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丽街98号,多伦多郊外高级住宅区一幢二层楼的房子,有三间卧室、四个洗手间,大门向东,风水正宗,符合中产阶级的全部理想。
星期五晚上,珉珉按惯例把所有房间打扫干净,然后给自己准备了晚餐,并在餐室里点燃两支蜡烛,香草味的和百合味的。这两种气味的混合使她平静,而平静是她此刻需要的,像受伤的母狼需要草药,干渴的羔羊需要溪水。她沐浴更衣,坐到餐桌旁,开始吃晚餐:一盘基尾虾,一盘双菇油菜。
上等红木的餐桌,光可鉴人,四周环绕六把椅子,一副合家欢乐的样子。两年前Boxing Day(节礼日)那天,凌晨三点,丈夫钟励躲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珉珉独自顶着冷硬的风去高档家具店利昂门前排队,终于半价买下这套桌椅。为买到既中意又便宜的家具,受冻也是值得的。
在珉珉的大脑中似乎存着一个数据库,记载着每一件家具的历史,包括购买的时间、地点、价格……件件都是精心比较和搭配的结果。珉珉不止一次对钟励说,为这个家,她几乎吐血。
对面钟励的座位是空的。
昨天,珉珉在离婚合同上签了字。钟励念及夫妻旧情,特地留出一些时间,让珉珉单独和这幢房子告别。女儿麦琪刚被送回到国内外婆家过暑假。没有女儿在场,珉珉不会太过伤情吧。钟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雇律师、离婚、送女儿回国、让珉珉搬离……他是擅长计划的人。
因为我计划,所以我成功。这是钟励的口头语。
珉珉曾经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
告别。珉珉一边小心地剥着虾壳,一边咀嚼这两个字。从钟励背后闪出身来,然后一脚跨出家门,叫告别;从此没有他遮挡风雨,当然不会被他遮住阳光,也叫告别。
珉珉和钟励分别的次数并不多,最长的一次是在五年前。钟励移民多伦多之后尝试了杂七杂八的职业,最后入不敷出,决定回国闯闯,那时中国已成为冒险家的乐园。不料麦琪得了肾炎。加拿大医疗免费,珉珉留下来陪伴麦琪是最明智不过的选择。
钟励登机的前一夜,珉珉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把你们俩儿丢在穷乡僻壤。钟励说。
珉珉止不住哭声。她相对于钟励,如同苹果相对于地心,无法抗拒向他坠落的引力。现在地心要转移,她怎么能不心生悬空的凄惶呢。
两年后,钟励到多伦多定居,让珉珉悬挂的心落了地。
重逢,是上一次告别的圆满句点,而在告别与重逢之间的苦楚都可以被省略了。但这一次的告别完全不同。
基尾虾的味道不错。珉珉炒虾的时候,用蒜和干辣椒爆锅,装盘前又点了醋。钟励一直喜爱这道菜。对基尾虾,他能做到矢志不渝。珉珉吃了几颗虾,就没有了胃口,随后收拾了碗盘,把餐桌仔细擦干净。她不愿让情敌,那个名叫谭畅的女人,嘲笑自己邋遢。
谭畅早迫不及待地要进驻这幢房子。谭畅不止一次说过,她把处女身给了钟励,并苦等他四年多,到她拨开云雾见太阳的时候了。珉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处女身!如果谭畅以此要挟一个西方男人,一定会成为酒吧里的笑料。在谭畅的心目中,珉珉和钟励十二年的婚姻是无足轻重的。在情场上论斤两,天底下有几个女人不把天平倾向自己?
像每次离家一样,珉珉把楼上楼下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并把窗帘整理好。回到餐室,她吹熄了蜡烛。两缕白烟飘起来,香气似乎更浓郁了些。
珉珉一咬下唇,离开了这幢梦想屋……
第二天,钟励帮谭畅搬进了奥德丽街98号。钟励把谭畅抱进家门,直接爬上二楼的卧室,以剥葱搬的速度退去了她的衣裙……谭畅在柔软的大床上翻滚、嘶喊。她不必像在公寓里那样压抑自己的声音了。
快乐是嘶喊出来的。
钟励五年前回到北京,一下飞机就发现那里早已换了人间。老朋友王胜鸣见到他问的第一句话是:还和原来那个老婆过呢?钟励看看周围的同龄男人,不管是离了婚的,还是没离的,身边都有个几乎比他们小一辈的妖气女孩,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落伍。
钟励和王胜鸣合开了一家移民、留学加拿大的服务公司,起名「中加桥」。当时钟励和珉珉合买的第一幢房子在多伦多中城唐人街附近。珉珉把自己的家变成了新移民中转站,接待「中加桥」的客户。夫妻俩国内外应合,很快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当珉珉灰头土脸地整日开着一辆面包车奔忙于自己家、飞机场和医院时,谭畅出现于钟励的视野。那时她大学毕业不久,时尚、性感、无所顾忌,旋风般把钟励卷入激情风暴的中心。几个月后,谭畅已开始和钟励筹划未来,表明希望到多伦多定居。通向未来的路从不平坦,总有几块石头,当然其中最大的两块是珉珉和麦琪。
钟励先回多伦多,卖掉了中城的房子,和珉珉一起买下奥德丽街98号,开始平静得几乎不真实的家庭生活。钟励劝说珉珉多留在家里关心麦琪的身体和学习,卸下肩上重担,由自己打理生意,感动她至肺腑。
一年后谭畅悄悄登陆,进入「中加桥」工作。钟励在情人、太太中间荡了两年秋千,累了,想停下来。他告诉珉珉,「中加桥」在竞争中屡失客户,濒临倒闭,唯一的办法是把房产抵押给富商女儿谭畅,贷款维持公司运作。其实谭畅的父亲是个朝不保夕的修鞋匠。不久,钟励提出离婚,珉珉发现他们的欠款已超过在房子上的投资,除了把房权转给谭畅,她别无选择。珉珉请会计师查了「中加桥」的帐目。账面上连续亏损两年,找不出破绽。钟励和珉珉的其它财产,比如汽车、家具、电器等,值七、八万加元。珉珉不要家当,只要五万元现金。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
在加拿大对于男人,似乎没有什么比离婚更昂贵的了,但幸运的钟励以少有的低廉代价重获自由。
谭畅终于结束嘶喊,说,珉珉挺会享受的,这床很舒服。
钟励仍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喘息,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在这个时候提她,好不好?
你是不是觉得内疚?
钟励摇摇头,这两年又不是她付的房屋贷款。
但首期款是她赚的,再说,你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所有财产她至少该得一半……
算了,不要提这些陈芝麻了。你要内疚,就不要搬进来!
哈,谭畅不温不火地笑了一声,伸直自己的长腿,欣赏了一下新修的大红脚指甲,我不搬进来,谁更有资格搬进来?说罢她跳下床,****着身体巡视每一个房间,像获胜的女王检审战利品。
她捡起餐室窗台上两截残剩的蜡烛,把它们丢进了垃圾桶,然后坐到餐桌旁,从桌面上模糊地看到自己俏丽的脸,果决地说了一句,新生活开始了……
麦琪从国内回来之后,对珉珉新租的只有一个房间的单身公寓,并没有流露出明显不满,甚至对钟励的消失,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麦琪是一个大脑发育不甚健全的孩子,对外界变化的反应有些迟钝。不像其它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能了解、甚至评判大人之间的关系,麦琪似乎还是生活的局外人。
一张书桌和一张床,几乎就占去了公寓的大部分空间。珉珉在窄小得几乎不能转身的厨房里做饭,然后和麦琪在一张小圆桌上用餐。
很少和外界来往,公寓变成了异国他乡的监牢,而把麦琪也拖进来,让珉珉歉疚。再看看麦琪顺受的神情,珉珉的心,甚至连呼吸都变沉重了。
珉珉几经周折,在一家专门救助残疾儿童的非赢利组织找到了一份做档案员的工作。虽然薪水微薄,但这这对于既没有加国工作经验,也不能说流利英语的她,算是很理想了。
维多利亚日前一天,许多同事提前回家过长周末,她有了一两个小时的轻闲,就从图书馆借了一本关于残疾儿童心理辅导的书来读,并用英汉电子词典查生词。
书很难读吗?一个男人温和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珉珉转过头,看到一位大约三十几岁的白人。男人的相貌、打扮是在街上常见的:栗色头发、棕色眼睛,蓝衬衣配牛仔裤,身上飘散出橄榄牌香皂的香草气。
闻香也可以识男人吗?珉珉用同一种的香皂。
珉珉有些窘迫地点点头。
怎么会对这本书感兴趣?男人接着问。
因为我女儿……
哦。男人很理解似地点点头。
我是一个母亲,你知道……珉珉说,立即觉出这是一句废话,便又多了几分尴尬。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珉珉,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每星期四在这里做免费心理咨询,有问题你来找我好了。
珉珉看了看名片:伊恩·布朗,惊讶地扬扬手里的书,你就是作者?
这次轮到伊恩窘了,他点点头,其实我该把书写得浅显些,这样你就不用查字典了,以前没考虑到移民读者……
我慢慢读,读得懂,珉珉的口气像在安慰伊恩。
伊恩笑了,释然地、心无芥蒂。
珉珉帮伊恩取出他要的档案,他就道别了。
我差点而忘了问你的名字。伊恩说。
珉珉。
有什么意义吗?我知道中国人的名字都有含义。
含玉的石头,珉珉耸耸肩膀,我大概永远都是一块石头,顽石。
你不把石头砸开,怎么能找到玉呢?
是不是心理医生说话都有暗示,或是预示?望着伊恩的背影,珉珉想。
奥德丽街98号在新女主人谭畅手上产生了无形变化。起初只是隐隐约约地,厨房里有了腥腥的气味,不料气味迅速地由腥转臭。谭畅几乎不敢做饭了,把垃圾桶放进了车库里。接着臭气在餐室里也出现了,然后病毒般传染到起居室、主卧室、洗手间……
钟励和谭畅翻天覆地般打扫整幢房子,甚至连地下室、车库的角角落落都不放过。他们检查了空调出口、抽油烟机,又忍痛出了大价钱,通了下水道,请来专业洗涤公司,把地毯彻底清洗一遍。
所有的尝试都无济于事。气味飘渺,却有记忆,无法捕捉,却无所不在。
这幢房子的臭名声慢慢地传远了。钟励和谭畅请人来家里做客,每次都被婉言拒绝;甚至水管工都不肯再上门了。他们似乎把自己关进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城堡,与气味进行无休无止的战争,看不见敌手,只闻得到。气味仿佛隐身的皮影戏大师,牵引着他们上窜下跳,左右翻飞,直至把他们折磨得筋疲力尽。
到了夜间,臭气像一群无形的苍蝇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一刻不停地骚扰他们的神经。对比其它房间,客房里的臭气似乎小一些,谭畅就到客房里去睡,钟励紧随其后。
你不要跟着我好不好?谭畅说。
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睡?
不要甜言蜜语了……我被你害死了……搬到这么一幢臭房子里……
钟励被惹怒了,你以为你是公主吗?你以前住的公寓就不臭吗?
我住那个地方,还不是为了等你离婚?
谁要你等了?
是你哭喊着下跪让我等的!谭畅叫嚷起来。
当初你勾引了我!
谭畅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钟励看了很久,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给我滚!
如果言语是一堆刀,两人都恨不得捡了最锋利的来刺伤对方。
他想自己和谭畅是被诅咒了。
钟励跳到地上,赤着脚离开了客房。
他走进厨房,想给自己找一瓶啤酒,结果发现冰箱是空的。厨房里的臭气一天比一天更让他难以忍受了。以前那厨房里充满食品香气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麦琪在珉珉的请求下,答应接受伊恩的心理辅导。
珉珉第一次带麦琪走进伊恩的办公室,精神有些紧张,仿佛接受辅导的是她自己。她从窗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的腰身。时光是一块魔镜,一转身之间,就把「杨柳枝条」变成了「水桶」。如果她预料到年近40还要重回单身市场,早就设法保持体型了。
一炷香在办公桌上散开袅袅的雾,在雾中朦胧出现的是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一座庙。当年她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在白灿灿的阳光下推开庙门,上一炷香,求了一个签。签上只有两句诗:黄连树下嘤嘤泣,幸亏隔墙有知音。
麦琪是你的英文名字吗?伊恩问麦琪。
麦琪点点头。
是你起的吗?伊恩侧过头问珉珉。
珉珉说,我以前在中国时读过一篇美国小说,叫麦琪的礼物。
伊恩的目光告诉她,他也读过这篇小说。
我很受感动。
为什么?
讲的像是我和励的故事,只不过小说中的麦琪有金色头发……
励是谁?
我的前夫。
哦……伊恩的语调似有些惋惜,又有些恍然,大学刚毕业时,我和励当北漂儿?你知道什么是北漂儿吗?
伊恩迷惑地摇摇头。
漂在北京的人,没有北京户口……珉珉有些费力地解释,随后忍不住微笑了,你大概也不懂什么是户口,那是中国特色的东西……
麦琪也笑起来,似乎教这位白人叔叔一些课程,是一件有趣的事儿。
伊恩立即捕捉到了空中来自珉珉母女的几缕暖暖的、信任的,甚至称得上甜蜜的气息。他几乎有些讨好地说,我对中国的事儿,非常感兴趣,但你们一定得对我耐心一点。
在后来的半个多小时里,珉珉讲了她和钟励的故事。他们大学毕业后,厌倦小城市捉襟见肘而又枯燥的生活,就一起到北京寻找机会。他们找不到工作,只好在街头卖羊肉串,至今她闻到羊肉的膻气都还想吐。她怀孕时蹬板车去上货,在一个暴雨天跌进了阴沟,女儿被保住了,可大脑发育不全……他们存下一些本钱,开始做艺术品生意,后来移民了加拿大……
珉珉最后说,一梦醒来,丈夫就变成了前夫。
她如释重负般舒口气,用英语讲故事实在是一项劳动。
你前夫爱麦琪吗?伊恩问。
应该爱吧。你说呢?珉珉问麦琪。
麦琪点点头,又摇摇头。
励见到别人家的又聪明、又活跃的男孩,总是很羡慕。珉珉说。
珉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信任伊恩,讲了这么多私人的事情。
三个人沉默了片刻。
香燃尽了,气味还流连在房间里。气味没有翅膀,从来都不会飞远,珉珉想。
珉珉站起身告别时说,对不起,我占用了你和麦琪谈话的时间。
其实,对麦琪的辅导,要从和你交谈开始。伊恩说。
我英语不好。
你讲得很好!我完全懂你的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的心。
珉珉小心地移开目光。善良是很大一顶帽子,她不知道这帽子是否对自己合适。
伊恩礼节性地吻了珉珉和麦琪的额头,但在吻珉珉时,似乎又比礼节性多几分亲昵,有一些安慰,一些许诺。珉珉的腰忽地软下来,像是承受不了头和上身的重量,直想把这些重量一起交给他。
一个月后,钟励和谭畅对臭气忍无可忍,精神面临崩溃,终于决定卖房。许多人来看过,但刚走进厨房就止步了。虽然他们在每个房间都装了空气清新器,还是遮盖不住气味。他们咬牙把房价一降再降,仍然找不到买主。百般无奈,只好把公司股份卖了大半给王胜鸣,又从银行申请高利息贷款,买了一幢新房子。明知以后为偿还债务必须勒紧腰带度日,但只要能逃出这座臭窟,他们已不惜代价。
麦琪过生日那天,钟励来到珉珉的公寓,给麦琪送礼物:一套最新版的《哈利·波特》。
麦琪留钟励一起吃晚饭,钟励摇摇头说,家里还有事。
珉珉问,你过得怎么样?
别提了,家里臭得要命,想卖房又卖不出去。
那套房子多好啊,这些人不识货!珉珉似乎替钟励愤愤。
你住过,你知道的。我把价钱降了一半,还没人买。
如果有钱,我第一个买下来,珉珉感伤地说,其实我很怀念过去的家……
钟励捕捉到了珉珉的脆弱气息,立即说,如果你想买,我还可以把价钱再降一些。
你知道我只拿到五万块,即使东凑西借,最多能出到七万五……
你不能到银行贷款吗?
贷不到,工作时间短,收入太低,信用不够。
那我和谭畅商量一下。
钟励回到家,向谭畅汇报了珉珉的出价。谭畅有气无力地说,把这个臭房子卖给她吧,只要她立刻付现金,你马上打电话让地产商起草合同。
转天,珉珉以市场价15%的价格买回了自己的梦想屋。
一星期后,珉珉作为主人回到奥德丽街98号,钟励和谭畅租了卡车搬家具。谭畅被这幢房子折腾得憔悴了,头发蓬乱,眼圈发黑,喋喋不休地抱怨,像个弃妇。而珉珉一身清爽气息,神色舒展自如,倒像新蒙了爱情雨露。珉珉简短地和谭畅寒暄之后,便径自走进餐室,从手提袋里掏出两支蜡烛放到窗台上:一支香草味的,一支百合味的。
珉珉透过窗口看到谭畅把所有的窗帘杆都装上了卡车,忍不住发出几声轻笑。在搬离那天晚上,珉珉把半盘基围虾分别装进了每个窗帘横竿的管道里,使臭气控制了整幢房子。现在这些虾又要随他们的主人到新居里去了。
这时珉珉突然发现谭畅的腹部已经隆起,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发表于《世界日报》2008年3月5-6日,香港《文踪》2009年5-6期,被选入《漂鸟——加拿大华文女作家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