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歇息前,我让紫鹃悄悄去怡红院取回了信。拆开一看,想不到竟然是叶天士写与我的书信,他的一个故交恰巧认识程日兴,亲托了人送来的。仍是因为那日在街上我们碰到的人命官司。
事情远比我们当时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与叶天士开医馆的合伙人是那英国传教士波罗,波罗两年前师从马克多克,后者为朝廷唯一的西洋御医,官职太医院七品郎中。因四年前医治先帝恶疾有功受封。本来波罗已经央求了自己的师傅从中说情,也已经赔了许多发送银子,眼看刑部监理要结案,马克多克却突然在宫中闯下奇祸。
此事说来也话长,如今天子椒房德妃,即是忠顺王妃的娘家表侄女,自去年底被选入宫后,备受恩宠,仅仅两年时间便屡次受封,从一个最低级的常在成了现在万人之上的贵妃。怀上龙种后更是了不得,据说排场比皇后还要大。三天前德妃腹疼难忍,太医俱说是产期已到,连换了三个接生婆都不中用,德妃直着嗓子叫唤了一夜,仍是没有诞下皇子。勃龙言大怒,命太医速想法子。马克多克在国内多次接生,说这种情况大概是胎位不正,须刨腹取出婴儿方可。
眼看德妃大汗淋漓,面色苍黄,气息渐弱,无奈之下只得冒险采取马克的意见。谁知一个时辰后,刨出的婴儿脐带绕颈,面色发青,已经窒息而死多时。德妃悲伤过度,三天后刀口化脓,也高烧而亡。
德妃刚刚咽气,马克多克便被割去官职,按国法就地处决。后刑部又翻出其弟子波罗的命案,此事恰巧又被忠顺王府知晓,便命监理重办此案,人命关天,岂能儿戏,一旦查明,务必严惩。
如此一来,叶天士因是医馆合伙人,虽不至于被立即抓捕,但日后受牵连是一定的。最担心的是官府以办案为名,查封叶天士名下的所有药铺。那可是他半辈子的心血。
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棘手。要做得不显山露水,又要把叶先生清白得择出来。一个字,难。四个字:难上加难。
首先贾府与忠顺王府的交情一般,旧年更因为琪官之事险些交恶,直接去求若被一口回绝反没有了任何周旋的余地。何况贾政也不一定肯答应的。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救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幸而我是假的林黛玉,否则不知该有多少无端的烦恼?
“姑娘,咱们明儿再看,已经三更了,睡罢。”紫鹃忽然说。
我早已把信就着烛火烧掉,此刻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中庸》,看了好些日子了,总也没看完。刚才翻了几页就走了神,仍是想着叶天士的事情。她猛然一说,我才回神,把书一合,掷在桌上,伸了一下懒腰,说,“是该睡了,这月的帐都作好了?”
紫鹃点了点头,熄灭了外面的蜡烛,铺好床帐,同我且去歇息,暂且不在话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自己该管的诸事交代给紫鹃,又与探春凤姐两人说了,便来到老太太处早省。这些日子琐事太多,我已有些日子没有来了。打帘子进去,鸳鸯正在伺候老太太吃早饭,见我来了很高兴,喝了几口奶子,便与我说些闲话儿,象是不经意的说,“林丫头,如今天气太热,我也懒的动了,一动就是一身汗,没的讨厌。等过些日子凉爽了,仍旧到园子里去逛逛,我倒想那池子里的水了,很是清澈,旁边的桂花也好。”
对于闲人,而且是爱热闹的老人来说,平时没有什么娱乐节目,确实也够无趣的。我连忙笑着说,“桂花要开,恐怕须到中秋,何必等哪些日子?外祖母不知道,就是现在,过了午时,藕香榭里也极凉爽。毕竟夏天,有些凉风也不怕的。况池子里的莲花开了,园子里其它花也鲜艳,不如今儿晚上我请老祖宗吃酒罢,我们也趁机乐一乐!”
正说得高兴,探春处的丫头忽然来叫我,说三姑娘有要紧的事儿同林姑娘商量,琏二爷几人等都在太太那边上房等着了。
贾母有些不悦的说,“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也罢了,你快去罢。完了仍然过来,中午跟着我吃,叫三丫头也来。”
路上我问侍书,“因为天热,素日都在你们那里议事,怎么今儿到太太屋里了?”
侍书看看穿堂里四下无人,忙凑在我的耳边悄悄说,“老爷昨天夜里忽然病倒了,太医已经过来看了两次了,太太不让惊动老太太,林姑娘快去看看吧。”
短短几句话,却不亚于平地惊雷。贾政平常身体很好,怎么会有如此急病?我不再多问,加快了脚步。
王夫人的西院子里仍是静悄悄的,侍书把我领到赵姨娘的屋子里。外面不大的厅里站满了人,凤姐,李纨,宝玉,探春,惜春,贾环等都在,皆是低头垂泪。贾政平素里呆板严肃,不拘言辞,此刻却被疾病折磨,传出压抑的低声呻吟,王夫人赵姨娘等在里头伺候着。
探春见我来了,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轻声叫了一声林姐姐,嗓音有些哽咽,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凤姐掏出丝帕子擦了眼睛,说,“老爷昨晚多吃了酒,回来说头疼,太太让人沏了参茶,老爷喝了两杯,看着好些了才睡下的。姨太太夜里粗心,外面丫头又睡的死,老爷半夜肚子疼只好忍着,天亮就去请太医,已经来了两遭了,吃了一剂药,老爷倒象是疼的更厉害了!”
我听完了心下立即明白了,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急性阑尾炎。这一类的小手术,我早在实习的时候就经常主刀做了。
赵姨娘脸上汗津津的出来,一叠声的叫人,催熬的药好了没有,丫头们手忙脚乱。我顾不上礼数,侧身进了里屋。
王夫人正拿了毛巾给老爷擦去额头上的虚汗,见我进来有些意外。我连忙抢先说,“舅舅到底如何?”
王夫人头也不抬,说,“林丫头,你来了固然好,却也只是添乱,不如还是去老太太那里,都在这里也是无益,倒免得老太太起了疑心。”贾政面色苍白,大汗淋漓,吃力地冲我摇了摇手,示意让我出去。
我站着没有出去,而是问:“舅舅可是右下腹疼,时急时缓?”
贾政有些困难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又说,“舅母,恐怕舅舅的病只有一人治得,就是先前给宝哥哥治病的叶先生。”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如今也是无法,姑娘既然知道,还不快叫人去请!”
我用手把绢子绞成一团,说,“舅母急糊涂了,叶先生远在扬州,如何请得?不过叶先生的弟弟医术不输其兄,且人在京城,请他也是一样的。”说完了也不等王夫人应允,疾步走到院子里,低声吩咐紫鹃,“快去请叶先生,告诉他要动刀子,千万记得要拿整套的东西来!叫两个小厮骑着马去接。”
紫鹃飞奔着出了院子,我又令外面的丫头预备热水,白酒,让平儿快去找些干净的白棉布,并挂在院子里暴晒。
不到半个时辰,外面通报叶天士已经来了,我连忙出去迎接,刚走出院门,就碰到了叶先生,他身后跟着一个清俊的弟子,却是上次在扬州见过的,名唤叶海。我摆手让丫鬟小厮们退下,微微示礼,说,“叶先生来得好快!多谢。先生请放心,先生所托之事,小女会尽力而为,只是今日如何治病,你须全听我的。”如此交代一番完毕,才必恭必敬的高声道,“先生请!”
叶天士进了大厅,众姐妹已退至偏厅,只宝玉等在。引致里间,叶先生让王夫人等外面等候,且说,“观面色,贾老爷之疾来势汹汹,在下要细细查看,夫人请暂时回避片刻。”叶海一左一右肩荷两个医箱,大约是有些紧张,额头沁出一层细汗,我微笑,示意他把一只箱子拿给我,一并放在已备好的长案上。又嘱众人不得喧哗,不得随意入内,待一切收拾停当,服了麻醉剂的贾政已经昏睡过去。我才戴上自制的口罩与手套。
割阑尾,不过是最简单的手术而已。虽然很长时间没有做了,但我尚能镇静自如,叶海在一旁充当我的助手,因为手术刀不是很锋利,我连着划了几下,皮肉绽开,有少量的鲜血涌出,我抬头示意叶海止血,叶海拿着止血钳战战兢兢,手有些哆嗦。因为消毒等条件很差,时间一秒都不能拖延,我自盘中另外拿了两把,然后定位,割阑尾,缝皮,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待我摘下口罩与手套,叶天士仍还是呆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半响才喃喃地说,“姑娘真乃高人也!”
少顷,,贾政也缓缓醒了过来,一切正常。叶天士开了消炎的草药方,又观察了一阵,便告辞而去。
七日后,叶天士并叶海前来复诊,伤口愈合很好,贾政的精神也很不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便委婉引出德妃之事,贾政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又闲谈了半日,得知叶氏兄弟乃林如海生前故交,不免又是一阵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