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藏花地毯、白色琉璃壁砖、上好的檀木家具，再配上一套足以让人瞧着就舒坦的长臂沙发，整个合肥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间这样的客厅来，只是房间的主人似乎有些粗枝大叶，不仅没有打开中央空调，反而连窗户都全部紧闭，以至于浓浓的烟雾迷得人眼睛生疼。
老早就听朋友说神元集团有两大烟鬼，一是大股东杨定君，一是执行总裁郝东方，二人一天两条香烟都打不住，所到之处必然乌烟瘴气让人痛不欲生。起初杨下水还以为这只是酒桌上的戏言，可当他推门进入这个房间，才算真正见识到了烟鬼的威力。
“迟早有一天抽死你！”忍住喉头发痒咳嗽的冲动，杨下水一边腹诽一边轻轻将门掩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踱到沙发对面，毕恭毕敬地束手而立也不主动开言。
在总部来的两位总监走马观花似地审完标书后，杨下水以为一切顺风顺水，却未料到二位钦差对自己上调北京之事只字不提，反而说有人想见一见萧文，而这身份特殊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即将退位的执行总裁郝东方。
未雨绸缪一直是杨下水的座右铭，他对高层能上得了台面的人物都做过功课，对他们的情况了如指掌。
乍一听郝东方想见萧文，他就立刻明白过来。二人都毕业于浙江大学，校友这层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若郝东方将萧文提拔进入中枢，那萧文还不铁了心跟他吗？
“这是郝东方想在公司留下自己东山再起的种子啊！”杨下水既然做此推断，少不了要旁敲侧击地探听两位新总裁亲信的口风，可是很奇怪，二人对此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自然叫他更加窝火——老子在基层摸爬滚打十几年，创造的利润没有上亿也相差不多，凭什么让一个来了两年不到的家伙爬我头上？就因为他浙大毕业？是郝烟枪的直系人马？****，当权的时候也没见你来关照过，现在要退了就急着安插自己的人，哼，我杨下水绝不会坐以待毙！
一枚效能巨大的棋子往往会对自己造成莫大威胁，杨下水平常对萧文的细心留意总算没有白费，他对萧文的了解也远胜于其他人，所以一通不温不火的电话打过去，便轻松解决了这个难题——上调的指标就那么几个，多出一个萧文，说不定就少我一个杨下水！
偷偷打量正翻阅标书的郝东方，杨下水忍不住有些自鸣得意，脑子里却将事先想好的说辞重新过了一遍。
“他来了？”刚刚四十出头的郝东方却已两鬓班白，满是沟壑的双手瘦若枯枝，十年艰辛的创业历程烧尽了他的青春，再十年的开拓纵横又耗光了他的心智，此时看上去完全没有大集团总裁的威风，反倒更像是街边买菜的老农。
下意识深吸口气，杨下水差点没被二手烟呛出泪来，他急忙用手捂着嘴巴咳了咳，然后清清嗓子回答道：“郝总，萧文平常散漫惯了，一向没什么组织纪律观念……”
郝东方用手指蘸了点唾沫翻过一页，语气不变地问：“他没来？”
“是的，我去了好几个电话，车子都派出去了，可是——这不识大体的家伙，居然说什么天大地大女人最大，八成是陪女朋友上哪逍遥去了……都怪我太看重他的才华，平时放任自由才这么不分轻重！”
提笔在标书上写写画画，两三分钟后郝东方抬起头，咧嘴笑了笑问，“他不来了？”
“嗯，我估摸今天怕是不会来了……要不，我明天一早就带他过来，赶着你们上飞机之前好好叙叙？”杨下水试探着问。
飞快翻动标书直至最后一页，郝东方有些爱不释手地摸摸封皮，不无得意地自言自语道：“能从一条引进生产线扩展出国外秘而不宣的技术，然后统筹设计规划出可行性高达百分之八十的技术方案，呵呵，我这小师弟也算有几分能耐了……嗯，陈庚省这老头子倒还真没讹我……”
“郝总，萧文他——跟你是师兄弟？”杨下水明知故问。
“算不上，算不上，我们差着一辈人呢……”郝东方似乎心情不错，抬手示意杨下水随便坐，“跟我说说，萧文这小伙子怎么样？有没有进一步开发的潜力？”
“有！当然有！这两年他可没少给我长脸，前后六次重大的技术攻关，如果没有他，我就是有三头六臂恐怕也要一筹莫展了！”杨下水满心不情愿，可人家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说得难听于人于己都不好。
听到人家把从未谋面的小师弟夸上天，就算是郝东方也不免心中得意，那毕竟是自己好友的关门弟子啊，能不感同身受吗？
以杨下水的为人，自然不甘心就此将萧文给捧上去，沉吟半晌又道，“唉，萧文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够稳重，遇事容易冲动、欠考虑，这在商业接洽中可是要吃大亏的——当然，他毕竟年轻气盛，若在基层磨砺个三年两载，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嗯，年轻人确实是要好好敲打敲打，不把浑身上下的棱角磨平了，这辈子也是难成大器……”郝东方似乎想起什么心思，闭着眼睛叭嗒香烟，“萧文刚毕业那年就有人跟我吹风，让我调他进总部，当时公司正缺人才，可我还是硬着心肠把他丢在了合肥不管不问……幸好有你这实干家领头啊，换做旁个嫉贤妒能或者没眼界的东西，萧文怕是就此闲置起来，早早地另谋出路咯！”
杨下水暗呼“侥幸”，幸好刚才留了心思没说他辞职的事情，否则自己立马要成实干家打成嫉贤妒能、没眼界的东西。
紧紧嘬了两口烟，郝东方慵懒地往后躺倒，沉吟半晌后问道：“小杨，依你看，以萧文现在的能力，在总公司站不站得住脚？”
果然如我所料！如果你郝东方没垮台，就是带个傻子去也没人敢放半个屁，但是现在——杨下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恻冷笑，“郝总，能力我是不担心的，我只担心他的品性！”
“品性？萧文这人品行不端么？”郝东方睁开眼，似乎不相信杨下水的话。
“倒也非是品行不端！郝总你也知道，萧文多多少少有些恃才傲物，平常跟我说话都不恭不敬的，若是进入高层一朝手握大权，那还指不定会得罪多少人呢！在基层也就罢了，毕竟他做出的贡献无人能及，大家都把他当成邻家小弟看待，可若是功臣比比皆是的北京，难保会有那么一两个人睚眦必报……到时候郝总的一番好心，怕是反而把这根好苗子给毁了。”
“嗯……”郝东方赞赏地望了一眼杨下水，轻声浅笑道，“如果有个你这样稳重的老人时时照看着，他还会着了小人的道儿吗？”
杨下水心中一颤，半弯着的背脊也挺了起来，“郝总的意思是——让我随萧文进京，从旁协助？”
郝东方笑着摆摆手，亲切地说道：“小杨，这两年你带着萧文干了不少成绩出来啊，公司在华东地区的zhan有率也是连年攀升，若非我一直刻意压着，总公司早就将你上调入京了。”郝东方那双迷迷糊糊的眼睛扫过杨下水，见他不惊不恼，顿时又添了几分好感，“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么？”
杨下水摇摇头，有些无辜地回答：“不是郝总说出来，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呢。”
“小杨，坐下说话！”郝东方以手抚额，眼中说不出的落寞。
屁股只挨着沙发的边缘，杨下水完全一副讨教受教的学生模样，“郝总，只要一想起您十年创业、十年开拓的艰辛，就是在基层干一辈子，我杨下水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了！”
紧紧嘬了两口烟，郝东方慵懒地往后躺倒，沉吟道：“北京的事情你多少了解了一点吧？”
杨下水还在琢磨郝东方为什么要压着自己，猛地听到这个问题不由愣住，心中计较半天才说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知道个隐约……听说，杨董事长的旧疾又犯了，他那美国回来不懂事的小孙女，把总公司……闹了个天翻地覆……”
“天翻地覆啊！神元两代人的心血结晶，就要葬送在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手中——咳咳——”郝东方好一阵咳嗽，气促地说道，“不提了，不提了！小杨啊——”
“嗯，郝总！”杨下水直起腰，知道重头戏来了。
“你在合肥分公司兢兢业业干了将近十年，功劳有目共睹，我是存了一份私心啊，这才压着没让你进京，你不会怪我吧？”郝东方忽然抓住杨下水的手，“你和萧文，一个稳重老成心机玲珑，一个才华横溢年轻气盛，我郝东方这是在给自己安排后事啊，小杨！”
“安排后事！自己和萧文……天哪！老子平步青云的机会终于来了！”杨下水双耳轰轰作响，感觉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与平调入京比起来，有郝东方提拔，自己的前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时的杨下水完全将对萧文的愤懑和嫉妒抛在了脑后，欣喜若狂的同时却装出一副关切的神情，“郝老，你，你这是——这是——”
“唉，当初我若是听了陈庚省的话将萧文带在身边，就算一路磕磕绊绊地成长也不至于连个商量共进退的人都没有……老杨前脚被送进医院，后脚她孙女就搬来个海归女博士，董事会、管理层，近百人啊，竟没一个敢吱声反对的……若不乘着我还能说上话，把你们两个火种送上高位，一旦杨雨欣闹腾够了，谁出来收拾残局？谁又有能力收拾残局？届时神元怕是就此毁在她手里了！”
郝东方一世精明，这回却是病急乱投医了，以杨下水的性格能专心为他办事吗，说不定郝东方一垮台，他就是第一个跳出来倒戈的。
杨下水双目含泪，神情激动地大声表起了忠心：“郝总！您是神元的主心骨、顶梁柱、机制改革的先锋派，这些年来您被某些鼠目寸光的家伙束缚了手脚，以至无法全力施为，今次虽然身陷重围，却也未必不是一次重新洗牌的天赐良机！郝总，我杨下水不才，愿做您的马前卒摇旗呐喊、冲锋陷阵，与萧文一起跟随您开创神元的新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