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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辑 心中的泪滴

生活中最美好的景致,不在于言说,而在心与心的沟通中。有时,它并不是用浓墨重彩描绘而成。它也许只是一个淡淡的印迹,但深藏在你我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它与生命同在,一旦触动便潮水般涌来,使你深深感动。

婆婆,你让我感动

婆婆,生活中的点滴足可见真情,是你给了我太多太多生活的感动,让我感受了比别人更多的爱。

自古以来婆媳之间多的是战争,很多婆婆或媳妇都是对方的假想敌,能像母女般相处的着实不多,而我却很幸运,因为我们之间,有的只是相互照顾、相互依靠、相互取暖,更重要的是我们每每都是联合起来对付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

婆婆,你知道吗,当我选择了你儿子的同时,其实我也就选择了你,因为第一次见你时,除了你的干净利落之外,我从你的神情中看到的是你的凄冷,还有你的无助,并且你微微的气喘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都让我心疼。也就从那一刻起,我就暗地里想,如果能做你的媳妇,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让你的晚年过得舒服开心一些。

恋爱期间,有几次都是因为一些小事和你儿子闹别扭,每一次我都会耍小姐的脾气,一甩手告诉他:"我们之间结束了!"可哪一次我不是在你的和气的话语还有你亲切温柔的眼神中回到他的身边呢?

因为在家我是老幺,所以即便已经结了婚,也还是有很多的不良习惯在我的身上存在着,比如我不吃剩饭、不吃剩菜,我不吃的东西别人也不许吃(因为我怕反胃);比如我酷爱干净并且过了头,我不准老公随便出没于我整理、打扫过的客厅,我不让他穿他喜欢而我不喜欢的衣服;如果做饭,我似乎只是照顾我一个人的口味,而从来没问过你和你的儿子吃什么,对于这些,你从没有过报怨,相反,你还是跟亲戚、邻居说我种种的好--说我的孝道、说我的能干,还细数我照顾病中的你时是怎样的精心,害得我一出门,别人就对我指指点点(当然都是说我如何好之类的),弄得我无所适从,只因我没有那么好啊!

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有不少都会做针钱的,可我不会,做别的我不笨,可一拿起针来,就不行了,手心一个劲儿的出汗,还记得,你孙子刚出生那会儿,我也曾试着做针线活了,你还记得吗,想给孩子做一条小棉裤,结果做到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拿给你看,你也笑了,并说:"你这孩子啊,真不是干这个活的料儿!"听得出你的话里并没有责备,而尽是爱怜。然后摸着我的手说:"别担心,只要我一天不死,你们就冻不着。"你知道吗?当时我的眼睛发酸,我想哭,因为你并没把我当媳妇看,而是把我当成了你的另一个女儿。是啊,每到冬天,你都会捧出两条漂亮又合身的棉裤给我,让我暖暖和和的过每一个寒冷的冬天,因为你知道我有凉病,怕冷。真的琢磨不出,这些活计你是在什么时间做的。

在嫁入你们家时,我爱臭美,就是在大冬天我也只是穿着薄薄的靴子,单单的大衣,只想用美丽战胜严寒,于是我就落下了怕凉的毛病,婆婆,还是你,在我犯病的时候,给我煮上一大碗甜滋滋的姜汤,再递给我一个热水袋,把我按到暖和的被窝里,你说这样,病魔还忍心再欺负我吗?现在我几近于正常了,可我真的很怀念那一碗碗好喝的姜汤,还怀念暖暖的被窝里那宜人的温度。

婆婆,还记得三年前你的那次大病吗?你吓死我了,躺在急救室里,眼睛都懒得睁,可还不忘用手指着自己的耳朵告诉我:"耳环是你从自己的项链上摘下来给我做的,我也没几天活的了,你摘下去吧,就算留个纪念吧!"记得我当时哭得一塌糊涂,泪水浸湿了你的衣襟,我就告诉你,你戴着吧,它是你的,我不要,再说你不会死的。也许是我的哭声感动了上苍,或者是我从心里的祷告感动了负责生死的司命,你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我们又能看见你的笑脸,又能穿着你做的棉裤暖暖呼呼的过冬天了。

婆婆,前天我洗澡的时候,头有些晕,于是衣服就弄地上了,晚上回家我只是顺口说了一句,没想到昨天下班就见我的书桌上摆着两盒升血压的糖浆,还以为是你自己喝的,于是就以为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可你佯装怒相,嗔怪地说:"傻媳妇,是给你买的啊,你血压低才晕的,自己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

婆婆,你知道吗,你儿子有时侯很倔,你孙子也很不听话,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跟我站在同一战线,我会被他们闹得理不出个所以然的,还好,每当我生气难过时,你总是会为我伸张一下的,或是骂骂你的儿子,或是对你的宝贝孙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让他们给我道个歉,才算了事,我的气也出了,面子也保住了。婆婆,从感情上讲,你是我的另一个妈妈,有两个妈妈疼我,你说我有多幸运啊!而今,我的身体调理得很好,面色也日渐丰润,不舒服的感觉离我渐行渐远,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我的婆婆。

婆婆,生活中的点滴足可见真情,是你给了我太多太多生活的感动,让我感受了比别人更多的爱,还有婆婆,我喜欢看你那一口非常仿真的假牙,尤其是在笑的时候,希望你每天都有好心情,让那些疾病和痛苦统统的滚走吧,我只想你开心。

你知道吗,如果你病了,我的难受程度有过于你,如果你幸福,我开心程度也有过于你,也许上天注定我们要吃一个锅里做的饭、要喝一个桶里盛的水,因为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就应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就应该有未来这些年的缘分吧!婆婆好好活着,我想不出没有你的日子我将怎么样……

外婆的刀削面

现在想起来,在外婆家的那几年,大约是我这十几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差不多五六岁的时候,我被妈妈送到了外婆家。

我至今仍不知道妈妈为何要将我送到那里去,大约是她和爸爸没有时间照顾我的缘故吧!我记得,当时的我很不情愿到外婆家去,曾用了各种啼笑皆非的方法来抵制。但最终,我还是被妈妈拖去了那里。虽然我为此忿忿不平了三天之久,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实在是应该感谢妈妈的决定的。

那时候,外婆那里还没有通公路,我和妈妈下了车后,那一路就不好走了。待到怀揣糕酒、手领娇儿的妈妈走了七折七回,人困脚乏之际,却看见满头白发满面红光的外公,一路小跑着接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儿时的我很怕外公。怕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和刀锋一样刚劲的皱纹,更怕他长着胡萝卜般粗细手指的大手,却唯独不怕他抱我。妈妈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公就抱过我,那时是夏天,他似乎怕我热,便直着小臂抱我,托着我,满村子地绕,逢人便讲"这是我外孙女。"

外公的出现,使我规矩了很多,得以喘息的妈妈便和外公说笑着走进村里去,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阵,柳槐相遮映的外婆家便出现在眼前。

花白头发、笑微微的外婆早已等在门口,她嗯啊地应着妈妈的问候,伸手挡开妈妈双手伸过的糕饼,蹲下身拉我到她怀里去,硬硬的手指摸着我的头,笑眯眯地说:"俺家丽君又长高哩。"

我却嘟着嘴,老大的不高兴,我不喜欢这里,我觉得这里不是我的家。

一家人笑语欢声地往屋里去,除了被妈妈打了一下的我。

肩膀的疼痛,使我抽着鼻子,满脸的痛苦状,外婆悄悄地塞一块糖给我,然而不管用,我含着糖,嘴里呜呜地响。

午饭的时候,外婆端上一盆饽饽来。

饽饽的样子,很像我们吃过的馒头,或者它就是馒头,只不过叫法不同罢了。外婆蒸的饽饽,实在好吃得很,刚出锅的时候,带着微微的黄,黄得有血有肉,不似城里食品店的馒头,白得扎人的眼,叫人一见便失了胃口。抓一个饽饽在手里,软软的烫一烫手,整个人都暖了起来,连心都软烫烫的。就着腾腾的热气,尽着性地咬一大口,嫩嫩的香便流满了嘴,滚滚地淌到胃里去。软软甜甜的滋味,留在舌齿之间,叫人难以忘怀。

然而,我最难忘的,却是外婆精心调制的刀削面。

第一次吃到外婆的刀削面是在妈妈走后不久。自小生活在妈妈身旁的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大的委屈。嘴一张,外婆的糖块剑拔弩张地飞了出去。还未等外公外婆反应过来,我已哇哇地痛哭起来。

外公古铜色的脸上立时渗出了汗珠,他喂我糖,给我买花花绿绿的贴纸,甚至用把他最心爱的烟杆给我随意敲打,我却丝毫不理会急得团团转的外公,自顾自地,张着大嘴号啕痛哭。

外婆一声不响地看着我,她悄悄走进了厨房,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忙了起来。当我哭到荡气回肠之时,外婆也颠着小脚送出一碗面来。

一阵异香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

"吃吧,孩子。"她挑着面往我嘴里喂。

迟迟疑疑地,我咬了一口。

这的确是一小口,小小的嘴,轻轻地咬,但就是这一小口,却足以令我破涕为笑,我吮着舌头,响响地嚼着面,双眼再也离不开那碗和筷子。

从此,每当我哭闹的时候,外婆总要做面给我吃。

我至今也无法知道外婆是如何将一碗普通的面做到如此好吃的。听外公说,外婆年轻时便长天做面,尤其是刀削面,更是出名的好吃。我曾亲眼见过外婆做面,那的确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出来的。首先,你必须有一身的力气,否则,单是做面条的面你便揉不来。揉得小了,面软,刚一出锅便粘在一起,缩成一砣面糊,吃不出任何味来。外婆揉面的时候,总是用着全身的力气,使劲地压下去,又用力地揪上来……直到那面硬到当当响,外婆才去揭开那口特大号的铁锅。

削面更是一个细致活儿,完全可以用赏心悦目来形容。外婆把笨拙的菜刀灵巧地上下挥舞,飞动的刀片仿佛翻飞的蝶翅,刀刀都险,闪着寒光的刀口吞吐着粉白的玉片,飞花溅玉地落入滚开的水中,晶莹的水花落到锅沿上,吱啦啦叫着滚回锅里去。

面虽要精揉细削,精华全在汤中。外婆所用的汤料,不过是紫菜海米和葱姜蒜白之类,最多加一个鸡蛋,这一锅的鲜味儿就齐全。滚滚地煮一会儿,热热地捞上来,再兑一大勺油花儿四散的面汤,画龙点睛般地点几滴香油,无尚的美味热气腾腾地横空出世了。

抱着外婆家特大号儿的海碗,一路倒着手到屋里去,趁热呼啦啦地吞一气,那滋味儿,玉帝都坐不稳。

举着那碗面,鼓着嘴却逗邻家的艳艳,是我那时最爱做的事了。

做得多了,没出息的艳艳就哭起来,这时候,慈爱的外婆便叫艳艳进来,要我分一半给她吃,我若高兴,便挑几根给她,若是心里烦,我就把碗抱在怀里,死也不松手。笑微微的外婆也只好另做一碗来。

现在想起来,在外婆家的那几年,大约是我这十几年的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我一天天地长大了,外婆却日渐苍老起来。她挺直的腰杆弯了下去,矫健的步伐也开始蹒跚,无法常做面给我吃了。我也渐渐懂事,不再缠着她要面,我不想看到她满头大汗地做面的样子,真的不想。

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妈妈要我回城去考初中。我不愿离开外婆,便处处躲着妈妈。妈妈无奈,只得叫外婆来劝我,外婆却一声不响,她佝偻着腰,一步一挪地去了厨房。

中午的时候,妈妈喊我吃饭,我没有吱声,外公来叫,同样没有回答,直到外婆来了,我才磨蹭着走出门去。

但我被惊呆了,我被桌子上满满的一锅面惊呆了。

我回头看看外婆,外婆眼红红的。她捞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细心地调上香油和醋,颤微微地递给我。

我无语,我知道外婆的意思,我只是低着头,大口地扒着面。

饭后,妈妈又小心翼翼地说要带我回去,我什么也没说。

回城的那一天,外婆柱着拐杖一直送我到村口。她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丝毫不肯放松,外婆的手还是硬硬的,掌心却有些凉,不似以前的温暖。

班车来了,外婆猛地推开我的手,背过脸去。

我的泪早已蓄满眼眶,但我咬住了嘴唇,拼命地忍着。

车门打开了,我低着头冲上去,木然地坐在座位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车里空空的,像极了当时我的心。

车子动了,飞滚的车轮将外婆远远地抛在后面。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感觉,急急地扭过头去。

外婆的身影小小的,她挥着手,在脸上抹着什么?我知道那是泪啊!

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它自眼眶奔涌而出。

几年过去了,外婆送我回城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去年国庆节,我去看外婆,得到消息的外婆早早便坐在小村口的青石上等我,旁边站着我的小表妹,外婆的眼早已花了,她已看不清过往的行人。

看到我走出车门,小表妹拍着手叫外婆:"外婆,外婆!表姐来了!"

外婆颤颤地站起来,她拉住我的手,硬硬的手指去够我的头。

"俺家丽君又长高了哩。"她咧开了空空的嘴。

她够不着我的头,只是因为她的腰越来越弯了。

我的心酸酸的。

到了家中,外婆放下拐杖就去做饭,谁也挡不住。

不用说,她一定是去做刀削面了。

幸好小姨已经把面揉好,外婆只不过把面下到锅里,坐着等面熟罢了。

好一会儿,被小表妹扶着的外婆才把面端到了屋里。"吃吧,孩子。"她把面递给我。

我吃了一口,愣住了,面是苦的。

外婆笑微微地说:"听说你要来,俺一早就叫你姨揉好了面。知道你爱吃,俺就多放了点盐。"外婆的手抖抖地点指着柜子上的一个玻璃瓶。

我顺着外婆的手指望去,那哪里是什么盐,分明是满满的一瓶碱。

外婆真的老了!

我似乎应该说些什么,但我觉得我更应该保持沉默。

津津有味地,我把那碗面吃完。

心中的泪滴

那些遥远的记忆里微微的酸好像又回到了心里。我的脸上痒痒的,是眼泪流下来了,悄悄地伸了手去擦,却还是被哥哥看见了……

20多年以来,我从不曾像今天这样了解这个人,这个大我五岁的人,我叫他哥哥。

我没有告诉家人我想要出国的打算,包括父母和哥哥。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敢对他们说,即使他们不阻止我,只要在电话的那头迟疑一会,我可能就会解散了自己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决心。至于哥哥,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他。

哥哥大我五岁,小时侯,这是他教训我的足够的理由。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怎样学会的老师、父母的语气和腔调。他总是用这种语气和强调大声地朝我呵斥,把一张老旧的桌子拍得摇摇晃晃,对我又吹胡子又瞪眼睛--其实,那时候他还没有长胡子,嘴上只有一圈细细的绒毛,像是好几天都没洗脸似的。那时候我11岁,他16岁,我从不曾害怕他的怒火。他对我发脾气时,我只是左顾右盼不加理会,他便忍不住哄我,引经据典地说些天地间的大道理。我若再僵持一下,他就会许诺用他的零用钱给我买些好吃的。钱都花出去了,却还要拍我的脑袋,说我是丫头片子,他是我哥,比我大,我该听他的。

小时候他大我五岁,现在他还是大我五岁,我再长也赶不上他。他于是永远都有教训我的理由,而我则永远都有不听话的理由,所以,说了也是白说。

他竟在我参加雅思考试的前一天来了,从兰州到上海,整整坐了28个小时的火车。我事先并不知道他会来。当他在南方潮湿的热浪中给我打电话时,人已经在上海站了。我跟同事借了车去接他,在闷热而拥挤的站前广场上,他堆着一大堆的包裹在脚下,站在巨大的太阳底下张望着我的影子。他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又忘记了要车子后箱的钥匙,只好将那些大包小包全都堆在后排的座位上,还剩一个大袋子搁不下,哥哥就把它抱在怀里,局促地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

车子开得有些快了,急刹车的时候,哥哥的头差点撞到玻璃上去,我叮嘱他将安全带系好,他嘴上答应着,却不肯动手,还抓着那个袋子不放。我责怪他:再值钱的宝贝也没有值钱到这分上吧。哥哥却不反驳我,伸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已经挤破了的西红柿递到我面前。我呵呵地笑,说你这个哥哥现在怎么跟姐姐似的。他便不好意思地笑,用手挠挠头,看着车窗外面的人群,说是爸爸妈妈让他带的。

我知道他在说谎话,爸妈根本不知道我喜欢吃那种奇形怪状的西红柿。小时候,我总是藏在菜地里一行一行地挑,专找那些长得像石榴一样的西红柿,带到乡村小学的课堂上去吃。有时候,整整一个中午都找不出那样的一颗来。但是,午睡时间到了,我怕妈妈催我睡午觉时发现了我,只好乖乖跑到房间午睡了。午睡醒来的时候,我的枕边却整齐摆放着鲜艳的西红柿,都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肯定是哥哥!我想象着他趁大家都睡了,蹑手蹑脚跑进菜地、猫着腰穿梭在一株株西红柿前,找寻着合我心意的西红柿的样子。有时,我自己找的时候,并不专心,因为知道午睡醒来的时候就一定会有我要的西红柿。枕边的西红柿放了多少次?我数不过来了,遗憾的是我始终不曾见过哥哥帮我挑西红柿的样子。我只能想象。现在,看着身边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这样弯着腰坐在狭小的座位上,竟好像就是我想象中的他当年在菜地里的样子。

那些遥远的记忆里微微的酸好像又回到了心里。我的脸上痒痒的,是眼泪流下来了,悄悄地伸了手去擦,却还是被哥哥看见了。他看着我,说车里太热了,老是流汗,能不能把空调开大一些。我侧过头看他,见他也在用手擦脸。我问他,是不是他的眼睛也在出汗,他不肯回答我,只是看着窗外的人群,紧紧地抱住他怀里那一袋子西红柿--从几千里之外的兰州乡下带到这十里洋场的西红柿。

吃过晚饭,我和哥哥挤在小阳台上吹风。他望着远处灯火辉煌的上海滩,不时地扭过头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在担心这个庞大的都市会淹没她弱小的妹妹,还是他从哪里得知了我要出国的打算,正在想那些同样庞大的道理,来劝阻我忘恩负义的远行。我闻到夜风吹过来的他身上的气息,竟完全不似当年那样强悍。那时候,他是我强大的对手和聪明的导师。在无数次的对抗中,我们迅速地长大。他走在我前头,得意洋洋地比我先学会一些道理和本事,然后拿它们来教训我保护我。这竟都是当年的事了。现在,他是这样一个不知所措的哥哥。是不是我长得太快了,还是他已经有些老了,以至他忘记了他比我大五岁的事实。

我知道他已经不会再有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的模样了,即使他已经知道了我要离开的消息。我拿了一个苹果削给他吃,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我的打算。他没有发怒,只是有些吃惊,语无伦次地诘问我:为什么不告诉父母,为什么不跟他商量,为什么不向家里拿一些钱先来用着。我手忙脚乱地回答他,但我说出来的却跟他的问题全然无关。我不愿意继续留在这城市里了,我受不了它带给我的巨大阴影。我看到每一条大街和每一棵树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个伤害过我的男人。难道你愿意我每天活着都是在数自己的伤疤吗?大概是我说得太快太多了,哥哥不再反驳我。

他帮不了我的。小时候,我可以请他去揍那些欺负我的小男生,拎着人家的领子来给我道歉,但是现在就算拎着那人的一辈子来给我说对不起也没有用了。心头一痛,手指就被水果刀割破了。哥哥有些慌乱,笨拙地用纸巾为我包扎。伤口很小,擦一下就止住了血。他还是不肯放心,把我的手拿过去,对着伤口轻轻地吹,凉凉的痒痒的感觉,和当年一样。高考那年夏天,我打开水的时候烫了手,他就是这样给我吹的。在我的手指上涂了鸡蛋清,放在他的掌心,一边给我吹手指,一边帮我翻习题。父母在隔壁的屋子里睡午觉,他们不知道,在那些炎热干燥的北方夏天,那一对兄妹在怎样相互扶携着长大成人。

如今,我还要他怎样帮我?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了,我们总是靠着一根细细的电话线来联络。每次我打电话到他在兰州老家的那间旧屋子里,总是要等很长时间才有人接。每次都是我那个刚上学的小侄女,扔下作业本来接我的电话。她稚嫩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我在这一头都能听得到回音。她说爸爸去奶奶家了,就她一个人在家等妈妈回来。小孩子说着说着就会哽咽起来,让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

假如我在父母身边,由我去照顾两位老人的饮食起居,我的小侄女还会被她爸爸扔在家里不管么?我是知道如何安慰这小姑娘的,只是那些尖锐的自私长在自己心里,既不肯拔掉也不敢面对罢了。我找出完美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心底偶尔泛起的愧疚。反正我远在上海,父母和哥哥都看不到我,我去了新西兰,他们也只是看不到我。在这里我能打电话,漂洋过海了,我还照样能打电话,我走与不走,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我是如此专注于自己的快乐和悲伤,我的哥哥,竟是不曾往我心里去的人。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三十岁的男子,我将自己的责任全部推给了他。将我觉得沉重的东西全部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向他微笑,并且还要期待他同样灿烂地微笑。如果不是他现在就在我对面,让我看到了他黯淡的眼神,我将永远不会发现他背后的艰难。

我们说了很多,他没有一句劝阻我的话,还跟我商量着如何委婉地告诉爸爸妈妈。是他知道自己劝不动我?还是他觉得自己打不过我?我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以来,我和哥哥都在打仗,他从来没有胜利过,每次都向我投降,还要顺着我的意思,让我看不出半点虚假。

晚上我让他睡卧室,我去客厅里睡沙发,他不肯。我去拿枕头给他,他也不要,把沙发上的垫子叠了两个,倒下头就睡了。我宁愿相信他只是累了,是慢腾腾的火车让他累了,而不是我。这样的强词夺理根本无法让我心安理得。深夜的时候,我出去给他盖毯子,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不由得泪流满面。他的一条腿支在地上,另一条腿搭在小沙发的扶手上,一个垫子枕在他的头下,另一个垫子被他盖在脸上,垫子上还压着两只手。在闷热的暗夜里,我听得到他在垫子下面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不是呼吸,是喘息。我疯了似地掀掉他脸上的垫子,看见他脸上隐隐的泪痕。他说他怕打呼噜影响我复习。

第二天他就要回去,说是家里的事情太多,说是上海的气候太坏……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听他自言自语一样向我陈述回去的理由。我决定去送他。

过了好几天,哥哥打电话过来,问我考试的成绩如何。我告诉他我放弃了出去的打算。他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我说考试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人了,他良久地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小侄女在那边大喊大叫,问他是不是小姑姑的电话。我听见他跟女儿开玩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一根冰棍的幸福

那个夏季结束后的第二年,我回到了父母的身边。从此,我没再吃到那么幸福的冰棍儿。

那天带了侄儿逛商场,小家伙赖在冷饮柜前驻步不前,缠着我给他买冰淇淋。因为天气太凉,妻姐怕他吃坏了肚子,便在旁边呵斥他,却终究无济于事。我拗不过,只得顺从了他的意愿,看他津津有味地舔舐着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奶油冰淇淋,我脸上也露出满足的微笑,从小侄儿身上,我依稀看见了自己童年的影子。

我的童年,确切地说,是像我一样年龄阶段的这代人的童年都没有这么幸运,可以吃到香甜可口的冰淇淋,就连现在的孩子基本上已经不吃的冰棍,那时也是难得看见的,时代再往前推,就更不用说了。童年时的我,一年四季中最盼望的是过夏天,因为夏天可以偶尔吃到清凉的冰棍,那绝对是整个季节中最惬意、最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但是,漫长的一个夏天过去了,可以吃冰棍的机会也就那么寥寥的两三次而已。

那是在夏季"双抢"的时候,临近晌午,在烈日下忙活了半天的大人们,拖着被汗水浸透的疲惫身躯,在田间小憩。这时,田埂上传来了几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耳边响起叫卖声:"冰--棍--哟--,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支,快来买哟!"这时,有几个大人围了上去,冲在最前面的,是我们几个在田间拾稻穗,帮着递禾把,踩打稻机的孩子。卖冰棍的年轻人沿着田埂把自行车一直推到我们干活的地头,竖好车子,麻利地打开泡沫箱子,揭开黑色的烂棉被或破棉袄的层层包裹,我们就看见那诱人的绿豆冰棍儿齐齐整整,静静地躺在那儿,氤氲着白白的雾气,让人眼馋不已。然而,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有幸分到一支冰棍,那要看我们干活的表现,通常只有干活最积极的孩子才能得到奖赏,所以,为了能得到一根冰棍的奖励,我们几个孩子争着为大人们递禾把,卖力地踩着打稻机。最后,稻田的主人,我的舅舅为了不伤害我们劳动的积极性,摸索了半天,终于在裤兜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纸币,给每人买了一支冰棍,包括我们几个孩子竟然也人人有份,这种无差别的待遇,让我们欢喜雀跃,田间顿时响起了大人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和舔冰棍的"吧嗒"声。请注意,我这里用的是一个"舔"字,而不是"吃",为的是这冰棍能够慢慢地享用,而不是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连味儿也没品尝出,最后只能干瞪着眼看别人吃的分了。直到最后,冰棍被舔得只剩下冰渣了,这才一狠心,把它彻底融化在嘴里。接下来干活,浑身自然是更加充满了力量。

夏季终究要过完的,转眼到了季节的末尾,忙完农活后的乡村,单调而无聊。有一天,我慵懒地躺在竹凳上午睡,迷迷糊糊中,村口外的河堤上又响起了久违了的卖冰棍的叫卖声。我一轱辘翻身起来往外走,看见已经有几个小孩在大人的带领下,手里拿着碗,往村口跑去。我也跟着跑到跟前,一摸口袋,却发现兜里没一分钱,而我的伙伴们,却在家长的关照下,已经在美滋滋地享用了,有的还故意在我眼前显耀,仿佛我的艳羡更能增加冰棍的滋味,让他们吃得更加开心。我明白,不会有人为这五分钱的冰棍替我埋单的,而卖冰棍的年轻人已摆出欲走的姿态。

我哭了,呜咽着去找外婆,外婆那天正在一里外的村子西头挑水,回来后,她二话没说,招呼那卖冰棍的年轻人,要求他等一会,然后在鸡窝里捡了一个刚下的、还带着温热的鸡蛋去了村供销社,十分钟不到,外婆满脸微笑回来了,这一次,她没换盐也没换猪油,而是塞给我五分钱硬币,对我说:"去吧,卖冰棍的还在等你呐!"我破涕为笑。在夏季结束前,我再一次感受到这季节的美好。

那一年,我七岁。

那个夏季结束后的第二年,我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从此,我再没吃到那么幸福的冰棍儿。

一只香蕉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弥补她。而现在想起来,我对她所有的帮助,都不能来弥补那个罪过啊!

这是发生在11年前的事了。这些天来,那个片段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心里如压着一块石头般难受。我想,我得赶快把那段文字写下来,让心灵能有所解脱。

母亲生养了三个女儿,我是家中的老大。父母经常在外边干活儿,家里的事情多半就交代给我了。大妹比我小两岁,我俩经常一起到河里抬水,然后一起生火做饭,洗衣服、喂猪什么的也都是分配着干。小妹比我小五岁,印象中,我和大妹忙来忙去的时候,她总是拖着鼻涕在门口坐着,看着我们,要不就在地上一趴好几个钟头。

虽然是姐妹,我跟小妹之间却很少有交流,甚至因为她的小,她的安静,我都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

在我15岁那年的秋天,我到宜昌上学了。一个周六,因为有事我要回家一趟。在宜昌长途车站等车的时候,我买了一些香蕉,想带回去和家里的人一起分享。那时,我们家日子过得很艰难,从来没有买过水果。买的香蕉不多,我数了一下,才十二个。我在车上吃掉了两个。剩下十个,我们家有五口人,正好每个人可以分到两只香蕉。

回到家,我把香蕉分了下去。吃香蕉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只吃了一只,剩下的一只放进了抽屉。没过多久,我生火做饭了。米放在一间又黑又潮湿的屋子里。说起那间屋子,我就有点儿害怕,因为它紧靠着后面的水沟,夏天的时候,偶尔有蛇爬进去。我去拿米的时候,在门边摸索了好久,才摸到了电灯开关。打开灯,跨进屋子,我看见小妹蜷在地上。她的手中拿着半只正在吃着的香蕉。

她的两只香蕉早已吃完了,现在吃的,就是母亲没舍得吃的那只。看到这一幕,我立即发火了。虽然我也很贪吃,但是我从来都不会去偷吃母亲的那一份食物。我站在门口骂她:"你这个贪吃鬼,谁叫你偷吃妈的香蕉?"她用一双惊恐的眼睛望了望我,小声说:"不是我偷吃,是妈拿给我吃的。"听了她的话,我更气了,接着骂她:"妈给你的也不能吃,这半只香蕉你不能吃,要给妈留下来。"小妹拿着香蕉的手僵在面前,动也不敢动一下。我继续问她:"听见了没有?"好久,都没有听见她再说话。我朝她望了一眼,发现她的头已经低了下去。我朝她的脸上看过去,才知道她的脸上早已挂满了泪水。她在无声地哭泣着。而拿香蕉的手,仍然僵着,动也不敢动一下。

这时,母亲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她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告诉我,香蕉是她要小妹吃掉的,小妹这几天总是不舒服,不爱吃饭。母亲同我说完话,走到小妹面前蹲下来,对小妹说:"你大姐不知道我把香蕉给你了,才骂你。现在她知道你没有偷吃,别哭了,快点吃完香蕉,明天你还要送大姐去坐车呢!"说着,用衣角替小妹擦净了脸上的泪水。

小妹只是拿着那半只香蕉,并未送进嘴里。而她的眼睛却看着我的脸。我走过去哄她。这时,我看清楚了我的小妹。已经是冬天了,她还穿着多年前我穿过的外套。那件外套已经洗得发白了,衣袖磨破了,露出了小洞洞。外套正中的一颗钮扣松掉了,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同外套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服。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很小。最明显的是衣袖短了好多,她的手腕露在外面的地方,全冻红了。她脚上穿着一双很旧的解放鞋,没有系鞋带,鞋耳朵耷拉着,鞋子前面的橡胶破掉了,大拇指隐约可见。她的脸色是苍白的,还有一些发肿。在我的记忆中,她的脸总是经常发肿的,过几天会自动消肿。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吧,家里没有带她去看过医生。她此刻蜷在墙角边上,像一只小甲虫一样渺小而可怜。每看她一眼,我的心里就觉得难过。

那一年她才10岁。她长到10岁还没有照过一张照片。她蜷在地上的样子,就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脑海中永不褪色的老照片。那是一幅与贫穷有关的照片,更是一幅让我心灵震撼、揪起我姐妹亲情的照片。我那十岁的小妹为什么那么怕我?我相信,我是在15岁的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有个可怜的小妹,自己是一个小女孩的大姐。

小妹一天天长大了,现在,她已经踏入了社会。儿时的贫穷,成了她今天工作的动力。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每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她总会告诉我,发了工资,准备给家里的父母寄钱回去。

小妹有钱了,她想过买香蕉吗?我想,如果有一天,她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骂我几句,或许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吧,而她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那件事。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弥补她。而现在想起来,我对她所有的帮助,都不能来弥补那个罪过啊!

姐,回家吧

姐站着不动。我伸出手想拉一拉姐,姐不见了。哭声,从我家传来。

我正在攒钱购买一本字典的宏大计划被姐知道了,她每隔三五天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一两分钱的硬币,郑重其事地放在我的手掌上。

那时候一本字典是七角多钱吧。如果平均每天都能攒上一分钱,半学期就攒够了钱。但我每天要到哪儿去挣这一分钱呢?

离我村几里远的公路上有一道很陡的坡,有人用单车载柴草去卖给山外人家做燃料,翻过这道坡时,需要雇人在后面帮着推,大力推一趟一般可得五分钱,小孩要两三人合伙推,每人只得一两分钱。我只推过一趟,便被姐知道了。她说我年纪小,身体也不好,不能干这活,拉着我回家。

那时候姐整天都在生产队里劳动,生产队是不发工资的,真想不出姐那些一分两分的钱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每隔一段时间,姐便问我,有多少钱了,还差多少?

这天我坐在门槛上做作业,姐又问,我说只差五分钱。姐到屋子里去了。不一会,姐从屋子里出来,我愣了神,总觉得姐不像姐了,她那两条叫人看着十分舒服的辫子被剪了下来。

她把辫子放到我的手上说,你把这两条辫子拿去卖给福元伯,就可以买字典了。

剪掉了辫子的姐没有原来那么美了,但我却更爱她了。我对自己说,将来我长大了,一定买许多姐喜爱的东西送给她。

姐上过夜校。夜校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林老师,年纪与姐差不多,常到我家来家访,有时说是来辅导我功课,眼睛却总瞪着姐看。他一来,姐的表情便怪怪的。

林老师调走后,仍到我家来过两次。有一次他带来了四个苹果。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苹果,看着便叫人流口水,凑上去便能闻到那份诱人的芬芳。

姐疼我,给我一个,把两个切成一片一片,分给邻居的小孩。姐自己留着一个,不吃,只留着。

我把我这一生的第一个苹果吃完之后,回味了几天,便惦记起姐留着的那个苹果来。

我常常看见姐捧着那个苹果坐着出神,那时候我不懂姐的心事,只是想念苹果的滋味。

这一天我发高烧,吃不下饭,姐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说,姐,苹果……

姐望了我一会,便去拿来那个苹果给我。那个苹果已经有点腐烂了,但我仍然吃得神清气爽。

吃完那个苹果,我很快就后悔了。我看见姐背着我抹眼泪。

姐喜爱苹果,我长大了,一定买许许多多的苹果送给姐。我想。

那一年姐病倒了,殷红的血,一口一口往外直吐。

从大人的表情中,我仿佛预感到什么,我忽然害怕起来,我感到姐正在一天一天地离我而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把姐留住。我只是哭。

哭着哭着,我忽然想到了苹果,姐喜爱苹果,可她从来没吃过苹果呀。

我拿起一件我最新的衣服,赶到镇上,找不到苹果,有人告诉我,县城也许有吧。我赶到县城时已近黄昏。我终于找到了苹果。我怯生生地把那件衣服递给卖苹果的阿姨,说,换几个苹果。阿姨拿起衣服看了看,说,你是从哪儿偷来的吧。我说,这是我最新的衣服,我姐病了,什么也吃不下,她喜爱苹果。话未说完,我已泪流满面。

阿姨拿两个苹果给我,我要走,阿姨叫住我,把衣服塞还我。

从县城到我家,有一段阴森森的山路,还有一个乱坟岗。我直往家里赶,不知累,也不知道怕。

当我赶到村里时,夜已深了。一轮欲圆未圆的月亮,如打缺了一角的玉盘,惨惨地白在中天。我忽然看见姐,在清冷的月光下,凄然地站着。她是在等我。

我忙走上前。

姐看见我,仿佛舒了一口气。她一定等得急了。

我说,姐,回家吧。

姐站着不动。我伸出手想拉一拉姐,姐不见了。

哭声,从我家传来。

那年姐二十三岁。

姐永远二十三岁。

歌谣般亲切的姐山泉般纯洁的姐庄稼般质朴的姐山花般美丽的姐。

那一声穿越20年的呼唤

我发自肺腑的一声"爷爷",迟到了20年,隔着20年的光阴,我终于紧紧地拥抱了爷爷。

"拉帮套"这个词,是低微的、卑贱的,只有秦老大这样的男人才被这样称呼。

虽然年轻时的秦老大跟个犍牛一样强壮,但因为家穷,直到30岁还没有娶上媳妇。这一年,我的亲爷爷得了瘫病,一下子就栽到炕上起不来了。奶奶不但要照顾肩挨肩的三个孩子,还要时刻料理爷爷的吃喝拉撒。我亲爸爸和秦老大一起长大,好得只多出一个脑袋,所以很自然地,秦老大就成了奶奶家最得力的帮手。后来就有好心的乡亲们来撮合,说秦老大你就给老梁家"拉帮套"吧。在得到我奶奶的默许后,秦老大就成了我现在的爷爷。

尽管当时乡亲们对这样的"拉帮套"是认可和同情的,不过我父亲却把这看成奇耻大辱。父亲不能容许自己的瘫爸爸还活着却有另一个人履行着实际的父亲责任。不管他对自己多么好,父亲始终不跟他多说一句话。不久,我的亲爷爷去世。

父亲不到17岁就同村里的一帮年轻人一起应召到城里去建水电站,三年后娶了母亲,五年后,父亲成了正式工人。我初二那年奶奶去世,爷爷秦老大又成了孤身一人,唯一与他做伴的是两头大黄牛。而我,每每和同学谈起家世时,我便绕过那个贫穷的老家,绕过那个瘦弱的老人。我不愿意他跟我有一丝的关联,不愿意"拉帮套"这个词带给我的一生也抹不去的耻辱。

住在城里的父亲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肯带我去看望爷爷。每次去我们都不会在那里吃饭,尽管爷爷总是乐颠颠地忙着去村里的小卖部买豆腐买肉。我不愿意多待在他身边哪怕一分钟,我讨厌爷爷身上那股似乎已进入血液的牛粪味儿。但我明显地感到他对我的喜爱,他看着我,那么专注地看着我--从他的眼中,我感到他渴望像别的爷爷们一样,能抱一抱自己的孙子--这个名义上的孙子。但是,每一次,我都躲开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依然剩下风烛残年的孤独的他,剩下每次他虽然明知我们不吃却还要坚持买来的菜和肉。

我上高一那年,父母双双下岗。父亲成了一个人力车夫,母亲则在批发市场替人看管衣服摊儿。他俩每月的收入加起来虽有五六百元,可光是给患有严重糖尿病的姥爷看病就要用去大半。等我高考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是捉襟见肘。

最盼望也最怕的那一时刻终于到来:东北林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带着我的梦想飞落在我的手中。为了儿子的前程,一向打死也不借钱的父亲终于下定决心去跟几个老工友们借钱。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

门口,站着我的被雨淋湿的爷爷,雨水顺着他的花白头发淌下来,一件我在初二时穿过的旧运动装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显得异常滑稽。还是两年前,因为父亲去外地务工,善良的母亲背着父亲把爷爷接过来住过一次。只那一次,不识字的爷爷便记住了他的"儿子"的家在哪里,现在想来,他的这份"记性"该是用了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进了屋,爷爷看着我,笑眯眯地,表情里有一份表达不尽的喜爱。我却以一贯的冷漠跟他打了声招呼便朝屋里走去。这时候,爷爷语气愉快地叫住了我:"斌斌,看爷给你送啥来了!你考上了大学,是咱老梁家的光荣呀,咱村可都传遍啦。说俺斌斌能耐大呐。"我回过头,只见爷爷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包,打开--那是厚厚的一沓钱。我愣了,父亲也愣了。爷爷笑呵呵地说:"瞧你们,还愣着干啥?快接钱呐。5350元,你们没想到吧,我那两头牛还真值两个钱儿!"父亲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他说:"俺们有钱,不用你的钱。""得了,你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花我的钱我乐意,应该的。"说着把钱往茶几上一放,就站起身要走。母亲忙拦着留他吃饭,他瞟一眼父亲和我,见父亲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以为是不愿意让他留下就坚持走了。事后母亲埋怨父亲。父亲干瞪着眼睛,硬梆梆地甩了一句:"你就知道我不想留啊!"

以后在我念大学的几年里,爷爷总是在我需要钱的时候来到我家,总能乐呵呵地掏出一沓钱给我"零花"。我不知道没有了牛,爷爷的钱从哪来。每次问他,他都说:"我啊,有个挣钱的好门路呢!"然后就像藏着个大秘密似的冲我扮一个鬼脸儿。扮鬼脸时,他脸上那粗糙松懈的皮肤就拧成一团,清鼻涕淌到唇沟里--那样子不但不好笑,而且相当地难看。已对他有了一些亲近的我,只好忍受着这副奇怪的模样。而父亲也不知道他所谓的挣钱的好门道在哪里,只想是他多年的积攒罢了。

去年暑假,我跟父亲一起回老家探望病重的三奶。在小站下车时已是黄昏。我们从蜿蜒的土路走向小村,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因为天旱而绿意惨淡。也就是这一望间,我看见了爷爷,正奋力地拢着大约30多头牛。年过七旬的弯了腰瘦得只剩把骨头的爷爷,挥着长鞭,奔跑着,吆喝着,而那群牛根本不听他的指挥--显然它们很不满意这里的草是那么少,它们自顾地去寻找草地,全然不理爷爷一次又一次地跌倒。

我和父亲都为眼前这一幕震惊了!

我忙跑上前,也不管自己根本没有拢牛的经验,只是帮爷爷从四面围圈着那一头头倔强的牛,等我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时,牛群终于安静下来,再看爷爷,他坐在滩地上,张着嘴费力地喘着气,脸涨得通红,鼻尖上划破的地方渗着血,衣服上满是草浆和泥土。他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父亲问:"咋整了这么多牛?"爷爷笑了:"都是咱们村儿的。现在放牛不好放了,都嫌费劲,我就张罗着拢到一块儿,我放,一头牛一天5毛钱,这30多头,就是15块呢。一天15块钱,我这老头儿一天挣15块钱,你说上哪儿找这样的好差事啊。有这钱,咱家斌斌上学还愁?"

黄昏的微光照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照着他的得意,混杂的气味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扑进我的鼻孔。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揽他的肩,爷爷连忙躲开,"埋汰(肮脏),我身上埋汰!"说着,就去赶牛,回头对父亲说:"快去看你三婶儿吧,我还要等一会儿。草少,牛还没吃饱呢。"暮色渐深了,听着爷爷那声嘶力竭的吆喝声,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奔跑着的背影,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涌出来。

一头牛,从早放到晚,收入5毛钱。我的爷爷就这样5毛5毛地,一点一滴地,积攒起孙子光明的未来啊!

等爷爷把牛一家一家地送走再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时针已指向8点。父亲破天荒地为爷爷炒了几个菜,买来一壶酒。爷爷看到他不在家从不会亮的屋子有了灯光,灯光下有他几十年来一直视若己出的"儿子"和倾尽全部心血培养出来的孙子在等他回来吃饭,老人家竟然倚在门框上挪不动脚步,这样的情景,他盼了多少年!父亲头一次郑重地呼唤他:"爸爸,过来吃饭吧。咱爷俩喝两盅。"爷爷浑浊的泪眼看着"儿子",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来,父亲拉过这双苍老的散发着牛粪味儿的手,哽咽难言。我却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爷爷",抱着他哭了起来。

这个"拉帮套"的男人,70岁的时候,终于有人承认他是父亲、他是爷爷。他用无私的爱,感化了父亲坚硬了几十年的心。我发自肺腑的一声"爷爷",迟到了20年,隔着20年的光阴,我终于紧紧地拥抱了爷爷。

现在,父亲找了一份收入较高也较稳定的工作,我也有了工作去向。爷爷在我们家颐养天年。他有心情的时候会穿上体面的衣服故意往人多的地方凑,说不到几句话,就会说到他的有出息的孙子,别人听得不耐烦了,他也不在意,仍旧带着满脸的笑容回家来。

我知道爷爷的那份满足。

生命的礼物

再也找不到任何礼物有那样的分量了,那是奶奶送给我的生命的礼物!

从我没记事起,就在奶奶身边。

奶奶的白天和晚上是不同的。晚上她一边梳头,一边讲神奇的故事给我听。夜晚给她的声音镀上神秘的色彩,我几乎认为她被故事里的神仙施了法术,她要是长了翅膀飞了可怎么办?于是我就拼命钻进她怀里,把腿也架在她身上,生怕她离开。她就会搂住我钻进被窝里,每天晚上,我都在她坚实的臂弯里,幸福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她成了白天的奶奶,个子高,身板儿壮,穿得干净整齐,浓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绾在脑后,我就觉得安全了。

奶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有学校里学不来的善良心地。她喜欢动物,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26只鸡、2条狗和3只猫。我就是数小动物才学会的数数。可她唯独不养猪,因为不忍心年底拉去杀了。

奶奶带给我生命里好多记忆,最清楚的,就是7岁生日那天,她送给我的礼物。

那天早上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在小炕桌上放好米粥、圆胖的馒头和蘸酱的青菜黄瓜。然后,她偷偷地走过来,掀掉我的被子,用温暖的大手抓住我的脚腕,猛地把我倒提起来,笑着说:"懒伢子,再睡就这样把你挂在门外边晒太阳。"我早就醒了,就等着她来提我,然后大笑着喊救命,奶奶也跟着大笑,我们都是快乐的孩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唢呐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听得人害怕。我快速地穿好衣服,和奶奶出门去看。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脏乞丐,头发长得盖住了脸,穿着破烂的裤子,身上裹着一条破毯子。他身边卧着一条棕色的大狗,那条狗看上去已经不行了,老得连牙都掉光了。听到开门声,狗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它一动,乞丐就爱怜地摸摸它的头,狗便安静了。

乞丐见出来了人,就轻轻地对奶奶说,"老姐姐,点个曲吧,我不要钱,就给狗换碗稀饭吃。"我吓得躲在奶奶身后。

"你等等。"奶奶说着,拉着我转身回了屋,用很快的速度,把一大块牛肉切得细碎,煮进了粥里。我知道这是奶奶给我生日准备的,说好晚上要为我做一碗长长的牛肉拉面来着。

看着翻滚在锅里的牛肉粥,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伢子乖,明天给你补上。"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只要奶奶在身边,天天都是生日。

牛肉粥煮得香喷喷的,奶奶端了稠稠的两大碗出去。一碗给乞丐,一碗放在狗嘴边。乞丐惊讶地看着我们,头发后面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

"这饭我不能白吃,您还是点首曲吧。"奶奶想了想说,"你会吹《生日快乐》歌吗?伢子今天7岁了。"

乞丐看似有些为难,奶奶也不急,先自己哼了一遍给他听,只一遍,乞丐就记住了。

唢呐吹出的《生日快乐》歌怎么听都不是味儿,再看那奄奄一息的狗,连嘴边的粥都没力气去吃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泪:"奶奶,大狗真可怜,它会不会死呀……"

"都会死的,不管是人还是树,房子也会塌。哭没有用,要趁它们还在的时候好好待它们,到时候土堆里面的外面的就都安心了。"我听不太明白,知道奶奶对我说的是对大人说的话,她把这话作为礼物送给了7岁的我,等我长成大人后就会明白。

一年后,我就被做生意的父母接回城里了。那天父母给我穿上簇新的衣服和皮鞋把我拖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两个陌生人走。我拼命扭着头使劲地哭着喊奶奶。可她只能倚着院墙站着,抹着眼泪,那高大的身体好像撑不住了似的。

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温暖的大手,没有神奇的故事,也没有奶奶院子里的鸡鸭猫狗……

直到奶奶去世,我都没有机会再回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只能在梦里看到橙色的黄昏中,奶奶站在院子里,边喊我边把和好的鸡食撒在她周围。接着,我跑进院子,扑在奶奶怀里,闻着她身上稻草燃尽后的味道,看着她围裙中间的大补丁上一朵朵火红的花,多么幸福啊!

多么快乐的梦境,可每次醒来时,枕头分明是湿的,我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在奶奶生前待她够不够好,不知道土堆里的奶奶是否安心。

以后的所有生日,也都是在城里过的,虽然会收到大堆的礼物,可还是觉得索然无味。

怎么能比呢!再也找不到任何礼物有那样的分量了,那是奶奶送给我的生命的礼物!

姨娘啊,姨娘

姨娘去世的那天,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久久地……无声的泪水里盛满了失去至亲的痛楚和对一个母亲的深深怀念。

姨娘是我母亲的亲妹妹,小我母亲3岁。她从小就很聪明,特别是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人见人爱。不知道的人,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一个既聋又哑的残疾人。姨娘的心地善良,她常常把自己穿半旧的衣衫,送给衣不遮体的乞丐,也常常把到嘴的饭菜,送给那些孩子多、吃不饱的母亲,她知道,有嗷嗷待哺孩子的母亲吃不饱,哪儿来的奶水呀。

母亲生下我第二天,我还未吃上母亲的奶水,母亲就与世长辞了,没有什么办法,父亲不能瞅着我活活饿死,就把我送到姥姥家,要把我送人,这样,也好留下一条性命。姨娘知道了要把我送人,说什么也不让。姥姥气急了,用手和姨娘比划着:"不送人,你养啊……"

姨娘从姥姥手中接过我,用脸贴了贴我的小脸蛋。从此以后,姨娘就用小米面的糊糊喂养我。我四五个月大的时候,父亲为了让三个孩子能活下去,到大兴安岭挣钱去了。父亲一走,姨娘就走进了我们家。天一黑,我们就依偎在她的身边,像几只小狗崽儿,挤过来,又挤过去。姨娘就拍着我的小屁股,嘿嘿乐起来。那幸福的神态,恐怕只有做过母亲的人能分享吧。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姨娘再一次走进我们家。这一次,姨娘身份变了,她成了我的母亲。

那时候,一家5口人,父亲长年在外,只靠姨娘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姨娘常常饿着肚子,可她总是让我们兄弟几个吃饱。后来,邻居们说,姨娘在生产队地里干活,常常喝水充饥。就是这样,姨娘也没有让我的两个兄长失学,她常常起大早,从邻居家借来米,为我们几个兄弟熬粥吃。一到冬天,大雪会把放学的路埋没,这时候,姨娘不管怎么忙,都会拿一把铁锹,在风雪中接我们几个。夏天,一到连雨天,姨娘总会看了天气,为我们准备雨具……

记得两个哥哥相继考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充足的学费,姨娘乐呵呵地卖掉了当年陪嫁过来的一台织布机和一对儿暖瓶。

父亲因为年轻时的劳累,40多岁就疾病缠身,家中的重担就压在了姨娘的身上。可姨娘从来也没有怨言,就那么一把泥水一把汗水地把我拉扯大。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因为差几分与大学失之交臂。最后,我在征求姨娘的同意后,走上了穿军装的人生之路。

入伍那天,父亲不能送我,他偷偷地躲到一边儿落泪。姨娘没有落泪,她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我远远地离开家乡,坐上火车,我示意姨娘回家,可她一动也不动;火车开走了,透过车窗,我还隐约看到姨娘站在与我分手的地方。

因为积劳成疾,父亲在我参军后不久就去世了,刚强的姨娘没有告诉我,怕我分心,干不好部队的工作。

一次,部队执行任务正好路过我们的村子。连长说,你回家看看你的姨娘吧。我高兴地跑回家,可姨娘因为养着一圈的猪,去割猪草了。邻居的孩子去找姨娘,姨娘匆匆往回赶。可是,归队时间到了,最终没能等到姨娘。当我们的军车离村子越来越远的时候,远远地出现了姨娘的身影。我们的车在走,跟在车后的姨娘在跑……连长开始喊,不一会儿,全连的战友都在喊:大--娘!你--回--去--吧!姨娘还在追赶军车,战友们都在喊,我急了:"别喊了!我姨娘--她什么也听不见……"

战友们还是在喊,姨娘依然在追赶部队的军车。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跪在了军车上,朝着姨娘的方向磕了个响头……姨娘啊,姨娘!你是我的亲娘!

姨娘一直没有听到我的呼喊,直到她离我而去。姨娘去世的那天,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久久地……无声的泪水里盛满了失去至亲的痛楚和对一个母亲的深深怀念。

姐姐,仿佛从没有过你

仿佛这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叫枝子的女孩在花季凋零。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里姐姐坐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时尚,阳光。

他上高一那年,姐姐参加了高考。在等待结果的那些日子,姐姐显得忧心忡忡,他知道:考上考不上,都不是个快乐的结果。家里实在太穷了,供姐姐上到高中,已经是个奇迹了。事实上,姐姐为了能上学,几乎用尽了全力。

在别人都拼了命学习时,姐姐去镇上批发了很多小食品,拿到各个寝室去卖。而夜深人静时,姐姐就站在女生宿舍厕所昏暗的灯下学习。

这些是他听班里的女生说的。听到这些话时,他的脸火辣辣的,仿佛姐姐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再回家,走那条长长的山路时,他便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任她在后面大声叫也不回头。

那一个暑假,姐姐除了做家务外,就是在绣一个门帘,五彩线是从姑姑家找来的,门帘是父亲穿破了的旧衬衫剪的。姐姐手很巧,描花绣凤,末了,还在右上角绣上了"理想之花"四个字。他知道姐姐最大的理想就是考出去,上大学。姐姐常常会眯着眼,望着弯弯的山路对他说:将来我要坐在很干净的办公室里工作,我会有很多书,还有,我会把爸妈还有你都带出去……

他撇了撇嘴,说,我干吗要你带出去。姐姐摸了他的头笑,是啊,我弟有志气,人家自己没准就到外国去了呢!

姐姐不漂亮,鼻子两边星星点点散布着雀斑,眉眼只能算是清秀,却有着乌黑的长辫子。姐姐说这番话时,眉眼间全是对未来的憧憬。他笑着说:姐,你怎么那么傻啊!

姐姐的通知书还是来了,尽管是个小小的师范,却是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大学生。姐姐捧着通知书就开始哭,并从那一刻开始绝食,任谁劝也不听。

那些日子,他是恨姐姐的,他知道:如果姐姐去上大学,他就得退学,繁花似锦的前途就没了。学个师范,当个孩子王,自己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还带父母和他走出这个小山村,简直就是笑话!所以,他坚信自己才是这个家的救世主,只有他才应该去上大学。所以在姐姐绝食的那段日子,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他都不说"让姐姐去吧,我来供她"这句话。

父亲有一天吃饭时,突然把碗摔到地上,然后蹲到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枝子,你这是想逼死你爸你妈呀?姐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良久,她说:妈,我可以自己供自己,两年以后,我还可以供弟弟。我保证。

母亲没命地打上去,供你这么大还供出冤家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听听你爸你妈的话呀?

姐姐没有上成学。她跟着村里的女孩去了那个叫东莞的小城,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村里的女孩在那里做什么,但他却不敢细想,因为他只能低头看自己脚下的路,他不敢也不能心有旁骛,他拼了命往那条叫成功的路上挤。他想:将来有了钱,他会好好报答她,一定。

春节,村里的女孩花枝招展地回来,大包小包地恨不得把商场都搬进村里来一样。只有姐姐还是拎着离家时的那个三角兜,里面装着两件换洗的衣服。姐姐的手起了很多茧子,洗手时,他看到她疼得直咧嘴。

母亲去了隔壁二婶家回来,脸上的笑就像被秋风扫了一样,无影无踪了。她说:隔壁的芦花给她妈买了金戒指,还给家里拿了5000块钱。

姐姐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看见她眼里渐渐蓄了些泪,他叫了声妈,母亲才停住唠叨。

姐姐没过初五就回东莞了。芦花说,枝子可傻了,有轻巧的来钱道儿她不干,偏偏去电子元件厂累死累活……他知道轻巧的挣钱道儿是什么,砰地关上门。他捂上了耳朵,村人是笑贫不笑娼的。心里不愿意姐姐做那种事,却也隐隐地希望姐姐拿更多的钱回来,只有那样,他上大学的希望才可以更大一些。

姐姐一去再无消息,没有信寄回来,也没有电话打回来,只是汇款单一张一张地邮回来。他看到汇款单上姐姐一笔一画极认真的字,会想起这个叫枝子的女孩原本是他的血肉至亲,原本不用承担生活的重担的,可是他除了死命地读书外,他不知道能做什么。钱依旧很少,几百块,于是他知道姐姐仍在做苦工,心里有些踏实,也有些抱怨。

可是高考前一个月,他回到家时,看到姐姐坐在院子里,穿着素净的T恤,脸色苍白。母亲屋里屋外摔盆摔碗的,父亲阴阴地坐在窗下,姐姐很努力地笑着叫了声小树。

他说,姐,你咋回来了?

哥瓮声瓮气地说,咱们家咋就这么倒霉呢!于是他知道了,姐姐在那个厂里被工头看中了,三番五次地要包姐姐做二奶,姐姐不肯,于是那人发了狠,说,那你就别想在这里混,不然抓了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他回屋,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书。泪却顺着他的面颊不停地往下流,洇湿了书本上的字,他有些动摇了,这样换来的大学,真的那么可贵吗?

姐姐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屋里屋外收拾着,一刻也不闲着。他极少与姐姐说话,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姐姐。

很快姐姐就嫁掉了。男方家给彩礼,男人也还说得过去。于姐姐来说还能要求什么呢?

姐姐离开家那天哭得很厉害。他说,姐,你是去过好日子,哭啥?姐姐说:小树,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后来的很多时间,他都在想:如果当初上大学的是姐姐,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可是那时的他像着了什么魔,顾不了别人,上大学那个人一定要是他。再加上父母的偏心,姐姐注定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像打工时一样,姐姐极少回家。回家时,他也都恰好没在。断断续续听母亲说姐姐送来什么什么,却从没听说那个他叫姐夫的人上门。

接到通知书后,姐姐回来了,依旧是瘦,头发枯黄得像干草。他说,姐,怎么好日子也养不胖你呀?姐姐依旧笑得很勉强。他看到她的额头上有一道疤,他问怎么回事。姐姐说,头晕,撞墙上了。

她粗粗的手一遍遍地摸索那张通知书,说,咱家终于出大学生了。临走,她把500块钱放进了母亲的手里,叮嘱说别让那人知道,他的心咯噔一下,便想,或许她过得并不幸福。

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很快淹没了他的多思多虑。他的前面是知识铺成的金光大道,很多寒门学子借此改变了命运,他也要那样。尽管苦些,但心里是从没有过的充实。姐姐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心里,越来越远,仿佛那是个不相干的人了。

过年回家,看到隔壁妖娆的芦花,他才问母亲姐姐怎么样。母亲叹了口气,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

你姐走了!

喝药了。那个该天杀的从你姐过门就打她,说咱家花了他的钱,说他买下了她……你姐忍气吞声,后来,他领别的女人回来……你姐一气之下……

他的头嗡的一声,转身冲到门外,抄起房檐下的铁锹,要去打死那畜生。那是唯一的一次他为姐姐挺身而出。

母亲跑出来,一把抱住他。小树,你就别让妈再操心了……

他蹲到地上,失声痛哭。

就这样,姐姐彻底走出了他的视线,甚至于他都没去看看那个埋了姐姐的黄土包。他对自己说,也好,她在这世界上受的苦太多了。

于是,他继续低头赶他的路。他上完了大学,留在了城里,成了朝九晚五穿戴整齐的白领,喝卡布奇诺,穿商务休闲装,与同事们说着时事看着娱乐新闻,或者泡在网上关心着纽约股市、"神六"上天……日子晃晃悠悠地过着,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个女孩在花季为他远走他乡,仿佛从没有过那样一个女孩坚持清白地用劳动换钱供他上学,仿佛这世界上从没有过一个叫枝子的女孩在花季凋零。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里姐姐坐在窗明几净的写字楼里,时尚,阳光。

他从梦里醒来,关于姐姐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与姐姐永别

每年这两个时间,我都会在内心焚起素香,遥祝姐姐的在天之灵平静安息。

姐姐今年44岁,本来身体康健,气色红润,精力充沛,可癌症在转眼间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春花的凋零,像气球的破碎,像晨露的蒸发,像难收的覆水,像成灰的蜡烛。对此,我毫无心理准备,仿佛五脏六腑一下子被掏空了,在悲伤、痛苦和绝望中,我甚至有随姐姐同去的念头。以往,与姐姐同在尘世,生活再苦再难也充实饱满,光芒闪烁;而今,姐姐不在了,我人生的意义突然黯淡无光。

姐姐只长我3岁,但因母亲去世早,所以,对我和弟弟,她身兼姐姐与母亲双重角色。母亲生病时姐姐只有10岁,六年后母亲弃她的六个孩子而去,于是一副沉重的生活重担落在还未成人的16岁的姐姐肩上。记得母亲临终交给姐姐一件事:大哥二哥虽未结婚,但都已成人;母亲最放不下的是伤残的三哥,还有我和弟弟。母亲让姐姐无论如何照顾好我们。当年,我13岁,弟弟10岁,我们拉着妈的手,妈妈的眼神表示她多么不愿离开我们,又多么担心!直到姐姐作了保证,妈妈才合上眼睛。此后,在姐姐的心里,三哥和两个弟弟就成了她最珍爱的东西。

一年冬天,我与弟弟将菜园的护围收拾起来回家,当我将一根木桩扔给弟弟时,他没有接住,尖锐的一端竟向弟弟双眼飞去,弟弟大哭起来,双手捂住脸,血从他手缝里涌流而出。闻声赶来的姐姐见此情景,立即背起弟弟跑去找医生,万幸的是木尖不偏不倚扎在双眼间的鼻梁上,没有伤着眼睛。直到今天,想起此事,我还后怕得周身发抖,而姐姐的惊恐万状与果敢有力,以及背着弟弟疯跑的身影仍在眼前。我感谢天地厚我,也庇护着弟弟。

这件事发生后,姐姐对我和弟弟处处小心,生怕有何闪失,就像大鸟看护着巢中的小鸟。于是,她不许我到村边的池塘洗澡,也不准我夜里到临村看电影,更不让我晚上在村中乱跑,甚至我放学后或星期天找同学玩她都不同意。当时我怎能理解姐姐,只当她不近人情,太过专横武断。因此我常与姐姐作对,有时与弟弟联手对付她。姐姐恨极了就动手打我们,我们也还手打她,最后每每是姐姐让步,一个人伤心地跑到自己房间哭个不停。听到姐姐伤心地哭泣,我与弟弟只得跑去求她谅解,于是姐姐就与我和弟弟抱头痛哭,那伤心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因为年幼无知我还无法理解姐姐,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才明白姐姐多不容易!而成心与姐姐作对的我哪会想到她心中有多么苦,多么孤立无依?

后来成家立业,我与妻子孩子一起从北京回到老家,夜里别人都睡着了,我与姐姐对坐炕头聊天,她总提起这些往事,还总是反复向我道歉,说她那时对不住我,没有让我像别的孩子一样,吃好、穿好、玩好,而总是让我做活、学习,有时还动手打我。说着说着,姐姐就会流下热泪,我也跟她流泪。这样的谈话常进行到深夜,我们姐弟俩不停地回忆往事,心中既忧伤又甜蜜。每当此时,我都会感到乡村的夜晚宁静安详,经过艰难后的人生多么幸福!

少年时光因为姐姐不让我随便乱跑,闲来无事就开始读书,久而久之我就爱上了书,学习成绩也一直不错。尽管家里条件相当差,但姐姐却一直鼓励我读书上学,她曾这样对我说:"力强(我的乳名),我想念书但条件不许,所以小学四年级就下学了,其实我读书一直很好。你愿意读书,一定刻苦努力,姐姐再累再苦也供你,一个识字的人才明理,才受人敬重。"从姐姐的话和眼神里,我获得了鼓舞和力量,于是暗下决心,好好读书学习。

高考制度恢复后,我的愿望有望变成现实,因为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入镇里唯一的中学,高二时又考入县重点班。那时,县里只有一中、二中两所重点中学,能考上也就意味着离大学只有一步之遥。当时姐姐多高兴!她青春、圆满、红润、美丽的脸上如花朵一样绽放,她甚至为我上大学做着准备。可是,1979年高考我名落孙山,接着,1980年和1981年我又连考不中。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别的同学一个个都像中彩一样考中,然后远走高飞,再就是他们寒暑假时衣锦还乡,我却总像被抛入天空的小球,一颗心忽起忽落,那是多么无味的人生!那些年月家里穷得不能想象,学费都是东挪西借,在学校里,每天只吃三个玉米窝头,喝三碗玉米面粥,外加姐姐为我炒的咸菜要吃一周时间,所以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而每天又要学习十几小时。今天想来,农民的孩子要考上大学真不容易!而每当周末回家,姐姐总千方百计为我改善生活,做我爱吃的饺子。她这样为我忙碌了多少次都无从计算!每当想起姐姐为我读书吃的苦受的累,怀揣了那么多期望与梦想,而我又连考不中,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每年落榜她不仅不责备反而总安慰我。看我愁眉不展、伤心痛苦的样子,姐姐总这样说:"力强啊,考不上就考不上,难道人家不上大学就没法活?多少辈子了,咱村还不是只出了两个大学生?"我知道,姐姐指的是60年代的老大学生和1977年的新大学生。姐姐又为我宽心道:"我也矛盾,既希望你考上又不希望。如果你真考上就得离开,姐姐还真不放心,在身边姐姐还能护着你,不在身边,饿了、冷了、受人欺负,谁管?"姐姐还补充说:"力强,你现在瘦得只剩下两只眼睛了,是不是特别难?不行就算了,好不好?"看着我不服输的样子,她也只好叹了口气。不过,姐姐怜惜地瞩咐我:"考不上不要紧,姐姐绝不怪你,但千万不能做傻事,听见没有?"姐姐这话是担心我"自杀",因为农村每年高考都有落榜自杀的。

1982年高考,因发挥不佳回家后我仍郁郁不乐,姐姐看在眼里,以为我又像往年一样没有希望,于是,她一边让我吃饭一边说:"力强,相信命吧,考不上就考不上,咱努力了,不后悔。好了,从今往后,咱姐弟俩都在农村不分开,也挺好的。"当我说考得还可以,只是不理想,上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时,姐姐嫣然一笑。她立即身体轻盈起来,眉开眼笑的样子,嘴里流水似地说:"那就行,那就行,能考上就行。"以后,我考上硕士、博士,姐姐简直心花怒放。在她眼里,我们家真是苦尽甘来,时来运转,是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但外表上姐姐却从不张扬。

我读大学后这20多年,姐姐虽不像以前那样挂记我,但还是常放心不下,我出差在外她不放心,直到返回北京为止;一有机会她就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平心静气待人,工作不要太累,要舍得吃,不要挂念家里,尤其是老父亲,一切她都会照顾好的。还有,手上没钱就跟她说,毕竟城里花钱如流水……对于姐姐,弟弟已深入到她的内心,甚至灵魂中。听外甥女讲,晚上她看书到深夜,隔壁她妈妈经常一觉醒来就情不自禁朝她喊:"力强,你怎么还不睡,天都快亮了。"当外甥女告诉妈妈说她不是"力强",姐姐就会说:"哎,我做梦梦见你舅舅还在看书呢!"这是以前经常发生的事:隔壁的姐姐睡了一觉,见我还没睡,灯还亮着,就这样喊过来。

有一次回家,姐姐又与我夜谈,她坦然说已不为我操心了,因为我各方面越来越好,她一颗心落实了。但她却说起自己的烦恼:家里兄弟的大小事,难以解决的都找她,她管也不是不管又不行;看着哪个兄弟没钱,她都心痛,但又无能为力。她还说起姐夫心粗和对她的不理解,许多事情她夹在中间不好处理。还有三哥一家的事情让她焦心,因为残疾的三哥与一个曾患有麻痹症的矮小女子结婚,后又生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儿子",这个儿子至今快18岁了,还不会说话,个子又像儿童一样长不大。说着说着姐姐就禁不住泪流满面,非常伤心的样子。我知道姐姐心理压力很大,长期以来她管惯了,弟弟哥哥他都担心,加上老父亲,还有残疾的三哥一家。

姐姐如母亲一样待我,只"给"不"取",她以美好的言行与聪慧影响我、启示着我,这是许多姐姐做不到的。姐姐为我做得太多太多,但我为姐姐做得却很少,因为忙平时信写得也少。比如,姐姐向我诉苦,我当时劝她,她心里轻松一点,很快我就离开家乡的"麻烦之地",沉如泰山的担子又要她自己去挑。记得上大学时,姐姐生孩子,我寄去几十元钱,后来就不记得给姐姐买过什么。以往没有想过此事,现在想来唯一的解释是:或许觉得她还年轻,以后的日子像树叶一样多,等手头宽裕再报她的恩情。可如今,我想给她买点什么已不可能。另外,因为兄弟多,我每次回家都长途跋涉,所以带东西极为不便,加之自己的经济一直紧张,所以回家时带点礼物往往打点不过来。每及此时,姐姐总说:"给他们就行了,我们不要,难道姐姐还会挑理?你回来姐姐就高兴。"这是真心话,母爱就是这样:它只是付出不求回报。还有时,我走得匆忙,空手回家,姐姐就让姐夫自己花钱去买些东西,以便让我去哥哥家带上,我给姐夫钱,姐姐总说:"我们条件比你好些,别争了。"前几年我买房需要几万元钱,姐姐就将自己的钱全寄来让我用,因为不够她与姐夫还贷了款。

正当姐姐与我的日子逐渐好起来时,灾难也随之降临。先是去年我两个哥哥突然故去,他们都未过50岁,其中就有残疾的三哥。这一下可苦了姐姐,她先是成天成夜地哭,后来病倒了。经检查是胃癌,已是晚期。听到这一消息,我的脚直往下陷,身体软软的站不住。当我从数千里外赶回老家医院见到姐姐时,她刚做完手术,此时她还像以前那样胖胖的,红光满面。当看到我,姐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我告诉她出差顺路回家看看。姐姐知道我说了慌,但显然很高兴,我看到从姐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流出泪水,像两条小河一般。我在姐姐床边陪她几天几夜,直到过了危险期。姐姐逼我回京,一说怕耽误了工作;二说我老在身边,她着急上火,不得已我只好离开。临走那天,姐姐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医生说姐姐的病少则数月,多则几年,我那时只望姐姐是误珍,希望有奇迹出现,所以每次打电话心里都惴惴的。去年春节前,姐姐感到不好,后来也猜出了病因,就打电话让我回去看她。这一次见到姐姐,大出我的意料,原来光彩照人的姐姐突然失了神采:病前150斤只剩下95斤;病前像红苹果的大脸如今布满皱纹;病前白净有力的脖颈现在黄而皱;病前充满自信与聪慧的眼睛而今透出悲凄与绝望;还有,肿瘤的扩散使姐姐坐立卧都很难受,包括吃饭喝水都相当困难。看着姐姐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如刀绞。母亲去世时我痛苦过,但那时年幼无知,对人生的滋味没有品尝;而这一次,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心知姐姐在我生命中的分量,而我又不能将姐姐救回来。姐姐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她让我坐在她身边,拉着我的手宽慰我。姐姐一边流泪一边说:"力强,我轻易不会叫你回来,因为你工作忙路又远,可我知道不行了,如果不叫你回来,我担心再见不到你了,有些话也没法跟你讲。趁我还清醒,我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就可以安心了。"姐姐除了让我照顾她的儿女,还说:"力强你记住,我不在了,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我的身体就是哭三哥哭坏的,人死了哭有什么用?你自己千万保重!"姐姐还自言自语道:"如果能让我再活一次多好,我一定好好珍惜,哪怕没有钱都行。"当天晚上,姐姐吃得不少,有半碗饭。姐姐要吃排骨,我说那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姐姐笑着说,她有点馋,就是吃不下,又说,身体好的时候,她能吃好几碗饭,怎么现在就吃不下了呢?我看了看姐姐,发现她的眼里光亮一闪,那是对生充满的无限渴求。

嘱咐完了,姐姐就催我早些回京,她说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看我一眼就心满意足了。姐姐当家惯了,她决定的事就不好改变,在我的再三坚持下,她同意我在家里再待三天,这是我上大学以来少有的--靠着她那么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为她理理难受的腰部,将自己带来的水果一点点送到她的嘴里,与她轻声细语说话,还有能感到她生命的呼吸,……。当我掏出钱放在姐姐手里,姐姐坚执不要,她还在为我着想,担心我入不敷出。在我的坚持下姐姐就留下了。不过我知道,现在钱对姐姐又有何用?

返京的那天早晨,姐姐拉住我的手,又抱着我的头怎么也不舍得放开,于是我们姐弟俩痛哭起来。姐姐和我都知道这是永别,所以哭得那么伤心。此时,我和姐姐都说不出话来,因为很可能这是我们姐弟最后一面。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泡在泪水里,怎么都抑制不住;又像漂在空中,身体绵软无力。我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奔头?作为弟弟,我不能在姐姐身边伴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因为作为公家人我是不自由的。此时,我想起英国作家吉辛与姐姐相依相伴的人生,如果当时我能陪姐姐度过一生,她会不会有这样的结局?20多年前,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农村,离开了母亲一样的姐姐,以一个农民之子的一无所有开始新的人生探求,这其间的艰难困苦与孤独寂寞不能对外人道。每当此时,想起姐姐,暗冷的心中就会充满光明和温暖。如今,姐姐已离我而去,剩下的人生道路我会很寂寞的。

跟我在北京读书的外甥女寒假回到她妈妈身边,这样我姐姐得女儿伺候了40多天,回来时,姐姐让女儿给我带来她的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照的,大约在20岁,我以前从未见过。这张照片上姐姐那样年轻漂亮,充满青春活力,我明白这是姐姐将她短暂的人生与生命行程浓缩在这张照片上,留给我。姐姐的意思是:"力强弟弟,姐姐走了,这个世界一定很寂寞,这张照片会给你坚强,会让姐姐活在你心里。"是的,姐姐像一陈风如一股烟般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我对她的记忆,还有这张照片。

每当悲痛欲绝,我就想起姐姐的临别嘱咐:不要过于悲痛,更不要整天哭泣,那样毫无用处,要坚强地活下去。姐姐虽是农村妇女,识字有限,但她明理聪慧,有胆有识,而我读了几十年书,难道还不能参透生死?天地以"气"化形生人,当"气"消尽,形神俱亡,再度化为"气",任何人都逃不脱此循环之理。所以,姐姐只是过早烟消云散罢了!但是,姐姐虽去,但她给我的爱护、温暖和智慧,将永留我的心间。我会更好地活着,以更大的成绩报答她。

姐姐属猪,生于1959年1月7日(阴历),死于2003年3月29日(阳历),我将永远记住这两个日子。每年这两个时间,我都会在内心焚起素香,遥祝姐姐的在天之灵平静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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