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婆婆前脚走进芳邻老华家,还没落座,小猫已经抢占了一个阳光饱满的绝佳地盘,眯着眼开始它的午后阳光了。“是其活络。”婆婆一边落座一边回过头去看了看猫,“这猫亲气是蛮好的,走哪跟哪!”
我暗自思忖,我不也是走哪跟哪吗?表扬猫的时候顺便带上我,哪怕说“你和猫一样亲气也蛮好的”!看一眼婆婆她靠在椅背上一点没猜中我的心思,估计根本连猜的动机也不曾有过。我只有化失落为食欲,阳光下总得吃点什么吧!我带了两包奶茶几块蛋糕过来,不谋而合,婷婷也泡了杯奶茶,看来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有缘做邻居前世的缘分一定是很深的。她拿了包瓜子,是我常吃的牌子但不是我的那个口味,于是我折回老屋拿了我的御食瓜子(椒盐味)的,踏实地坐在一把年代久远的长凳上,把自己交给了午后阳光。
老华家的院子比较封闭,能锁住阳光吹不进风,是晒太阳的绝佳地盘,婆婆白天常来此晒太阳,今天是周六,我便更心安理得地参与了。老华夫妻俩一个上老年大学一个搓麻将,只有媳妇婷婷和六个月的晟晟在,晟晟坐在学步椅上满院子横冲直撞,频频挑衅小猫,小猫却始终保持君子风范,你进我退,你再进我再退,一点没有反攻的意思。婷婷说:“它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地盘。”我说:“是啊!来做客的,总是要保持点风度。”
看着小晟晟,婆婆说起了自己的孙子那么大的时候,“阿拉阿东小时候摊头东西不要吃的,一定要到商店里去买个,派头从小蛮大的。”婷婷是个伶俐人,马上投其所好,“那么懂事的啊!小时候一定特别可爱吧!”这话头一开,说到太阳下山婆婆估计还说不完。“那是,我抱着阿东在街上转,走过去的人还要回过头来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孩子!”婆婆真该去上个老年大学,要丰富丰富词汇量。十几年了,表达的语句语气一成不变,这话我亲耳听到不夸张地说至少有三百遍,只多不少。
“阿拉阿东亲气欠好。”婆婆的语气疲惫又失落。我曾对婆婆说,要是阿东像小猫一样就好了,天天能绕在你的膝前。婆婆说那也不用的,孩子大了总要飞出去的,只要他脚轻手健有出息就好了。
阳光暖暖的融化着往日时光,婆婆回想起带阿东的那段光阴,那也是一段暖暖的光阴,金黄色地闪烁在婆婆的记忆中,多少次重温都不会退热。说起另一个那时候一起带着小孙子的婆婆,阿浩的婆婆,以前也常常和她一起抱着孙子在小店里聊天的,幼儿园时阿东和阿浩一个班级,婆婆也常和阿浩的婆婆去接送,那个婆婆去世好多年了,还有一个也抱着孙子一起玩的老太太也去世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比起阿浩和另一个小朋友,阿东是幸运的。希望这份幸运能更长久一些。我常听妈妈说,说我小时候奶奶对我十分的宠爱,每次明明是我干的坏事,奶奶总是故意去骂大伯的女儿萍姐姐,她大我几岁脾气也好,心理承受能力好一些。我小时候脑门特别高,妈妈说四合院里东厢的“大眼”每次看到我就叫我“列宁”。我不知道列宁是伟人,只感觉他那样叫我是嫌我难看。每次人家说我长得难看,奶奶更是义不容辞地为我讨回公道:“谁说红鹃囡难看了,那么好看的囡说她难看,谁敢再说她难看,我要她好看!”然后奶奶美滋滋地看着我像欣赏一块美玉似的说:“这孩子脖子长长的皮肤白白的,多好看啊!”妈妈说,也许是因为爸爸在部队当兵不在家的缘故,而妈妈又忙着教书不能时时顾着我,奶奶便对我有了更多的袒护,而我当然是恃宠生娇。一不高兴就哭,一哭起来便地动天摇没完没了,一到吃晚饭时就捧着饭碗在餐桌上打瞌睡,不爱说话不活泼不伶俐,种种不良习惯奶奶都是无限地包容,从来都不对我发一点脾气,毫无原则地庇护我。
可是我却“恩将仇报”。妈妈说在奶奶住院时,她带我去医院看奶奶,我却哭着闹着怎么也不敢走近奶奶,老人都很迷信,说是小孩子不愿走近时,一定是阎王老爷在催命了。那次住院没多久奶奶便过世了,长大后,当我知道这桩往事,心里真是把自己骂了无数遍。奶奶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她出殡那天,村里除一个人以外全村的人都来为她送行,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奶奶和他有什么过节,但是能受到99.9%的村民的爱戴,我的奶奶是值得骄傲的。
而我的婆婆同样是值得骄傲的,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一辈子步步走在路中央,不让别人说一句闲话。她这一生从来没有麻烦过任何人,直到现在都是自己打理自己。也不是我们后辈不孝敬,婆婆的女儿们也都叫婆婆去她们家住阵子,儿子们也欢迎婆婆来家里住,可婆婆却坚守自己的家园,坚决要自力更生。这一方面是一种生活习惯,另一方面一位“半仙”的话对婆婆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就是婆婆说阿东小时候她抱着他在小店玩时碰到的那位高人,把她的一生都说准了的那位高人,说她这辈子不能吃现成的饭,一定要自己动手,否则会折寿。幸亏那个高人我们都不熟,否则人家真以为做子女的和他串通好了,不想侍奉婆婆故而想出这个高招来。
“夕阳像个吝啬鬼一样,收起了最后的金黄。”冬日的吝啬鬼来得特别早,才三点多一些,那金黄便慢慢地打包了,我和婆婆从芳邻家的院子里撤退回到老屋。我打开电视,恰好是古装戏,是评剧《杜十娘》,婆婆有些不满,说这哪有越剧好听,我肯定了她的情有独钟,向她灌输文艺需要百花齐放的思想。
暖暖的太阳走了,暖暖的取暖器来接太阳的班。在取暖器的温暖中我和婆婆感慨着杜十娘的悲凉。“随他千里心坚定,只恨我瞎了两眼把他从,一片深情成画饼,你叫我茫茫天地何处归,无穷的恨似那滚滚的水,我满怀火热的愿望化成了灰,这明珠哪能被尘土染。”这字字句句的唱词如此地痛彻心扉,当杜十娘和夜明珠共沉大海时,夕阳也整个儿沉到山下了。院子里的树木吐露更大的浓荫,烟灰色的天空显出亲切的柔和。
“老华放夜学了!”婆婆说,美芬和小朱芳两位主妇也带着小菜进屋了。我起身去菜园里拔萝卜青菜,眼前还晃动着杜十娘那深深的绝望,看着满园碧绿的菜蔬只觉每一片绿叶都比翡翠更珍贵,觉得这老院子里的每一位主妇,婆婆、小芝芳、我和婷婷都比杜十娘幸福。满头珠翠抵何用呢,对于女人来说,没有比在一个屋檐下生儿育女慢慢老去这样的稳稳的幸福更大的幸福。在这个屋檐下结婚生子,在这个屋檐下慢慢老去,这个屋檐便是一生的重量。
伟丰在菜园子的空地里燃火堆,这火堆可以用来取暖,灰烬还可以用来当肥料。我牵着婆婆过来烤火,小猫温顺地坐在婆婆的脚边,一动也不动。婆婆带了只鹅蛋烤在火里,静观其变。暮色慢慢包围,火显得更红了,我抬头远眺,西天还有些残霞,刹那间刘半农出现在我的面前,莫不是刘半农也曾来过此地,否则怎么描绘得一笔不差,我无比诧异。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里烧
西天还有些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晚饭后,我给那个他打电话,让婆婆和他说话,“晚饭吃过了吗?”婆婆的开场白总是以饭开始,儿子告诉她他那边还是早上,多么遥远的距离啊!只是飞得再远也飞不开亲人的思念。婆婆还是继续问每次都问的饭和衣,吃得饱穿得暖,是婆婆单纯而永久的叮咛。
而我每次和儿子通电话,说的最多的也就是要有梦想要脚踏实地。记得在儿子上一年级左右的时候,我在报纸上写了一篇文章,有个朋友对我说:“那篇文章我当成剪报收藏了。”我自己没有剪报的爱好,自己所有的文章基本上是一篇也没收藏。上几天看自己的文稿,发现这篇文章,觉得做妈妈的心情自始至终没变过。
岁月的奴隶
从小到大儿子已经换了好几样工作,一开始有意识爱上动画片《黑猫警长》时,我给他买了一顶大盖帽,他不分季节没有日夜庄严地戴在头上,他的远大目标是当个像黑猫一样的警长,后来迷上看动画片到我这儿要求买碟片,屡屡受到限制,就下定决心长大后要开个最具规模的音像店,初步计划是十八层,每一层都卖好看的动画片,现在上学了知道了这个世界最有钱的是怎么起家的,于是隆重宣布以后要去开发软件。哦,中途好像还做过飞行员的梦,我妈妈曾逗他以后能不能载着外婆上飞机,他相当严肃地说,工作的时候是不能带亲戚的。我从来不开导他,为他指点迷津,说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遥不可及的,因为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让孩子在梦想的舞台上度过美好的童年,留给他一段壮志凌云的岁月这比什么都可贵,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岁月的奴隶,不能从容地挥洒自己的心情,觉得梦想的不合实际,于是胆怯了做梦的心情,那个时候我还是会和他说一句纪伯伦的话:谁没有在梦想的舞台上度日,谁就是岁月奴隶。
我见过许多这种奴隶,一天到晚说忙,一年到头说没劲,脑袋里都是功利,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别人的每一个眼神都要仔细地剖析,什么事经过他精密的分析就失去了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梦想,想着有一天也许会彩票中奖,海外也许会飘来一个莫名的亲戚家财万贯却又膝下孤寂,想着下一任的领导也许会和自己特别地投机,于是一天天地盼望一天天地老去,当两鬓霜花泛起,才觉得没有一件事可以回忆,才又重新鼓足勇气泄恨般地:本来我应该怎么怎么地……
我也见过许多这样的奴隶,丈夫是天,儿女是地,而自己是个高贵的奉献者,说的话题总是我家老公真不容易,一路披荆斩棘从科级成了局级,我家女儿可真是不容易,钢琴通过了六级,我可是风里雨里一节课都没让她撂下,有好心人问一句:那么耳濡目染你自己也会弹几曲了吧。“这怎么可能,我女儿会弹给我听的,我还弹什么钢琴,煮饭给他们父女俩吃都来不及了。”多么自豪的一个总后勤!
多么希望儿子的梦想一直能继续,当有一天和现实发生了冲击,他还是微笑地洒脱地把梦编织,不把自己忘记,脚踏实地地走在梦的希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