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住在黄巢的宅院里,杨开已经在惊叹古代富豪们居住的建筑面积之大,实在令现代人无比汗颜,可是今天看到这曹州刺史的住宅,他才算知道什么叫高门大院。
刺史府建在城北,占地面积比坐落在乡下的黄府略小了一些,可这府中的亭台楼阁,陈列摆设,用度器具,以及宅院内错落有秩的房舍,曲径通幽的回廊,都远比黄府那种乡下土财主家要精巧上千百倍,虽然少了点北方建筑的雄浑,但是却多了些南方建筑的典雅。
尤其是与后宅相通的那座花园,最让杨开感到中意,不仅占地极广,几乎与前院面积相等,而且其中假山林立,花卉繁多,这位刺史大人为了享受,还开凿了一条溪径,在溪水上又架设了木制小桥,将后花园分为南北两半。
靠近外墙的北面,种植着不少桃李等果树,树下还有一道秋千,值此暮春时节,颇有点花退残红青杏小的意境。
靠近内宅这边,除了遍植花草,堆砌假山,又挖出一个池塘,溪水自西注入,由东流出,形成一个活水循环,所以池塘中并无死水的异味,池塘临水的一面,还建有一座凉亭,靠在栏杆上,正好可以欣赏到池塘里的荷花与游鱼,只是在这个时节,还没得看。
杨开下午随家眷一起住进这刺史府内宅后,已经领着心儿匆匆的将四外的环境逛了一遍,吃过晚饭后,听说王仙芝的队伍已经到了城下,黄巢便赶去前面招待他们了。
杨开闲来无事,葛黄二人现在身在军中,也不能随意进内宅来看自己,所以他便带着心儿又跑到了这花香醉人的后园内,本打算趁夜色逗小姑娘玩玩,可刚走到一处假山背后,就听另一边凉亭内正有人在低声谈论着什么。
原本他只当是有丫鬟或夫人也在游玩,所以并未在意,可此时刚好一阵长风吹来,将对方几句言语断断续续送到耳边,其中竟隐隐有几个‘杀’字,顿时令他心中一凛,暗生警觉。
这曹州城未经战火便被黄巢拿下,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正因为得来容易,所以大家心里便都有些懈怠,倘若有人趁机暗伏于刺使府中,待夜深人静之际,突然跳出来行刺,虽然他可以肯定黄巢不会死,可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再内,能否躲过袭击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杨开一紧心儿小手,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向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轻轻靠在了假山旁。
心儿还以为这位无所不知,花样繁多的少爷哥哥突然又想出了什么好玩的点子,顿时兴奋的眨着一双在夜色下依然灼灼生辉的眸子,也悄悄的靠到了他身边,还生怕自己出声,又用一只小手将嘴巴严严的捂了起来。
杨开见心儿如此模样,不禁有些好笑,不过右手已将袖中暗藏的三根穿着绣花针的丝线轻轻捏住,这可是他为了防身而特意准备的利器,虽然威力不大,却胜在难以防备。
尤其别人都当他是个小孩,更加不会堤防,所以在他想来,用针伤人并不困难,只要一针扎准穴道,一样可以致敌死地,比前世录象里说的凳子板砖之类七种武器,使用起来可方便多了。
这东方不败的成名绝技,今后恐怕真要在他手上发扬光大了。
此时日已西坠,夜色渐浓,初五的天空中又只得一线新月,园子里光线昏暗的很,不过杨开运足内力后,无论目力还是耳力,立时聪敏了许多。
瞬间就觉得周围突然变亮了不少,而且附近各种细微的草叶拂动之声也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耳内。
他拉着心儿躲在假山后,探着脖子偷偷从石头缝隙间向外一望,刚好看到凉亭里说话的两人,面朝他站立之人,眉目娟秀,俏面含春,却做男装打扮,正是黄巢的外甥,他的表哥,林言林妹妹。
这时背对假山的高大男人正用低低的嗓音道:“林师弟,你们法相宗在西川出了事,死了一大批高手,确实是咱们佛门一大损失,李某也十分惋惜,但你也不能把这事都怪在我头上吧。”
林言眉眼一挑,笑了笑道:“李师兄,不是林某要怪你,而是上面的几位师叔伯要找你的麻烦,林某只是替师兄担心,所以才传话给你,让你事先也好有个准备。”
那李师兄冷哼了一声,不但毫不领情,而且还略带讥讽的道:“大家虽然都是佛门子弟,但你们法相宗与我们禅宗的关系究竟如何,李某心里清楚的很,林师弟你身为法相宗嫡系的俗家弟子,这番话说的可有些言不由衷啊。”
林言却不着恼,继续微笑道:“李师兄,其实这事说起来,还真是因你而起,要不是你跑去刺杀高骈,却又打蛇不死,我们在西川的山门又怎么会被道门几个老家伙盯上,这次我们损失这么大,上面又怎么会对你没意见?”
虽然看不到那李师兄的脸面,但杨开从他突然微张脊背的动作还是猜到,此人现在必定是满脸不屑。
果然,那李师兄冷言道:“哼,林师弟,别以为李某最近一直留在北方,就会不知道西南的动静,这件事要怪还得怪你们自己,要不是你们在高骈刚到西川,就急着挑动军中信徒弟子哗变,而且还冲进行辕差点要了他的命,道门几个老不死有怎么会对你们下狠手?”
听到李师兄的责难,林言依然神色如常,眼波流转,轻笑了一声,“李师兄,不管禅宗还是法相宗,大家都同为佛门中人,自然都要为佛门振兴出一份力,难道只许你李师兄刺杀高骈,我们就不能出手?”
那李师兄听到这里,突然仰天‘哈’的一笑,再次讥讽道:“林师弟最后这句话,才是心里话吧,李某重伤高骈,为山门立下了大功,你们觉得眼热,也想去试试,李某管不着,可既然你们敢这么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别把什么脏水都往我李罕之身上泼,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呵呵”,林言的笑声也高了起来,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加灿烂的道:“李师兄,林言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吃林某这一套也是应该的,不过等几位师叔伯找上你之后,不知他们那一套,李师兄你是否还能吃的下!”
名为李罕之的汉子听完他这句颇有威胁意味的话后,背着双手将身体一转,竟把整个后背都扔给了林言,借着淡淡的星光,杨开正好将此人面容看了个一清二楚。
猥琐,极度的猥琐,杨开觉得除了用这个词外,对此人的相貌实在再也无法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了。
扫帚眉,塌鼻梁,颧骨高耸,外加一对小眼睛,组合起来之后,他脸上就仿佛被人从正中间打了一拳,导致五官都挤缩到了一起。
一位禅宗的弟子,一位背影高大雄健的汉子,正脸却会长成这副德行,实在太意外了,杨开暗吃了一惊,心神不稳下,攀着岩石的手指一紧,发出些细微声响。
亭中的林言面色不变,李罕之却脸色一沉,低喝道:“什么人?既然来了,就不要藏头露尾的躲在一边,快出来!”
心儿以前和杨开经常玩捉迷藏的游戏,开始的时候,杨开只要大喊我看到你了,快出来,心儿就会乖乖的出来投降,可狼来了说的太多,只要是个人,就难免会有醒悟的一天,从那以后,除非杨开亲自把心儿抓住,不然她死都不肯出来。
此时她突然听到亭中有人叫‘快出来’,不用杨开提醒,她自己已拉着杨开的手又往假山石缝里缩了缩,眼眸中满是调皮得意的神情,心中暗想,原来小少爷哥哥带我过来,是要和亭子里的叔叔玩捉迷藏,只是这位叔叔还真是笨,居然学小少爷以前那套老掉牙的诈人把戏,我才不会上当呢。
杨开听到李罕之喝问,本想硬着头皮出去,虽然被发现后,再也无法偷听他们的密谈,但别人只也会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而且亭里还有林言表哥在,他们谈论的又不是威胁黄巢性命的阴谋诡计,就算走出去,也不可能有危险。
不过他被心儿一拽,还没回过神,就听北墙外突然“笃”的一响,木鱼敲击,虽然只有一下,余音却如同水中不断扩散的波纹,在这静夜中,层层跌宕,起伏不定,竟引的杨开提起的内息也有些紊乱,不禁暗吃了一惊。
“春来春去春复春,寒暑频来,月生月尽月还新,又被老催人,只见庭前千岁月,长在长存,不见堂上百年人,尽总化微尘。”
木鱼声后,墙外之人又缓缓吟颂出一首词,词中岁月如常,生死转瞬,大有踏破红尘的意味,不过这吟颂声开始几句有些低微,他的人尚在墙外,等最后一个‘尘’字出口,此人却已手托木鱼站到了园中那座分割南北的小桥上。
中间跃墙而过,林间翩然轻掠,最后于溪水边纵身踏足小桥,有如闲庭信步,虽然用的都是提气的功夫,声音却始终平缓如一,可见此人的内息必定另有过人之处。
李罕之一见此人显身,眼角顿时微微一紧,身形下意识的向后一仰,沉声道:“相灭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站在墙外偷听别人说话了?”
来人却轻叹一声,缓缓的道:“万法相既为无法相,一法空既为万法空,说什么偷听暗闻,说什么藏头露尾,贫僧来时便来,去时便去,到是李师弟你问的有些着相了。”
杨开和心儿挤在石缝里,继续向外偷偷窥探,此时不由暗吐了口气,原来李罕之发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位相灭和尚。
不过这和尚脸皮也够厚,被人发现偷听,居然死不认帐,还装模做样的打起了机锋,看来这佛门中也未必个个都是有道高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