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这几天身体又不听使唤,病恹恹地硬朗不起来。早上起来对我说:“昨晚上梦见的都是老朋友——阿金大、阿成大,还有隔壁的阿英大。”受我邀请过来喝红茶的小芝芳说:“看来老朋友想你了。”我说:“你又不会搓麻将,他们又没三缺一,不会叫你去的。”但他们倒曾经的确是我的麻将搭子。
这话说来长远,那还是我怀孕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没在工作,孩子他爸在上海,我怀孕初期在上海待过,怀孕后期住在宁海为主,中间阶段就和婆婆一起住在老房子里。尽管竹篱人家是我的理想生活,但是天天对着清风朗月也会无聊,于是婆婆想出一个高招,叫来三个老头——阿成大、阿金大、阿英大陪我搓麻将。这三人从名字上听起来音都相近,仿佛兄弟,事实上他们就是三兄弟,阿成大、阿金大是亲兄弟,他俩和阿英大是堂兄弟。
阿成大只有一只眼睛,阿金大的脖子肿得比头还大,阿英大的脚有点高低不平,我好几次戏谑他们是从“江南七怪”里走散的。不知是赌注下得过大(一场输赢最大幅度在10块钱上下),还是思维能力过差,反正麻将搓得慢到极点,从正午开始到太阳西下也许只完成一圈,好在大家都是统一的慢,所以都不互相埋怨。婆婆引以为豪的是,她十岁就在老家宁波学会了搓麻将,但这一生从来没沾过麻将,在我们搓麻将的时候,她也是坐我身边以君子姿态观麻不语。那些日子都是在盛夏,回想起来居然不觉一点闷热,似乎都没扇子在摇。我现在基本上一年搓一次麻将,是天时地利人和才搓,只是我知道世上再也难寻当年的麻将搭子了。
婆婆说阿英大是在睡梦中去世的,睡前的那一晚还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乘风凉,乘好凉后还把椅子搬进去。第二天他女儿帮兄弟来种田去叫阿英大,阿英大已长睡不醒了,从生到死就在这一夜之间。婆婆说这样走是前世修过的,自己不用受病痛之苦,不用躺床上麻烦子女照顾。大普林尼说:死得快的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我不这么认为,纵然这样的死对死者本身来说是一种幸福,但是对他的亲人来说太决绝、太无情了。
阿成大则是按程序走,生老病死步步走到。阿成大也应该是伟丰的义父了,因为婆婆在生伟丰之前还生养过一个男孩,男孩在三岁时夭折了,所以伟丰生下来便被抱到阿成大家里,由阿成大老婆邱家嫂养了十天。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伟丰尊重的人中,阿成大是其中一位,每次见到他,伟丰总会站下来抽出一根香烟,为他点燃,再寒暄几句。阿成大生病时间不长,走时也无声无息,他还没出殡时我和伟丰一起去告别过,老人家安静地躺在窗角下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走近他时没有一丝的惧怕,因为他是如此如此地善良。我第一次看见伟丰号啕大哭,惊觉这个男人也是有泪点的。伟丰的父亲过世时他只有17岁。现在的孩子17岁时,在父亲的庇荫下无忧无虑地求学,和父亲一起规划着要读哪所大学。而伟丰17岁那年在为父亲选墓地,他说那一天,他和阿大(贞国的父亲),还有一位公公的朋友一起为公公定墓地,定好墓地回来,公公已经和人世永别了。那个叫作家的屋檐下从此没有了父亲的身影。
就算父亲在世时,父爱的慈祥伟丰也是一天都没有享受过的,听说我的公公性烈如火,火气一直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而阿成大据说是好脾气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温不火,反正自从我认识他,在十年间就没见过他大笑,也没见过他暴怒,他的情绪一直都如高僧般平静。佛在天地间,佛也在平常人之中,佛是活泼更是忍耐。
有一次我在屋后的水库散步,这水库是我至爱的风景,而这风景一般都被村里人长久地忽视冷落,它充当的不是景区,而是洗衣池和钓鱼塘。很少有人在此相逢闲逛,可那天却在水库相逢阿成大的老伴邱家嫂。自阿成大走后,本来就爱唠叨的邱家嫂更是一刻不停地自念自语了。她喃喃自语,基本上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她似乎也不在乎别人有没有在听,会不会听懂。但这一次在水库上和她相逢,我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我的眼泪在他死后就流光了,眼泪流光了,眼泪流光了……”我还以为她说的是阿成大,正纳闷这老太太还有这么剧烈的情感。邱家嫂指了指水库上方对我说:“他就在那里。”我知道阿成大不在那里,于是一下子明白那个他是邱家嫂的大儿子。她的大儿子在二十几岁时被枪决了,我听婆婆说起过,说她的大儿子人聪明又孝顺,只是太活络了,加入了社会上的一些不良组织,导致了这个下场。
婆婆老是说邱家嫂福气算好了,老头性格好,子女都孝敬。自己动手能力差,煤气灶也不会用,客人来了不是媳妇来做饭就是女儿来做饭。婆婆口中描绘的邱家嫂完全是一个傻人有傻福的傻大姐形象,所以我觉得婆婆的理解力真的是存在一定问题的,她无法用悲天悯人的情怀去看别人,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吗?别人事情头上过,自己事情压心头,这块心头的痛谁也无法感同身受。
在阿成大死后,听说邱家嫂一遇到大的烦心事就会跑到他坟头去大哭一场。这样一个沉默的平凡的个性不鲜明的男人对他的女人来说亦是生命中的一整片天,只有他能缓解她的心头痛,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而会去坟头痛哭的女人,你能说她的心是一块坚冰吗?
在阿成大走后的那年冬天,我买了两件样式相同、颜色不同的大衣,一件给婆婆,一件给邱家嫂,另外买了两张颜色不同的毛绒床毯,一张给婆婆,一张给邱家嫂。我希望这微小的举动能让她心里涌上一阵暖。后来几年,邱家嫂变得更加自我,想和你说话时她听得见你说的话,不想和你说话时,你声音再大她也听不见。但是每一次看见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邱家嫂,不管她听得见还是听不见,我都会停下脚步,叫她一声“阿嫂”!如果为她画一张像,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这样构图:在一棵苦楝树下,在一排石砌的矮墙边倚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墙边倚着一根拐杖,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不停地喃喃自语着。秋风吹起了她的白发,有几根飘到了小井边,有几根飘到了暮色苍茫的天边——人杳杳,思依依,此生无人可解她的牵挂。
那天她又一个人坐在矮墙边,整个状态都和我画中一样,不一样的是季节,不是秋风,是冬日的阳光温暖地照着她的满头白发,她依旧一脸迷茫地坐在那里,还是凄风苦雨的模样。她穿了件整洁合身的藏青色棉袄,这深沉的颜色在她身上显出一种深沉的庄严,我又叫了她一声“阿嫂”,居然有了强烈的回应,她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像是淌进记忆的河流,在其中搜寻着我的河段,我不忍心她在河中迷失,便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阿成大走了有十多年了吧!”我挑了一个最记忆鲜明的问题。这招果然管用,邱家嫂一下子耳也不聋,思路也清晰,表达也准确了,“他是稳心落念个去了,让我一个人留着受苦。”多年以来所有的作文邱家嫂几乎都要离题十万八千里,但是这次她紧扣主题,没有半点偏离。阳光下,我知道这些年来她的心从来都有着自己的主题,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阳光从来没有照进她的心里。
她突然问起我儿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长得有我那么高了。我说是的,比我还高了!我在自己的头顶上比了一个很高的姿势,邱家嫂眯着眼看我的手,眼睛有了神采,神情也活泼起来,“哦!长命百岁,长命百岁!”她喃动着刻着千丝万缕细纹的嘴唇,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我真心地向她道谢,郑重地收藏起这份有分量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