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芝芳吃饭的速度真是超快,我这边才刚端起饭碗,她那厢已是步履矫健地从我家门前经过了。“麻将来不及了!”婆婆摆出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尽管这事明摆着是不用料的。
眼下另一个疑问婆婆一下子没解开,那就是贞国哥为什么这阵子午饭后会跟在小芝芳的后脚跟出门,之前好多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情况。
“你猜猜看,贞国阿哥去哪儿了?”
“其嘛同学地方去了!”婆婆有问必答,哪怕心里并没什么把握,这和她老人家把菩萨当偶像有关。我买了香蕉、苹果,婆婆会说那么贵的东西买来干什么,为她买件背心棉袄都说乱花钱干什么。村里给每户发只垃圾筒,婆婆至今还将它崭新地展示在屋里一角,不曾装过垃圾,她觉得用这个东西装垃圾是暴殄天物。但她老人家绝不是葛朗台,只不过觉得钱要花在刀尖上,要让钱的价值最大化,比如花钱买富贵平安。有一次婆婆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大庙要造只殿,我出6000块以伟丰、阿强、阿良的名义赞助一根屋柱,另外拿出2000块修庙前的路。”我肯定了她的英明之举,说6000块让三个儿子成为栋梁之材,天下每个母亲都愿意。
更神奇的是,一字不识的婆婆会把整本《弥陀经》一字不差地念下来,总共2000字左右,而且都是繁体字,当然这些字要是从其中移出来婆婆就不认识了。这几乎是个奇迹了,所以说奇迹是信仰的孩子。婆婆自从发自内心要学这《弥陀经》以后,就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识字的人,见到就让他们教几行,也没有放过任何一分钟学习的时间,养鸡放羊时都念念有词,就这样把一本2000字的《弥陀经》给拿下了,若天地间真有佛祖,一定会感动于这份可贵的真虔诚!
另外,隔三岔五的庙会婆婆只要不是卧病在床,没有不去赶的。“菩萨也是要有钞票去拜个。”有一次婆婆突发感悟。“那么菩萨也是见钱眼开的喽!”一向反对拜佛求神的大叔子阿强不失时机地插嘴,婆婆马上站到菩萨的立场把阿强给数落了一顿。反正每次阿强发表无神论时婆婆总是要维护菩萨的利益,已然骨灰级别的粉丝了。
言归正传,菩萨的粉丝有问必答的婆婆这次又答错了。“错了!他是去图书馆了!”我给出正确答案,并追出去大声叫贞国哥为我带一本伊能静的《生生世世》。一星期前,我去村里的图书馆向管理员借了《生生世世》和《中国思想随笔排行榜》,借来后基本没看。几天后,我在村委会前等公交车,正是傍晚时分,吃了晚饭的村民们都来这里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会说说美国奥巴马,油价房价,再各抒己见谈谈对当今政府的一些建议。他们认真地大声地聊着那重复了无数遍的话题,永远是那么守时地来到这里,永远是不说一声再见地散去,永远在第二天傍晚不约而至。
我也沉浸在这热烈融洽的气氛中,充当着一位倾听者。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书呢,书好还了!”暮色中管理员一脸严肃,吹散我在晚风中收集的好心情,也让我一下子成为新闻人物。谈天下事的村民们齐齐望着我,等着我给出个回复。我狼狈地在包里一阵乱翻,那天书却偏偏没躺在包里睡觉,我答应他第二天让贞国哥带去还。贞国哥自图书馆开业后,出勤率不低于图书管理员。贞国哥没手机,有一次我去找他,他的弟弟老华信心十足地回答:“他不在家就在图书馆。”第二天我把借来没翻过的书让贞国哥带去还掉,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当时就想过,两三天后再让贞国哥给我去借回来。
晚饭时分,贞国哥就把书重新交回我手里了,我照样放进包里,好几天过去了,一直没看。同事郑丽敏说她有一次在单位开谈版例会时对编辑余志刚老师说我包里每天都会放一本书,余老师说:“她放着又不看的,看来看去还是那几页。”我当即对郑丽敏表示要请余老师吃饭,姜是老的辣,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
我倒从来不指望靠阅读某一本书而使自己的生活出现一个新纪元,但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包里总习惯放一本书。有时走很远的路我也照放不误,哪怕是很厚的书本,也往包里放,以致一段日子后,我的肩膀都被背出高低不平来(因为我习惯背右肩,后来买包就买那种手提的,顺便练练手劲)。其实就算没翻几页没看几行字,但总觉得放着就像带了个朋友一样,在一起不寂寞。其实也很好理解的,就像屋子里有个熟人,有个心气比较相投的熟人,就算不说话,心里也是觉得有寄托的。
贞国哥也是一个爱看书的人,他看书不像我一目十行,他会仔细地做笔记,用学者的态度来对待书里的每一个字。他简陋的屋子里,最大的亮点便是一排钉在墙上的书架,那些书可不是从商场里十块一斤称来的,那些书的年纪都和他差不多。泛黄的书页有着岁月的痕迹,我想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这些书一定给了他不少的精神支柱。尽管我不相信一本书能改变人生,但还是相信有时候它会一语点醒梦中人。更让我惭愧和感动的是,一天他问我拿一张《今日象山》,问我可不可以给他。我说这还用问,拿去好了!贞国哥说了句让我无法置信的话,他说报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他把他所看见的我的文章都剪下来贴在一本练习簿上。那天我见到了那本贴满我文章的练习簿,那一刻的我像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般又惊又喜又惶恐,心情高度复杂。
婆婆说:“贞国毕竟是读过书的人,知书达理,每次走过我的门,总会停下来问一句:‘阿姆,这几天人爽快否?’”这一句话足以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和敬意。
冬日的清晨,阳光照得树叶流油般碧绿,天气晴朗得让人不知所措。我喝了一壶茶,翻了两页书,吃了瓜子和橘子,觉得这么好的天气也不是读书的光阴,便开始巡逻了。贞国哥坐在走廊里的一把小椅子上看书,我走过去一看,他的膝盖上摊着两本书,一本是字帖——一个字用楷书、行书、隶书等不同写法呈现出来,另一本是酒文化的书——封面的字类似甲骨文一般难懂。贞国哥好像是要从字帖里找出相关的字来翻译这甲骨文,我这人平生最怕麻烦,最怕生僻字,一般有点难度的字我都读半边的,更何况这看着就头大的不知哪个年代的字。所以当贞国哥问我认得这些字吗,我采用反问形式掩饰自己的无知:认得这些字有什么用啊!
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贞国哥没回答我的反问,有个人替他回答了,这声音从窗口穿透电视里的对白声飘出来,“字会给他饭吃!”小芝芳风格。我从窗口望进去,小芝芳朝着我挤眉弄眼,似乎觉得这话达到讽刺打击的作用了,显出九分得意一分稍稍的过意不去。“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这份闲情是小芝芳所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的。
贞国哥是那年代的高中生,小芝芳大字不识一个,这文化的差距让他们这对夫妻别扭了一辈子。再说贞国哥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可小芝芳和美人是沾不上边的,没有唇红齿白,没有身姿袅娜,没有黄莺软语,再怎么宽容,相貌上也找不出可圈可点之处。据说年轻时哪里去喝个喜酒什么的,贞国哥都是独来独往,很少带上夫人前行。小芝芳年轻时就立志:老了我会报复你的。
所以当老年来临时,她履行自己的诺言,和贞国哥分居两地,她住儿子那里帮忙带孙子,两个儿子住在村中央,离这老屋子有五分钟步行距离。但是做妻子的底线还是在的,中饭、午饭她天天上来做,做好了一起吃,有时是相对两无言,有时是两人对饮山花开。但从来没见她在这屋子里留宿过,七八年前,夫妻俩同心协力在屋后造了两间新屋,里面卫浴设备等一应俱全,但是面对新房子的诱惑,女主人还是执着地选择到儿子家和孙子一起睡。
但是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两个人有多么不融洽,相反,这俩人真是相敬如宾。饭点一到,小芝芳来了,来烧饭了,时间一到,贞国哥来了,来吃饭了。饭一吃好,俩人该干吗干吗去,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几年前,贞国哥腰椎做手术,小芝芳在医院里二十四小时护理。贞国哥出院后我去看他,为了方便护理,贞国哥住在儿子们的家里,护理员小芝芳依然陪伴左右。那一天,外面下着阴冷的冬雨,室内这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还是带给我岁月静好、与子偕老的正能量。
他们俩没有像一本书里说的那样,此生要和爱人一起完成以下这些事:“吃饭香的时候,放下筷子看你一会儿。偷偷地用你的牙刷刷刷牙,夜里醒来的时候亲亲你不吵醒你,半夜故意踢开被子,等你醒了给我盖好,每天早晨在你身边醒来,都要感谢上帝让我活着并且让我们在一起……”这些事,我想他们俩一件都没做过,但是做过其中这些事的许多夫妻都走散了。我有一次到一位朋友家,发现他们家卫生间只有一支牙刷、一个杯子,奇怪地问:“你们俩怎么刷牙的?”朋友甜蜜地回答:“我们俩用一支牙刷刷牙的。”“哦,my god!”我用仅有的几个英文表示高度的惊讶,那位甜蜜的朋友不久后离婚了。一时的甜蜜是容易的,一时的晕头转向也是容易的,但是一辈子清醒地意识到两个人不合适但是一辈子都在一起,下定决心昏一辈子那真的是不容易的,漫漫岁月里,总有一条路会通往爱人的心里。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是同路人。那一日贞国哥拿来一幅字画,说是一个女同学送给他的,他琢磨着怎么挂能牢靠一些。小芝芳在一旁瘪着嘴说:“天晓得是女同学还是女朋友。”其实她不是用的“女朋友”这三个字,而是另两个很难听的字,不过刀子嘴,碧玉心,这边怀疑这幅字画的来历恶狠狠地嘴不饶人,那边自告奋勇:“这么一幅画,你挂不来,我来挂好了,弄两枚钉子,哪面墙不好挂!”
贞国哥说69年的秋天,也就他结婚后一年左右,一个晚上他正在家里睡觉,一帮人把他叫醒,说:“你被红色风暴刮进了。”就把他带走了。原来,贞国哥有一个朋友曾对他说起过要租船搞运输,对方成分是地主,后来这件事也没进展过。贞国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走,说他“下海投敌”。一开始的时候一帮人关在一间大教室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小芝芳挺着5个月的肚子每天来送饭,最多埋怨两句他交友不慎什么的。可是一星期后,那些人说他不坦白从宽,把他关进谷仓里去了。“那一天你阿嫂来送饭,出眼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出眼泪。”贞国哥说。婆婆在一边连问三个“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贞国哥说后来一朋友帮忙,十天后出来了。我想夫妻间有许多的事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李安在发表奥斯卡奖感言时说:“夫妻有恩才有情。”大肚子送饭、眼泪和无奈,我想这些都是恩。
贞国哥的爸爸也就是伟丰的堂伯父,我也是见过的,只是见到他时,他已不是凡俗中人。他老人家已出家多年,偶尔回家几乎从不小住,葛布粗裳裹在身上,还绑着腿,完全是出家人打扮,给人一种洁净的出尘之感。老人家长相清秀,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是在村庄里度过的,住在离我们这个老屋不过几步之遥的房子里,由几个儿媳轮流送饭过去。老人家喜面食,爱吃点心,几日没见点心,便会拄着拐杖跑到老屋院子里把媳妇们数落一顿。媳妇们尽管背后颇有微词,可当着老头子的面还是毕恭毕敬的。餐餐吃面食,用媳妇的话说是怕老人不易消化,这也在情理之中。可人一老就成了孩子,往往忠言逆耳。记得有一次老头子拄着拐杖因老问题来院子里发牢骚,美芬姐见状急急地溜进我的屋里,躲在窗口下又紧张又好笑的样子,仿佛一个逃学的孩子逃避前来查看的老师。那一幕鲜明依旧,只是老人家再也不会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了。有时候常常觉得很奇怪,向死而生的人,为什么总要那么斤斤计较执着于烦恼?
贞国哥很少谈及他的父亲,父亲当年被划为“反革命”,是他们一家一生的痛。顶着“反革命”儿子的头衔,贞国哥高中毕业找不到一份工作,当他的同学们在课堂里当老师时,他在石头塘打石头。如今,他的同学们大多都是国家工作人员,有当局长的,有当老师的,再不济的也是国家正式工人,都有养老金,唯独他因为成分的原因找不到工作。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很少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反革命”的儿子,后来找到小芝芳也是因为她家成分也不好。否则凭贞国哥的学识相貌,招为驸马都不为过。
婆婆口里的贞国哥父亲是非常能干的一个人,而且是“亮眼”(识字)的,来来往往有许多背木壳枪的朋友,十分的有面子。相比之下我的公公就显得寒碜多了,除了会种田有一些村子里的种田伙伴,没有一个有头有脸的朋友。但是世事难料,那些朋友给贞国哥父亲带来了风光,也带给了他灾难,因为结交“反革命”分子,他也被打成了“反革命”,从此基本上被剥夺了政治权利,大队开会没有他的份,偶尔还要被拉到台上批斗。反革命的帽子戴了三十年。我想后来阿伯会去出家当和尚,和这段经历有必然的联系。
在一个秋天,贞国哥在箻箯(篾席)上晒满了书,我过去一看,都是一些佛书,他说这是老父亲留下的,一场台风让这些书部分受淹发霉。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的少数与父亲有关的话题。那一幕对我触动很大,只在电视上看过晒书的我,想不到亲眼看见了。当年我写过这样一篇文章:
这是丹东街道后山村的一个院子。院子很古老了,这些书很古老了,这个晒书的人也不年轻了,今年70岁。吴贞国说这些书是他父亲留下的佛书,每到太阳好的时候他都会拿出来晒晒,在淡淡的书香中与往事相逢。
吴贞国是63届象山中学高中毕业生,他的同学有当局长的,有做老师的,绝大多数都是有工作的。可他由于父亲当年成分不好,被划为“反革命”,所以什么铁饭碗都捧不上,这一生,他办过厂,养过鹅,打过石头,种过田……一双手又粗又大,怎么也看不出这是双握笔写字的手了。
在他的小屋里,流淌着浓浓的书香,墙纸是他自己书写的诗词,那娟秀飘逸的字迹和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是那样地不相配,看着这行行字迹,仿佛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父亲怀抱里娇俏的小女儿。我想,在苦难的生活里,这些书香是吴贞国最大的慰藉,岁月可以磨折他的容颜,但是岁月老不去他内心的信仰。他的房间还有一只简陋的书架,上面的书尽管有些年代了,却是百家争鸣,各大门类。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村子里很少有和他文化水平相当的人,所以吴贞国很多时候是沉默的,只有和这些书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到是被理解的。不被理解的时候他扛着锄头和土地交流,回到书屋时,他洗去手上的泥巴研墨挥毫。外面的世界一下子离他很远……书,这一生没有给他带来功名利禄,但是给他带来了精神操守,带来了情趣境界。
这两年,吴贞国把精力投注在家谱收集中,他走了许多的村村岙岙,用他心灵的丝线把散落的历代亲人们串联起来,他做这事,亲人们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不管理解不理解,他依然那么淡然又那么执着。吴贞国知道古往今来多少事,从来都是能与知者道,不与俗人语。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看着秋光中的吴贞国,我感觉他一如秋光般闲淡,再看看这秋光中的佛书,只觉佛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