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年之后,我要跟你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清晨爬到高山巅,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午后读一本书。晚上在杏花树下喝酒,聊天,直到月色和露水清凉。在梦中,行至岩凤尾蕨茂盛的空空山谷,鸟声清脆,一起在树下疲累而眠。醒来时,我尚年少,你未老。”
那个被太阳晒到困的午后,在桂花树的浓荫下打了个长长的盹。一觉醒来,想起安妮宝贝的这番话,感觉再也坐不住了,干点什么呢?下山去集市买蔬菜水果,蔬菜满园都是,水果也可以吃个三天三夜(偶尔婆婆的外甥女们来走动走动,这个就不缺),那么,我比她再高一个层次:下山买花吧!于是乎骑了辆自行车,火速下后山。
十分钟不到已经身处百花丛中了,我们县里的花鸟市场就在村口往西方向不到十分钟自行车程的地方。市场的外观是一整排的棚屋,像受着周围那些水泥结构的房子欺负似的,一副垂眉低眼的委屈相,但是它的心并没有屈服。那真正是属于心灵美的地方,一走进去,里面各种繁花异草看得你眼花缭乱、心花怒放。我一眼就看中了红艳艳的杜鹃花,店主说可以开半年,也许更久。我喜欢这种生命力持久的花,热热闹闹又经久不衰,就像一个青春期特别长的人一样,历经岁月,永远激情似火,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这样坚韧的美好?于是便选定了这杜鹃花,颜色上我挑了大红和粉红两种各两盆,大红的看累了看看粉红的,也好让它们相互欣赏。为了表示一下品味我还买了岁寒四友之一的兰花,一下子买了那么多,靠我的自行车那是不可能运回家的,于是眼巴巴地看着老板,他表示如果路不远可以做护花使者,自行车十分钟的路能远吗?我讲了个在村里最有名的地址,就是村口的三江超市。
说到这里,我这篇文章的主人公出场了,他就是三江超市老板的父亲、老板娘的公公,大名叫马松才。这名字听来熟悉,我对婆婆说:“是《梁祝》里的马松才?”婆婆此时展现出深厚的戏剧底蕴,加以纠正,那个是马文才。哦!这一字之差人物命运也是天壤之别。这位马松才老伯是这个超市里出勤率最高的一位员工,而且极有可能是不带薪的。他主要的工作是负责聊天和运输,所有进店不购物的人他负责陪聊,买了大米等重量级货物的他负责送到家门口。
我好几次在这家超市买米就是由这阿伯运输的。这次我让护花使者把花儿们放在了他的店门口,早就想好了这些花儿会坐上他的那辆小三轮的。果然,当我意气风发地骑着自行车来到他的店门口时,花儿们的周围已聚集了一批赏花的人,我一句话讲明来龙去脉,没等我开口,阿伯就败了那些赏花人浓郁的兴趣,把这些花搬上他的三轮车了。我心里又暗自得意了一回:我啊我,真是料事如神!只可惜,这种才能在买彩票选号上从来没有发挥过。
看着一位朴素无华的老伯载着一车娇艳的花在乡村的小道上,那是种什么情况啊?又一次无法形容这样的美好了,我这人真是有佛在身,遇到的都是养眼、养心的人。多年前我在庙里求过一签,说我一生有贵人相助。从此我便不再求签,一生都有贵人相助,哪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命运呢?我不再贪心地在菩萨面前求东求西了,有贵人们相伴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此生足矣!
我骑着自行车紧随他身后一起来到老屋,老伯还帮我把花搬下来,没喝一口茶就打了个调头嘟嘟嘟地走了!我听着这爽爽的马达声,微笑地在心里祈愿老伯一直这样充满活力。
婆婆还在午睡中,可是警觉的她是不会放过任何声响的,更何况是这样张扬的嘟嘟声。按理说,一觉醒来,眼前出现一片花海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可是婆婆只对免费的东西感兴趣,任何花钱的事都会引起她的负面情绪。对此,我一般都是采用欺骗手段而不是试图改变,如买了只新热水瓶告诉她开会时发的之类。然而今天突然觉得没力气说谎,我一直觉得说谎是需要极大的善意和真诚的,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而不得不破坏自己的原则。
当我一看到婆婆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盯着花儿们,因睡意未消而浮肿的脸上,条条皱纹都写满了敌意,这满脸的严霜似乎一时间内会让花儿枯萎,一种强烈的反感让我失去了善意。七八年前家里一块地毯已是千疮百孔了,我买了块塑料地毯铺在老屋婆婆睡的那间房里,婆婆说买什么地毯,房子马上就要拆了,这一拆就拆了七八年。我买个杯子她也会说又乱花钞票,等搬新房子再买也不迟。我买两把椅子也会说“哪有像你这样乱花钱的”。几个月前我买了张床替换了原先那张摇摇欲坠的,结果,唉,不愉快的事就不想了,反正结果还是新床替代了旧床。我也不过是在星空下掉了几滴不被理解倍感委屈的泪而已,权当排毒吧。有科学依据,偶尔掉泪是排掉体内毒素,这么说来还得感谢那些让你落泪的人。
那张新床是我到定塘采访时看见定山村开了许多家具店,由于店面屋都是村民自己的家,家具相对便宜了许多,才买的。其中一张床更是与我老屋这张床长得很像,床头上有一排的书架,朴实稳妥,于是便一眼相中。尽管也有好心没好报的思想准备,但是那场暴风雨还是比预料中更猛烈了些。婆婆的大儿子在这场暴风雨中担任飓风角色,那骂声惹得运床的人都听不过去,那素昧平生的人为我说了句公道温暖的话:你也不用这样骂她的啊!那一刻我的眼泪掉下来,不是因为被责骂的委屈,而是因为一个陌生人的仗义。我几乎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婆婆作为一个童养媳在一个陌生之处生活的种种艰辛。幸好,我未婚时爸爸对我一直采取军事化管理,所以我没有公主病,经得起风吹浪打。我平常时候常常一个人哼唱的不是流行歌曲,而是革命歌曲《珊瑚颂》:“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我没解释,婆婆也没问,在一片春花烂漫中危机四伏。吉人自有天相,这时小芝芳麻将结束来准备晚餐了。她当然不可能看不到这抢眼的花,于是我在和她的对答中把花儿这件事说清楚了。婆婆当然是侧耳聆听没有错过一个字,我实话实说,把每一盆花的价格以实相告给小芝芳,我觉得不能让这些美丽的花儿掉价。婆婆那沉重的脸色随着报价显得更加乌云密布,这个时候我的大阿嫂小芝芳义薄云天地袒护我:“现在后生人是喜欢买这些好看的东西,反转来讲,钱总是要花的,总比我去搓麻将好!”对这份为帮我不惜把自己踩脚底的义气,我在心里说了一百次“阿嫂,谢谢你!”
婆婆于是转移注意力问:“又输了?”“还能天天赚啊!”说话间,小芝芳赏花完毕,敦实的身躯走出我们的视线,煮晚饭去了!一场危机就此转机。
我于是巧妙地转移话题,把重点放到载花的老头身上,因为他是婆婆感兴趣的免费一派。强调老阿伯是多么地热情,多么地积极,多么地让人感动!一路把花从超市给我载上来,不计回报。于是婆婆和我述说起这老头的故事。
“后山这样的老头蛮缺个,老太婆死了好几十年了,一直没重新讨娶过。”婆婆用这样高度肯定的口气做了开场白。于是花丛中婆媳俩有了一场关于爱情和忠诚的对话。婆婆说这阿伯的老婆在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此后,老伯一直未再娶,碰到心里烦闷时会去老太婆的坟头哭诉。看来,在村里老人的心里,坟里坟外并不是生死的两端,是可以对话的。
我问婆婆:“你看见过他哭诉啦?”婆婆坦然地说:“以前他老婆的坟在我们番薯地前面,我好几次去扯番薯叶,那些先到的人说马松才一大早又来坟头哭过了。”每一颗心都有自己朝拜的方向,马松才的方向在他的妻子这里,不管她在世还是过世了。他向她倾诉生活中的辛酸和苦闷,他向她寻求吉祥和安稳的良方。
里面的那位马太太应该知道这个有多少次,不知道他午夜梦回时她有没有在梦里翩然而至。不知道她在离别人世的时候有没有向她心爱的丈夫说过下面这番话:
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当曾经属于我的一切灰飞烟灭的时候,——你呀,我唯一的朋友,你呀,我如此深情、如此温存地爱过的人,也许你的寿命会比我更长,——请别去我的墓地……在那儿你将无事可做。
别忘记我……但也别在日常的操劳、娱乐和需求中想念我……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不想把它那平静的水流搅乱。
不过在孤身独处的时候,当善良的心灵常常出现那种羞涩、莫名的忧伤袭上你的心头的时候,请你从我们喜爱的书籍中拿出一本,找出书中的那些篇页、那些字行、那些语句,曾记否?一读到那些地方,往往那甜蜜的无言的泪水便从我们眼里夺眶而出。
读一读吧,闭上两只眼睛,伸给我一只手……向一位不在场的朋友伸出你的一只手。
我将无法用我的手握一握它:我的手将一动不动地埋在地下,但现在一想到,也许你的手会感觉到轻轻的抚摸,我就感到十分欣慰。
我的形象也将浮现在你的面前,泪水将从你那阖上的眼睑里涌流出来,就像以前我们俩因陶醉于美的事物而洒下的泪水一样。你呀,我唯一的朋友,你呀,我如此深情,如此温存地爱过的人。
这封世界上最优美的遗书是享誉文坛的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写给自己追随了一生的爱人西班牙歌唱家波丽娜·维亚多夫人的。一生未婚的屠格涅夫在25岁认识了波丽娜,一见倾心维亚多夫人后,再没有其他爱情。在生命的历程中,他40年如一日地追随有家庭的波丽娜,直到1883年去世。
我自从看了这封无限深情的信后,了解了屠格涅夫的爱情后,便以最大的尊重去买了屠格涅夫所有的文集,想在字里行间触摸大师的深情。当然这样的人物是寥若晨星的,马太太不可能会写出这样的信,精神世界必定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但是她的信写在与马松才一起生活的日夜中,用的也是一种叫作“痴情”的笔墨。到底是怎样的女人让一个男人如此痴情呢?带着这个问题我采访了马老伯。
“像亚丽那么好的人难寻个,人贤惠又有文化。”果然是除却巫山不是云。马老伯说妻子名叫周亚丽,是地主家的小姐,有着初中文化,嫁给他的那一年她19岁,过世那年39岁,他长她6岁。二十年来他俩养育了三个子女,自妻子过世后,他从来没想过续娶这回事,因为世上不会有人比她好。
妻子过世时,儿子只有7岁,如今儿子也有了两个女儿。自从儿子开了这个超市,马松才便成为全勤的员工,从收银员到运输工什么工种都担任,同时还任职爷爷,时常在超市里上演爷爷抱着襁褓中的孙女转悠的温馨场景。大孙女有十岁了,抱的是小孙女。不管在做收银员还是运输工抑或是爷爷,阿伯的脸上永远挂着谦逊的笑容。我也仔细地留意过他说话的声音和态度,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没有一次音调上扬过,永远保持男低音的分贝,浑厚低沉,也永远是脸带笑容,要想从服务业中再找出这样一位从业人员,估计很难。
这个超市创办于五年前,它的到来为我们村增添了不可估量的城市气息。说实话,我都不怎么去城里的超市了,一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二来是这里也的确能满足我的需求。超市的物品从日用品到食品无一不有,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柴都可以买到。我常常进进出出,有时是买几包瓜子,有时买蚊香(夏天时蚊香是我们老屋里必不可少的)。有时坐在超市门口的竹椅子上,闻着食品香,在娃哈哈的音乐声中(一块一次,小孩子坐的电动车)等公交车,坐在这店门口,再漫长的等待也不觉无趣。
有几次我在晚上去超市买东西,看着晚风中的阿伯,心里想当店门关闭他回到家里,店里的热闹会不会衬得家中的他更形单影只,他会不会“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写下这句诗的人在不久后已再婚,而这些不知诗为何物的人却用生命抒写着诗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对婚姻的态度一如婚姻被赋予的意义——属于时间和永恒。
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一起去外婆家,一对拉着三轮车的夫妻在运什么粮食,男的拼命地在骂女的。我说这男的怎么这样,妈妈说,他对以前那个老婆态度很好的。我说:“看来旧情难忘啊!”妈妈于是讲起那个男人的故事,那男人的前妻在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支撑起病体为他做了十多套内衣内裤,让他可以换洗。因为这妻子是从上海下放到村里的知青,特别爱干净。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老公以后要换洗衣服,还要拼命为他做衣服,这一份恩情不用一辈子来报答,至少也要用三五年的时间来思念的吧!可是做好内衣完成历史使命的前妻死了还不到两个月,这位老公就吹吹打打娶新妇了,而且场面搞得相当闹猛,放鞭炮贴红纸办喜宴,几乎引起全村人的公愤。妈妈说那男人的大哥大嫂都没去喝喜酒,不给他面子,因为他不配别人给他面子。不知鞭炮声褪去后的深夜,那位娶了新妇的新郎看着一身的衣裤有没有“夜深闻放剪刀声”。
妈妈还有一个朋友,年轻的时候有一头长发,长及腰际,每次洗头发都是她老公帮洗的,老公也常常给她梳头发,夫妻间的恩爱真是可以写满一本书的那一种。然而天妒良缘,丈夫英年早逝,妻子剪下一头长发随棺带去,从此沉思往事立残阳,再不与人话当年。
超市里,依然人来人往,老伯还是身兼数职地忙碌着,沉静、温和、热情。每次在超市里买东西,我总是看着他默默地浮想:在连绵不绝的岁月中有过多少像老伯这样的人,情怀如水只愿诉与一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