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萧皇后所说:事情并没有完。
事情并没有完。独自坐在太和殿的羽帝想着。他提起朱笔,几次要下手,却又始终下不了手,只能徒劳的看着一滴又一滴的鲜艳将白纸染得斑斓。
如果没有意外,十年后,他会把皇位传给姬容。羽帝想着。
传给那个他不是最喜欢,却最看重的孩子。可是羽帝执笔的手又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一滴朱红的液滴飞离笔尖,在半空中划过完美的曲线弧度,以一种优雅的姿态降落于早已斑斓的白纸之上。
可是羽帝咬了咬牙。
可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最喜欢最看重的两个孩子,居然会、居然会羽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一向稳健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不是被陷害、不是被诱惑、甚至还不是一时的冲动、一时的喜欢两个兄弟相爱?这天大的笑话!
羽帝很想以一种嘲讽的大笑声来配合自己心中所想,可当那姬容被杖责情景不听话的一再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却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心冷。
羽帝搁下笔。靠倒在宽大的椅背上,他的手终于不再颤抖,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羽帝闭上眼,空旷的太和殿静悄悄的。
人都已经遣出去了。羽帝想着,然后,他提高了声音:“福全?”
一直没有走远的内廷总管福全很快就来到了羽帝身边:“陛下,您找老奴?”
依旧闭着眼,羽帝道一声:“替孤拟一份圣旨。”
“哎!”福全应了一声,然后飞快的把桌面上铺着的那简直不成模样的纸张撕了,重新铺了干净的,又压上镇纸,沾足笔墨,这才恭敬道:“陛下,您说。”
“兹因羽国第一百八十三代凤王”空旷的大殿中,羽帝一向沉稳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恣意妄为、倒行逆施、不知廉耻”
羽帝慢慢说着。福全偷空窥视一眼,却只见一片笼罩在阴影之中的平静。
“孤上承祖训,下对黎民”
福全稳稳的写下了这两句。
“决意剥去其储君身份”
福全的手蓦然抖了一下,在本来干净纸张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痕,宛如美人面上的一行血泪。
顾不得其他,福全倏然抬起头看向羽帝,却正见羽帝慢慢张了眼,沉沉一笑:“孤的内廷总管,怎么了?”
福全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他张了张口,干干一笑,顺势弯下腰去:“老奴老奴手拙,不慎错了字,还请陛下责罚。”
福全离羽帝的位置不远,又是在下首,故此羽帝只消一垂眼便能看见那长长的划痕。
宛如一道正渗血的伤口。
“那就换一张,重写。”羽帝平板道。
“哎。”忙应了一声,福全没有任何迟疑就算他知道羽国延续千年也只有二个凤王被剥去头衔,就算他明白被剥去头衔对一个凤王而言是何等的屈辱手脚利索的换了纸重新铺开,又端端正正的将前头的部分全部抄撰了一遍。
眼看着朱红的字体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跳出,羽帝其实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然而每当羽帝心中有那么一丝动摇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姬容的神情那还真是一个漂亮的神情啊。
羽帝在心中轻轻冷笑。
没有愧疚,没有后悔,反而一如既往的坚定,就像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一般对了,他还说这么来着?
若天要强他回头,他就逆天?好一个逆天啊,说得还真是干脆。羽帝想着,他那动摇了少许的心再一次坚如磐石。
他闭了闭眼,面上泛起一丝冷笑:“并诏令皇长子姬容为澜东将军,赴澜东抗击瑔贼,若无奉召,不得回返。”
有了第一次的惊艳,这回,福全甚至没有颤一下手便齐齐整整的把羽帝的话全部写下。又回头看了一遍纸上的句子,福全恭敬的请示:“陛下,什么时候让凤皇长子启程?”
羽帝眼中泛起一丝波澜,但下一刻,他便淡淡开口:“即刻。”
福全一怔,却没胆子提醒羽帝姬容此时大概还下不了床,只得手捧圣旨,维诺退下。
来到殿外,福全挥手找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去尚书司找人来撰写圣旨。
小太监点头应是,转身就是一溜小跑。
有些不经心的看着小太监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福全又转头看了看庄严的大殿,这才悄悄找来自己的心腹太监,转过回廊,在一处小角落中展开圣旨给对方看着,随即低声吩咐:“你到皇后娘娘那里,把圣旨上的事情告诉娘娘。只要告诉就好,记得别多说其它。”
将圣旨上的内容牢牢的记住,小太监什么也没说,只飞快的点了头,随即窥了个空,悄然离开。
在小太监走后,福全自个低头看了看圣旨,半晌才微微摇头。
却不知摇的是什么。
当圣旨来到凤王府的时候,姬容还在床上养伤。
被突然降临的圣旨打个措手不及,就住在姬容府中的四个幕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姬容的卧室。
“凤王,之前您不说,可是现在到底是什么事?”沈先生压着声音,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心性最坚韧沉稳的他也有了几分焦躁。
姬容没有回答沈先生的话,他只对一旁静立的慕容非开口:“扶我起来。”
慕容非点点头,弯腰将躺在床上的姬容搀扶起来,随即单膝跪地,服侍姬容穿了衣袍鞋子。
借着慕容非的力道站直身子,姬容随即拂袖,震开慕容非搀扶自己的手掌,继而内劲运遍全身,向外走去,龙行虎步,却是再无半分病弱之态。
见姬容的模样,身后众人多少有了信心,兼之眼下又无法多加分析,索性不再说话,只跟着姬容一起到前院迎接圣旨。
凤王府并不是第一次迎接圣旨,跟在姬容身边的几个人也是素来见惯大场面的。但这一次,除了姬容之外,所有的人都只觉得手心里头津津生汗。
剥夺凤王名号?
流放边关镇守?
还是即刻启程?
有人开始琢磨那身在九重的皇帝是不是真的打算整死这个原来的凤王。
更有人悄悄抬头往最前头的方向看去,打算看看姬容此时的模样。
但不管其他人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最该激动的姬容却从始至终一片镇静,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过多的波动。
他只是跪着,恭敬而不卑微,服从却不顺从,沉渊如山。
“皇长子,接旨吧。”宣读圣旨的太监抄着一口尖细的嗓音道,话里话外都是一股子的轻蔑皇宫中的人,惯来是逢高踩低的。
而即将被逐出权力中心,远配边关的姬容,也确实足够低了。
没有表示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姬容起身接了圣旨,让下人打点一些银子把传旨的太监送走后,便领着身后的几人来到内院书房。
书房一时沉寂。
其他人不说话一面是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一面却是在担心姬容。
而姬容不说话,却是因为想到了姬辉白。
希望姬容暗自想着,却又明白自己的希望大概是不会实现。于是最后,他只在心中叹息一声,便敛了思绪开口:“眼下诸位如何看?”
在场众人俱都是聪明人,更兼进入核心,基本与姬容休戚相关。故此也没有谁流露出不满或者飘忽的眼神,俱都沉稳中带了些许担忧。
是沈先生先开的口:“凤王,这是圣上到底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姬容略皱了眉:“私事。”
言罢,他又补充一句:“父皇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听了姬容随后补充的这一句话,在场的人都明白姬容的意思是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不过对于先头姬容所说的私事,个人却有个人的想法。
沈先生的心思绕到了最近开始的姬容选妃的问题上。
莫非是凤王喜欢上一个不适合当正妃的女子,而又希望那个女子当正妃,所以触怒了皇帝?沈先生暗自想着。
至于宋先生,却是把脑筋在羽帝的后宫和前一段时常会来凤王府的姬辉白之间转悠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