军。游骑将军目光向一旁转去,一个校尉恭声道:“禀将军,船上诸人皆已在此。”那游骑将军缓缓踱到蛟牙帮众人面前,沉声道:“奉太子令,严查过往船只,搜捕朝廷逆贼。此人刺杀皇长子,又预谋对太子不利,如今事败在逃。提供其行踪者赏金百两。而知情不报者……”双目如电,在众人面上慢慢扫过,语气变的无比的森冷,“罪当诛族。”
蛟牙帮众人纵然勇悍,听到诛族二字,也不禁面上色变。常青虎心中惊骇莫名,自己虽然料到那年轻人来头绝不简单,但不料竟负有这等弥天大罪。面上却不露声色,抱拳道:“这位将军,小民手下这些兄弟都是些帮别人运货的粗人,若有能帮得上手的地方,将军尽管开口就是。”
那游骑将军盯了常青虎半晌,突然展颜一笑道:“你便是这些人的把头儿么?你如此说,是否便意味着这艘船上绝无此人?”他手掌一伸,旁边的一个兵士便将手中一副画轴展开递上,常青虎凝眼望去,心中一突,画中人正是清晨江中那个年轻人。老秦与林石二人见到画轴,唯恐被旁人看出脸上异色来,忙低头掩饰。
常青虎陪笑道:“将军你也知道我们混饭也不容易,又怎会自己惹这等麻烦?”那游骑将军冷然道:“把头儿既然如此明智,自然不会反对本将搜船以覆王命罢。”也不待常青虎有所反应,手臂轻轻一挥,身后兵士便纷纷呼喝着冲入船舫内,一时间杯碟碎裂之声,箱倒柜翻之声不绝于耳。几个脾气暴躁的帮众面色铁青,便待冲进去。常青虎伸手微摆,拦下几人。民与官斗,岂非是以卵碰石?
*** *** ***
人在狭小黑暗的空间内,总是会有种别样的感触。有些人会惊惶恐惧,有些人则等闲视之。而此时李冰身处与世隔绝的黑暗中,心中只感安宁清净。身上的伤口依旧在火辣辣的痛着,思绪却在瞬间飞的极远。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黑暗中缓缓漾开,数日来的巨变,恍若一场大梦。人心之恶,权变之险,世道之艰,到此刻李冰方才把玩出其中些许真味。是自己年少轻狂,将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但如今落得这般局面,果真都能归咎于“人心险恶,世道艰险”八字便一了百了么?真的仅仅拿“年少轻狂”便可自圆其说,自欺欺人么?当这个念头突然冒上心来的时候,李冰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在宿极殿,捉风亭,叹斯院甚至于芒水江畔,这个声音便一直在李冰心中反复诘问,如今在这一片黑暗中,这个声音更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凌厉。
为什么?那个声音在冷笑着质问,李冰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奋力摇头,想就此摆脱这个恼人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却依旧不依不饶,一字字都似刀剑般深深刺入李冰的心头,“如今落得局面不可收拾,都是因为你的幼稚浅薄,你的自以为是。”
“不是的,不是的……”李冰额头沁出冷汗,却并非是因为身上看得见的伤口。“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在静思斋,你敢掌括皇三子;武演场上,你可迫吴子轩当众向景心赔罪。你想率性而为无人拦你,可你有率性而为的资本么?”那个声音逼问越来越急,李冰却偏偏连一个反驳的词都找不出来。
“武不足护人自保,智不知自敛锋芒,不过累己累人罢了,而景心从此更被带入权力争斗的漩涡,宿极殿之失,由此而来。”那声音愈来愈缓,李冰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悔恨交织。眼前浮现起景心纤弱的身影来,以前的景心纵然被人呼来喝去,但回到古雱院中,便是自己的天地。而自此以后,远举便是待她再好,也不过视她为手中一枚巩固王位的棋子罢了,她的一笑一语,一颦一动,都将在他人的森冷的目光之下。深宫之中的纤弱少女,从此还会有笑容么?
李冰心中猛然一阵阵痛,脑中一片混乱,“当真是我全错了么……”
“不,做的都没有错,错的是时机不对。大乱之世,若想保己护人,要的是权势,凭的是实力。一人纵有翻云覆雨之能,又怎敌的过他人一声令下,天下皆为之所驱?”
“权势么……”李冰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突地一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隐隐在跳动。尚为来得及细细回味,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纷杂脚步声。李冰登时悚然惊觉,只觉通体发凉,衣衫竟是被大汗浸透了。
片刻间已有数人冲入外面偏舱内,一人道:“这间屋的简陋的紧,怕是什么也藏不住。”一个厚重沉实的声音却道,“仔细些好,马帮运货一般都会有暗格来藏贵重货物,更何况这么大一艘船舫。莫要忘了只要细心些便有一步上青云的机会。”
后面一人的军阶在这队人中显是最高,其他人均是高声应诺。随即传来木桶翻到之声,四面都有人在壁外轻轻敲打,显是在探试壁中是否有夹层。李冰心中一紧,密室纵然在外面看不出任何破绽,但在如此一寸寸的敲打试探下,难免不露出破绽。
稍欲聚集真气,胸腹间又是一阵火燎般的刺痛。心中正自惶急间,敲打之声已到耳畔,李冰凝神屏息,但听耳畔赫然传来的是笃实之声而非中空之音。随即一人大声道:“禀校尉,南墙已细细查过,并无暗层。”
听着一众兵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冰方才长舒一口气,心中却是大奇。伸出手去细细摸索,手感粘滑,这才发觉内壁涂着一层厚厚的皮泥。心下恍然大悟,这皮泥是极为粘弹之物,最是能吸附消声。内壁涂有此物,敲打之下在外听来自然是实心。
连这等末枝小节都算无遗策,这间密室结构之巧,考虑之周,当真不枉巧夺天工四字。李冰心下赞叹,对林胡子更多了几分佩服。
*** *** ***
黎明,破晓。
芒水奔流三天,进入槐国境内。还有半日的水路,便可到家了,蛟牙马帮的汉子们无不心焦中带着欣喜,面上却是人人正色,毫无异样。都说女儿家矜持,但有时候男人矜持起来,却也不遑多让。纵然心中有万般的放不下,但面子上男儿汉的气概是不能丢的。
“这一路都在密室里关着,气闷的紧罢?”常青虎立于船头,扭头问道。李冰扶着桅杆,摇头微笑,“哪里,倒是这一路搜查,船上毁了不少物件,在下心里颇是过意不去。”一路十七道关卡,一道比一道严密,船上所有能移动的东西也被翻腾了十七遍,损毁之物自然不在少数。
“少来这套虚的,”常青虎皱着眉,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诧的光芒。水上颠簸不已,但李冰伤口的愈合速度快的令人吃惊,只是短短三日已能自行行动。“你也知道物件毁了不少,我们这帮兄弟讨生活不易,你也总该有所表示,这才实在。”
李冰苦笑着,现下便连自己身上这长衫都是向林胡子借的,却拿什么来赔人家损失。不由得心下尴尬,“把头儿明知……”
“没银子也成,”常青虎咧嘴一笑,“我们马帮讲的便是银钱分明,肯出力便饿不死。瞧你真气倒是古怪的紧,想来身手也不会太差。”
“可是在下……”
“是钦犯是么?”常青虎冷笑一声,“若非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又有几个人愿意把脑袋提在手上吃马帮这碗,马帮的兄弟,又有几个不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乱民?你当这个世道上的钦犯有多希罕么?”常青虎突然大笑起来,带着几分悲凉无奈,“再说你又能去哪儿?朝中那些大人们一声令下,这天下有还你立足之地么?”
李冰微一愕然,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天下虽大,又有何处可容自己?寒叶与撵昀一向交好,自己在寒叶必不得安稳。华国与其余三国的关系均是若即若离,纵然前去,也是前途难料。北上枭境去倒也不失为可行之路,但路途遥远,自己亦不熟悉北地情况。虽然有乔天舒尚算相识,但昔日那傲对冷刀的青年如今落魄如此,又怎堪面对故人?
李冰心中无奈一叹,也只有槐国与撵昀素有积怨,兼之边境不稳。纵然撵昀与槐国暗里达成某项政治交易,也一时难以进行有效的搜捕,当能躲得一时安宁。
都道是大隐隐于朝,错了,全然错了,李冰茫然盯着江水浩浩荡荡奔涌前进,突然微微一笑。真正的大隐,该是隐于乱世。
一只巨舫顺江而下,踏着波涛向北逐浪而去。目的地正是位于槐国边境,动荡不安中的蛟牙城。李冰扶着桅杆立于船头,船舷右侧,一轮硕大的朝阳正缓缓升起。阳光斜照下李冰原本苍白的面容也似奕奕生辉,双眸虽然带着一丝重伤后的疲惫,却依旧清澈晶莹。
“蛟牙城么?又要呆多久呢?”常青虎立于李冰身旁,恍惚间听到李冰喃喃而语。待到他转过头去,却只看到李冰眼望东升旭日,一声低低的轻叹犹在他唇间未曾散去。
神兽经有记:蛟者,无翼腾云。恶权,性真,少曾与龙争,败而潜渊韬光。暗夜聚灵华,沉迹数载,一朝扶风云,天海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