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年,春guang正好,父王赐给母亲的黄莺儿鸣得格外清亮,带有青草味道的阳光照进窗内,一地灿烂。
很多年后我对母亲提起那个春天,母亲只是摸摸我的头,说我将一切美化了。我不怪她破坏了我的记忆,年长了些,便懂得,再美好的事物,都经不起时间的推敲。
父亲是个很漂亮的男人。真奇怪,一般男人很少会用漂亮二字来形容,说到好看的小男孩,倒是可以用这个词,不过,父亲已经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大概是因为他的母亲我的祖母,是世宗的美丽渤海妃子的缘故吧。
祖母本是渤海旧国的世家之女,自幼便以美貌出名,于是便被世宗皇帝得知,祖母的命运就此定了下来。渤海到中都并不遥远,而渤海妃子这一生,却再也没有回过故国。
渤海妃子生下两名王子之后,一直郁郁寡欢,没几年便过世了。留下来的小小王子,被遗失在深深的宫墙内。
渤海妃子并不得世宗的宠爱,据说是因为她向来沉默寡欢,不懂讨皇帝欢心的缘故,连带着,就连她的儿子,也不得皇帝的欢喜——世宗儿女众多,爱心有限,怎么会照看到自幼失母的庶子呢……
我的父亲,便是在这样被忽视的环境中成长的。
我的母亲袁氏,是淮水之北的庐江人,曾经出过著名的大小乔,传说中的美人之乡。袁氏十四岁便被庐江州府选了送到中都,成了卫王府中的侍妾。
起初袁氏因为是个汉女,没少受欺负,但在某日我的父亲无意发现当日宫内送来的这个侍妾,居然极为美丽之后,袁氏便一跃成为卫王的侧妃之一。
虽然卫王本人在朝廷中无足轻重,可毕竟是个王爷,在王府内就是最高主人。
再以后,我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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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才十岁,父亲还只是卫王,没有成为金国皇帝,我的祖父一直不重视这个儿子,所以就连正坐在皇帝那个位子上的完颜璟,也很是瞧不起这个叔叔。
不过,完颜璟却很喜欢我,甚至特别恩宠我,赐我住在皇宫中。母亲为此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是因为在上百的宗室女儿中,皇帝对我表现出了相当的喜爱;担忧是因为皇帝的恩宠太不牢靠,来得突然去得无稽。
我从皇宫返回卫王府,为的是母亲生病。我走进母亲住的院子的时候,正巧父亲也在。母亲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父亲站在她身后,眼神温柔,双手抚弄她披散着的头发。阳光穿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暖暖的。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这个午后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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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大了。
我们大金国的皇帝又换了一个。
完颜璟死了,我的父亲却突然被推上了金国皇帝的宝座。
我从郡主变成了公主,之前因为麻达葛哥哥宠爱我才不得不向我讨好的人们,更加对我堆满笑容了。这倒没什么,是不是出自真心的关怀,我能够分辨出来。
母亲这时候已经失宠,却还是被封为淑妃;我还住在庆恩宫,虽然这不是后宫最舒服的宫殿;我的大哥成了太子,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机会成为金国的皇帝;我的姐姐们陆续长大,风风光光的出嫁。
——女真女孩子向来早婚,十三、四岁便结婚了,我却到十六岁了,父亲都还没有什么让我出嫁的意图。这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疼爱我舍不得我出嫁太早,还是因为我身上有汉人血统,正经的女真贵族都不大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混血的公主。我觉得是前一种更有可能。
对我来说,没有在十三、四岁的少年时期就成为某人的妻子,更适合我一点。
女真人不大瞧得起女人,认为女人不过是用来生孩子传宗接代的;汉人对女人稍微宽松一点,但本质上也认为女人顶要紧是生儿育女就好,别的事情懂得越少就越贤惠。
我很有点艳羡前朝大唐帝国的女人,她们活的更鲜活一点,而不仅仅是扁平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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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边境打得热火朝天,中都却歌舞升平。汉化了的女真贵族们,跟偏安江南的大宋国皇帝大臣们一样,夜夜欢宴。
耶律煦,那是个太年轻的男孩子,有着明亮的眼睛,和温暖的笑容。我在皇宫的宴会上看见他,当时我因为某种原因迟到了,正急急忙忙赶到举行宴会的大殿,刚进去,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孩直直的盯着我看。我以前没见过他,因此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随即他身边的青年将军就转过来看我。
我对他们二人笑笑,然后径直向父皇身边我的座位走去。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迟到过,让皇帝等待肯定是不好的,就算皇帝是我的亲爹也不行。
宴会照例的无聊而乏味,我心里虽然很厌恶这种宴会,却能做到把眼睛瞪得很大,表示欣喜。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你要保持出现在宫内宴会上的次数,就必须让皇帝相信你确实对皇帝的恩宠感激涕零。
我的母亲在成为淑妃后,又得到了宠爱,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她已经过了30岁了,宫里有的是年轻的女孩子,个个花朵一样鲜艳娇嫩,据说我的母亲得到了某真人的秘方,藉此重获皇帝的欢心。
凭心而论,在“如何做一个好皇帝”的问题上,我的父亲远远不及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就连他的侄子先皇帝章宗完颜璟也不如。麻达葛哥哥在经历了我父亲的哥哥完颜永蹈的叛乱之后,突然发觉到,我父亲的懦弱性格和对政治的手足无措反而是相对安全的。实际上,尽管我的四伯父完颜永蹈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却没能说服同母弟弟一同叛乱。
其时章宗还没有子嗣,太子之位空悬,据说他一直有意立叔父卫王,驾崩之后,皇后李氏也奉遗诏真的立了卫王即位,可我却认为,遗诏一事只怕做不得真——大金已是内外交困,要一个平庸的皇帝,是生怕亡国不够快吗?李氏固然是受了蒙骗甚至威逼,平章政事怀了什么心思,却是很难揣测了。
我的父亲做皇帝起初很高兴,他是祖父最不喜欢的儿子,现在也成了金国皇帝。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北方的蒙古步步紧逼,已经压得整个大金喘不过气儿来了。
夜夜笙歌,大概也因为有了及时行乐的觉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