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现在已经十六岁了。母亲很着急,唯恐我不能像三位姐姐那样,嫁个好人家。我自己则不是很感兴趣。姐姐们虽然都嫁给了女真贵族,可也不见得有多快乐。姐姐们都是正妻,免不了要为了丈夫的其他妾侍们恼怒,谁都不喜欢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皇室的女孩更是如此。
后来我知晓了宴会上的男孩的名字,他也可以算是契丹皇室后裔了,只是一个灭了国的皇族没什么矜贵的。喜欢我的男孩子很多,我也只当他是寻常的一个。
——很奇怪是吧?很多男孩喜欢我,但是父王却挑不出一个能够配的上我的夫婿。
小煦真是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十五岁其实不算很年少了,他十三岁就有了官职,当然这不算罕见,不过是个虚衔。
他很瘦,个子又高,便显得很秀气,人也极文静,常常只是在一旁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我说:“小煦,为什么你总看我?”
他便红了脸,垂下眼帘。
我又说:“小煦,帮我梳头发吧。”
他的脸于是更红了。
当然一名侍卫是不可能与公主太过亲昵的,只是我觉得逗弄他很好玩。仅限于“好玩”。
大部分常常以这样那样借口接近我的青年中,不存在如此天真害羞的。父王对挑选我的夫婿这一点上,十分的苛刻,几乎没有人能够令他满意。而在我的三位姐姐四位哥哥都结婚之后,也不需要用我来借婚姻来笼络大臣亲贵们了。所以父亲也就更加仔细的筛选可能的人选。
我想,小煦应该知道,他没有可能对我的父王提亲,已经亡国的契丹人没有资格成为皇室的女婿。
这真是很遗憾。
他们的地位很是尴尬,原本是女真人的统治者,现在却必须仰仗女真人的鼻息,我常想,这大概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大千世界总有它保持平衡的方法。
听闻小煦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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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煦的上司,是个极是俊朗的汉人。我们女真人占据了赵宋的半壁江山,朝廷里面自然会有些汉人官员。我记得他,是因为小煦初见我的那个宴会上,他就坐在小煦旁边。
那时候他不过刚二十一岁,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汉人一般都长得比较面目模糊,很少会有轮廓分明的脸孔,不过汉人一贯不介意跟其他民族通婚,我想他祖上可能会有匈奴或者突厥血统,也未可知。
他的名字倒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名字。
霍珝。
念上去很有些怪异,什么样的父母会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呢?“珝”有美玉之意,倒是跟他本人很相称。
那天他看见我,脸上浮现的微微笑意,像是春风化雪,暖洋洋的,很是令人舒畅。这样的青年,大概很难不令人生出好感来的吧。
他也同样是地位尴尬的那类人,不大可能跟女真贵族通婚,又不允许跟契丹贵族通婚,汉人大族也不乐意将女儿嫁给在金国朝廷做官的汉人。听闻他倒是自幼跟表妹订了婚,只是薄命的表妹尚未过门就病逝了。
我不大怎么敢跟他说话,他笑起来的时候固然好看,只是蹙眉的时候更多,那眉间淡淡的忧伤,真真是叫人心碎。
父王每次去鱼儿泊,他一定是要随行的,我总会偷偷叫小煦带他过来说说话,小煦总想讨我喜欢,从来不说“不”。
小煦说:“霍指挥使一向不苟言笑。”
又说:“为人方正,多沉默寡言。”
忧郁而俊秀的军官固然很吸引人,可是若真的是个木讷的人,那就无趣的紧了。
霍珝是打双陆的好手,朝内无人能及,很有资格同我这个宫内无敌手的双陆高手对决。我想父王没有理由不知道我偷偷召霍珝陪我玩双陆,只是他当看不见,我也乐得当无需禀报。我唯一不满意的是,此人真算是倨傲了,倒没有次次都输给我,只是无论输赢,都刚刚好差一步。
经常玩棋的都知道——不管是什么种类的棋戏——要想次次赢或者次次输,或者做的不要那么明显,有赢有输,都不算什么高难度的事情,最讨厌的是这种“只差一步”,分明在说“我比你高明,只是我想让你自己明白”。
不是不可气的。
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他却送了我一副黑白玉打磨的双陆棋,棋盘是水绿的玉石,入手沁凉。
他说:“公主殿下如今棋艺大涨,再过几年,臣就要不敢陪殿下下棋了。”说的甚是诚恳。
我请了全国最好的双陆大师来教我,再没有进步,可真说不过去了。
他又说:“殿下的技巧是很好了,就是有时候明明可以胜的,却糊里糊涂输了。”这可就有点委婉。双陆是运气与策略都很重要的棋戏,一着不慎,反而败了也是很常见的。精明的棋手一步都不应该错走。
我想那是因为对方是他,所以我才总不大能够平心静气的缘故吧。
吾睹补哥哥应了蒙古大汗的要求,将我送给大汗做妻子,我当时心口一阵疼,差点要昏死过去。虽说从来不曾对霍珝说过什么,但是在我心中,宁愿出家做道姑,也不愿意嫁给其他任何人。
那么多曾经在我身边讨好我的青年,我谁都不喜欢。父王被杀了,再也没有人关注我的婚姻大事,也算合了我的心意,那些人本来就很讨厌,如果不是因为需要保持表面的礼貌,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们说。
临别的前一天,我又召了霍珝来陪我打双陆。他送我的玉石棋子莹润晶亮,敲击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好像敲在我的心上。
一阵心酸。
“殿下今日太浮躁了。”他说。
我怔了一会儿,命人将棋盘棋子收起来,交给他,“你帮我收着吧。”如果没有他,我也不再想下双陆了。
他倒是愣了,“好。”
我又命人将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天穿的裙子和首饰送了给他。
我想,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