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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沃尔特·哈特赖特的叙述(四)

“你肯定不认得他吗?再瞧瞧;仔细地瞧瞧。等咱们离开了戏院,我就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样急着要知道他的事。等一等!让我扶你到那儿更高的地方,你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他。”

我扶着小矮子站稳在正厅后座高层的边缘上。他在这里可以从那些坐在最后边的女客们头上望过去,不至于因为身材矮小被挡住了视线。

我扶着他登高时,站在我们旁边的一个细长身材、浅色头发的人——左边脸上有着一个疤痕——刚才我没注意到,这会儿正在留心地看帕斯卡,接着就更留心地顺着帕斯卡的视线去看伯爵。他可能已经听见我们的谈话,看来那些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同时,帕斯卡急切地紧盯着那张布满了笑、微微抬起来对着他的大圆脸。

“不认识,”他说,“我生平从来没见过那个大胖子。”

他说这话时,伯爵的眼光正朝我们后座后边的正厅包厢向下移。

两个意大利人对了眼光。

在此前的一刹那,我听了帕斯卡再三声明,完全相信他不认识伯爵。而在此后的一刹那,我完全相信伯爵认识帕斯卡!

更令人惊奇的是,不但认识他,而且害怕他!毫无疑问,恶棍的脸色变了。他那张泛黄的面孔一下子变成死灰色,脸上各个部位突然显得呆板了,那双冷峻的灰色眼睛正在仔细偷看,他从头到脚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这一切说明了事情的真相。他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而他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他认出了帕斯卡!

那个身材细长、脸上有疤痕的人,仍站在我们近旁。显然,同我一样,他从帕斯卡的眼光在伯爵身上造成的影响中产生了一些念头。这人态度温和,举止优雅,看样子像是一个外国人,他虽然十分注意我们,但并未因此使我们感到有一点讨厌。

那么我的反应又是如何呢?伯爵脸上表情的变化使我感到诧异,这件意外的事使我十分震惊,以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这时帕斯卡惊醒了我,他退回到我身旁原来站的地方,首先对我说话。

“瞧那个胖子那样直瞪着眼!”他激动地说,“难道他这是在瞪我吗?难道我是一位知名人士吗?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会认识我?”

我仍旧紧盯着伯爵。我看见伯爵随着帕斯卡移动也开始移动,这是由于伯爵现在站在更低的地方,不要让小矮子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很想知道,如果帕斯卡现在把眼光从伯爵身上移开了,伯爵又会有什么反应。于是我问教授,那天晚上包厢里的女客当中可有他的学生。帕斯卡立即凑近那只大望远镜,向戏院上方的周围慢慢地移动,十分认真地寻找他的学生。

看见帕斯卡转移视线,伯爵就一扭身悄悄地绕过那些坐在离我们更远的观众,沿着正厅前座中央的过道溜走了。我一把抓住帕斯卡的胳膊,他非常吃惊,因为我拉着他赶往正厅座位后边,要赶在伯爵走到门口之前拦住他。这时正厅里我们这一面的一些观众离开了座位,挡住了我和帕斯卡的去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看见那个脸上带疤痕的人已经趁机抢在我们前面出去了。等我们走到休息厅里,伯爵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而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外国人也不见了。

“回去,”我说,“回去,帕斯卡,到你寓所里去。我一定要立刻和你谈一谈,我一定要和你秘密地谈一谈。”

“我的天啊!”教授大声说,慌乱了一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没有回答他,只顾赶快朝前走。看到伯爵那样离开了戏院,我就想到:他既然会不顾一切地急着躲避帕斯卡,他还会进一步采取其他的极端措施。他可能也要逃避我,要离开伦敦。哪怕我让他有一天自由行动的时间,那对我控制将来的形势都会有重大影响,同时,我也不能肯定,那个抢在我们前面走开了的陌生外国人是不是故意跟踪他。

考虑到以上种种可能,我立刻要让帕斯卡知道我的用意。我们俩一到他那间无人的屋子里,我就把我在本文中所记的事原原本本地、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一来他就更加惊讶和糊涂了。

“我的朋友,可是这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教授大声说,可怜哀求般地向我伸出了双手,“见鬼呀,真见鬼!我又不认识那个人,沃尔特,叫我怎样帮助你呢?”

“可是他认识你——他害怕你——他离开戏院是为了躲开你。帕斯卡!这肯定有他的原因。回忆一下你来英国之前经历过的事吧。你对我说过,你是为了政治原因离开意大利的。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明那些原因;我呢,现在也不去追问。我只要你回忆一下,然后告诉我,是由于过去的什么事,那个人才会一见了你就吓成那副模样。”

令我极度惊讶的是,这几句在我看来是毫无害处的话,帕斯卡听了竟会那样震惊,就好像伯爵看见他时那样地震惊。我的矮子朋友那张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浑身颤抖着从我跟前慢慢地向后退。

“沃尔特!”他说,“你不知道,你的要求让人感到多为难啊。”

他是在悄声低语,接着,他朝我看了一眼,那神情就像是我突然向他揭露了一个对我们两人都很危险的秘密。还不到一分钟,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变得不像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愉快活泼的古怪的小矮子。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在街上遇到我,我肯定认不出他来。

“如果我出于无意的话,使你受到惊骇,感到痛苦,请你原谅我,”我回答,“但是,别忘了,福斯科伯爵让我妻子遭受到悲惨的冤屈;别忘了,除非我能迫使他为我妻子说明真相,否则我将永远无法为她洗清冤屈。我这是在为她的利害说话,帕斯卡——再一次请你原谅——我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了。”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是不等我走到门口他就拦住了我。

“等一等,”他说,“听了你的话,我十分震惊。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本国的,又是为了什么离开那儿的。现在让我定一定神,看我是不是能静静地想一下。”

我回到自己椅子上。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用本国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这样前前后后踱了几圈,他突然走到我跟前,把一双小手放在我心口,奇怪的表情显得那么亲切而又严肃。

“凭这个地方发誓,沃尔特,”他说,“难道,除了这样依靠我去尝试,再没其他方法去找他了吗?”

“没其他方法了。”我回答。

他又从我身边走开,打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向外边过道里张望了一下,再关上房门,又走了回来。

“自从你救了命我的那一天起,沃尔特,”他说,“你就有了支配我的一切权利。从那时候起,只要你高兴接过去,我这条命就是你的。现在,你就把它接过去吧。真的!我的话是说了算数的。我下一句要说的话是,请求慈悲的上帝明鉴,我的一条命就交在你的手里了。”

他向我发出这离奇的誓言时,激动得直哆嗦,使我深信他说的是实话。

“要知道这一点!”他接下去说,这时的情绪十分激昂地向我挥摆着手。

“我为你回忆了过去的事,但是我仍不知道,那些事跟那个叫福斯科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发现了那个关系,那你就保守着那件个秘密吧——可什么也别告诉我——求你千万别让我知道,别让我涉及到这件事,就让我永远像现在这样糊涂到底吧。”

他又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又不开口了。

我看得出,在这样的非常时刻,要他用英语把他普通词汇中那些奇怪的语句,向我表达自己的意思,使他一开始就感到十分困难。幸而我和他熟识的时候,我已学会阅读和听懂他的本国语言(虽然我不会说),所以现在提议他用意大利语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我需要解释,就用英语向他提问。他接受了这个建议,于是,从他流利的语言中(他不停地牵动面部,做出外国人那种急促和粗野的手势,处处都显得十分激动,但始终没把声音提高),我听到了这个故事中可以将我武装起来进行最后一次斗争的那些话。“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意大利啊,”他开始说,“你只以为那是由于政治原因,如果我真的是受到迫害,被本国政府驱逐到这儿来,那我也就不必保守秘密,不让你和其他人知道那些政治原因了。我之所以隐瞒着那些底细,是因为政府当局并没流放我。你总听说过,沃尔特,欧洲大陆上每一个大城市里都潜伏有从事政治活动的社团吧[这里应当交代一下,在重述帕斯卡对我的谈话时,由于它涉及的问题的严肃性,以及我对我朋友应有的责任感,我不得不仔细做了一些压缩与删改。在本书通篇的叙述中,只有这一部分材料,由于绝对需要慎重对待,我未能向读者全部公开——沃尔特注]?从前我在意大利的时候,就属于这样一个社团——现在我在英国,仍旧属于那个社团。我到这个国家来,是受了我们会长的指示。我年轻的时候太热情了,从来不顾到自己或别人会遭到的危险。由于那些政治原因,会长就命令我侨居英国,以后随时等待他的命令。于是我侨居国外,一直等待着,现在仍旧等待着。可能我明天会被调走,也可能再过十年才被调走。反正这对我都是一样,我住在这里,靠教书为生,就这样等候下去。我是不会违背誓言的,我要毫不隐瞒,把我那个社团的名称告诉你(我这就让你知道)。但是,我这样做了,等于是把自己的一条命交在你手里了。只要有人知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那么,事实明摆在这里,我是死定的了。”

接着他就凑近我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但是,我不会把他这样告诉我的话泄露出来。在本文的叙述中,凡遇到偶尔必须提起这一问题时,我都管他那个社团叫“那团体”,我想这样也尽可以说明问题了。

“简单地说,那团体的宗旨,与其他这类政治社团的宗旨相同,”帕斯卡接下去说,“它是为了消灭残暴的统治,维护人民的权利。那团体制定有两条原则:每一个人,只要是活在世上有用的,或者,只要是与人无害的,都有享受人生的权利。然而,一旦他危害了同胞们的福祉,他就丧失了那权利,而这时候,如果你剥夺了他的生命,那非但不是犯罪,反而是立功。这里用不着我说明,这社团是在受了什么压迫与痛苦的可怕情况下产生的。这里也用不着你们评价它,因为你们英国人赢得自由这么许多年,已经很轻易地淡忘了从前争取自由时采取了什么极端的措施,流过多少鲜血,所以你们也就无法断言,在一个被奴役的国家中,绝望的人民会被激怒到什么程度。痛苦渗入我们的心灵太深了,你们已经无法看出它了。别谈这些亡命者了吧!你们尽可以嘲笑他们,不相信他们,被他们吓得瞪圆了眼睛,但你们怎么也不能理解他们心中隐藏着的痛苦啊。这种人,有时候像我这样态度安详,看上去是一般体面人物,也有时候不像我这样幸运,不像我这样对人随和耐心,而是过着极端艰苦、极度屈辱的生活。总之,你们不要轻易评价我们这些人!早在你们第一个查尔斯[指查尔斯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1625—1949),资产阶级革命爆发后被推翻,被克伦威尔处死——译者注]的时代,你们也许还能够正确地理解我们;然而现在,由于长期享受自己的自由,你们已经无法正确地理解我们了。”

说这些话时,他不自觉地流露出最深挚的情感。自从我们相识以来,他首次向我披肝沥胆地掏出了心底的话,然而,他仍旧没把嗓音提高,他对现在向我吐露真情仍旧心怀余悸。

“到现在为止,”他又接下去说,你可能仍旧把这社团看得像其他社团一样。在你们英国人看来,它的目的就是制造骚乱和掀起革命,它要消灭凶恶的国王或者凶恶的大臣,就好像那些国王和大臣都是危险的野兽,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枪杀了他们。好吧,就算你的想法是对的吧,但那团体的规章制度却是世上其他政治社团所不会有的,会友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在意大利,在海外各地,也有许多会长。这些会长每人都有自己的书记。会长和书记认识会员们,但是会友们彼此互不相识,除非到了政治条件需要的时候,或者团体本身需要的时候,首领才会认为有必要让他们彼此认识。由于有这种预防措施,所以我们入会时也就无须宣誓了。我们带有一个可以终身证明会员身份的秘密标志。

平时我们可以从事自己的一般行业,但如果接受了任务,那每年就必须向会长或者书记汇报四次。我们都曾受到警告:如果背叛了那团体,或者,如果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给那团体带来了危害,那么,根据团体的原则,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执行死刑的也许是从异国他乡派来的一个陌生人,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一个真心朋友,他虽然是我们多年的至交,但我们并不知道他是一个会员。有时候死刑会被推延很久,也有时候会在叛变之后立即执行。

我们的第一件事,是要知道如何等候命令;我们的第二件事,是要知道接受命令后如何去执行。我们当中,有的人可能等候了一辈子,但并未受到召唤,有的人可能在入会的第一天就被召唤去准备执行某项任务,或者执行某项任务。

讲到我本人,你以为这个身材矮小、性情愉快的人,哪怕是苍蝇在他脸上嗡嗡,他也不会自动举起手帕来掸它吧,可是,我年轻的时候,由于受到了一个我在这里不愿向你重提的令人难堪的刺激,竟凭了一时的冲动(那情形实际上无异于自杀),加入了那团体。不管我在更合理的情况下,还是在头脑更清醒、年龄更成熟的时候,会对它有什么看法,然而,既然已经加入了这一组织,我就得留在它里面,一直到死。在意大利的时候,我被选做书记,当时所有的会员,凡是来见会长的,也都见过我。

我开始理解他的意思了;我明白这一次惊人秘密的透露会导致的后果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在重新开口之前,一直急切地注视着我,后来,他显然猜出了我在想什么。

“你已经得出自己的结论,”他说,“我可以从你脸上看出来。可是,你什么也别对我说,别让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现在,为了你,让我做出最后一次牺牲,从此把这件事丢开,以后再别去提它了。”

他做了一个手势,叫我别回答他的话,然后站起身,脱了上衣,卷起左臂的衬衫袖子。

“我已经答应把这方面的秘密全部让你知道,”他凑近我耳边悄声说,眼睛紧盯着房门,“不论这件事结果如何,反正你总不能再责怪我,说我隐瞒了一些你因为利害关系必须知道的事了。我曾经说过,那团体凭一个终身的标志证明会员的身份。瞧这儿,你亲自看看上面的标志。”

他举起赤裸的手臂给我看,靠近手臂上端,在内侧的肉里深深烙下一个标志,被染成鲜艳的血红色。我不准备描述那标志的花样。这里只需说明,它是圆形的,而且很小,用一先令硬币就可以把它全部遮盖了。

“凡是这地方烙有这种标志的,”他一边说一边重新遮好手臂,“都是那团体的会员。凡是背叛了那团体的人,迟早要被认识他的头领发现:可能是会长,也可能是书记。而一经被头领发现,那个人就必死无疑。无论什么人间的法律,也别想能保护他。记住你的所见所闻吧;随你做出什么结论吧;随你使用什么手段吧。但是,不论你发现了什么情节,采取了什么行动,看在上帝份上,你什么也别告诉我!让我可以不必去执行一件想起来都叫我惶恐的任务——凭良心说,现在那还不是我的任务。以绅士的荣誉担保,作为一个基督徒宣誓,我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你在歌剧院里指出的那个人认识我,他的样子一定是已经改变了许多,或者他已经化了装,所以我不再认识他了。我不知道,他到英国来是为了什么,又是在从事什么活动。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直到今儿晚上才看见他,说真的,从来没听到他现在所用的名字。我没别的话可说了。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吧,沃尔特,刚才发生的那些事,使我经受不了啦;我所说的那些话,让我自己震惊。希望我能赶在咱们下次会见之前恢复正常吧。”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里,转头避开了我,用手捂住了脸。我轻轻地推开了房门,以免惊动了他,然后,低声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不管他是否听见。

“我要把今晚的事深深地藏在心里,”我说,“我绝不会让你对我的信任感到失望的。我明儿可以来看你吗?我可以早晨九点钟就来吗?”

“好的,沃尔特,”他回答,亲切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又开始用英语谈话,好像急于要恢复我们之间以前的关系,“趁我去教那几个学生之前,到我这儿来用简单的早餐吧。”

“晚安,帕斯卡。”

“晚安,我的朋友。”

我一走出那寓所,首先就想到,现在别无其他办法,只有立即利用我所听到的情况采取行动:必须趁当天夜里去捉伯爵。否则,只要延迟到第二天早晨,就会失去为罗拉恢复身份的最后机会。我看了看我的表,那时是十点钟。

我对伯爵离开戏院的用意,再也没有丝毫怀疑。他那天晚上从我们身边躲开,肯定是为了准备从伦敦逃走。我确信他臂上带有那个团体的烙印——就好像他已让我看了那个标志;我还可以从他认出帕斯卡时的表情中看出,他因为背叛了那个团体而在良心上留下了悔恨的创伤。

他们两人之所以并不是彼此都认识对方,这一点也很容易理解。像伯爵这样精明的人,他决不会不考虑到做间谍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他不但要仔细地考虑他的金钱报酬,还要同样仔细地考虑个人的生命安全问题。我在歌剧院里指出的那张剃光了的脸,帕斯卡从前初见时可能上面还留着胡子;他那深棕色头发可能是伪装的;他的姓名显然是捏造的。可能时间的流逝也帮了他的忙,他的身体也许是后来才长得异常肥胖。有种种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帕斯卡不再认识他了。也有种种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他认出了帕斯卡,因为帕斯卡那副古怪长相很突出,无论走到哪里他始终是很容易辨认的。

前面已经说过,我已断定伯爵在戏院里躲开我们的原因。现在还有什么可疑的?我亲眼看到:他虽然已经改头换面,但他仍旧相信,一旦被帕斯卡认出,就有生命危险。如果我能在当天夜里去和他面谈,如果我能让他明白我也知道他有生命危险,那结果又会怎样呢?那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个人能稳占上风,而对方将会被制服。

为我妻子着想,我更需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减轻那危险;为自己着想,我必须事先考虑那些对我不利的可能性。这里无须列举对我不利的可能性——总的说来,那可能性只有一个。如果伯爵从我的话中觉察出,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他最后一个直截了当的办法是结束了我的生命,那么,单独和我在一起,到了可以下手的时候,他肯定会趁我毫无防备,断然采取这一行动。经过仔细考虑,看来我明明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用来抵抗他,或者至少可以依靠它来减轻我的危险。在不曾亲自向他说出我发现的情况之前,我必须把所发现的材料保存在一个地方,使那材料既可以随时被我用来威胁他,又可以不致被他设法毁掉。假定,在接近他之前,我先把炸药安放在他脚底下;假定,我事前嘱咐第三者,一到了指定的时刻,除非获得我的亲笔信件或亲口通知取消原议,否则就去点燃那引火线:在这种情况下,伯爵的安全就完全操纵在我的手里,即使是待在他家里,我也肯定可以处于掌控他的优势地位。

想到这个方法时,我已经走近我们从海滨归来后住的新寓所。我不去惊动任何人,就用身边的钥匙开门进去,门厅里留下了一盏灯,我拿着灯悄悄地上了楼,走进我的工作室里,绝对不要让罗拉或玛丽安怀疑到我要做的事情:先做好准备,再决定去会见伯爵。

看来,我现在能为自己采取的最可靠的预防措施,就是写一封信给帕斯卡。于是我写了以下这封信:“我在歌剧院指给你看的那个人,是那团体的会员,他后来背叛了组织。请立即核实以上两件事。他在英国的化名你已经知道。他的住址是圣约翰林区林苑路五号。一向承你错爱,现在我请求你运用你所拥有的权力,立即毫不留情地对付那个人。我已经冒了一切危险,已丧失了我的一切——由于我的失败,我已付出了我的生命。”

我在信后面签了名,注上了日期,封好了信,然后把处理这信的方法写在信封外面:“明晨九时前请勿启封。但如届时仍不见我,另函通知,或不见我本人到来,钟一敲响,请立即启封阅读里面的信。”我签上我姓名的开头字母,再把整个信件放在另一个信封内封好,写上帕斯卡的姓名住址。

下一步只需想办法把我的信立刻送到帕斯卡那儿,此外再没有别的事可做了。现在我已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反正现在我已做好安排,即使以后我在伯爵家里出了事故,也要叫他用自己的生命为我赎罪。

我完全相信,无论伯爵试图在什么情形下逃走,只要帕斯卡肯为我出力,他总有办法拦住他。刚才帕斯卡显得那样异常焦急,很不愿意知道伯爵的身份,这意味着他希望始终不要明确地知道某些事实,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采取消极的态度。而这一切正清楚地表明,尽管他这人天性厚道,不愿对我明说,但他随时可以运用那个团体的可怕的惩罚手段。无论叛徒隐藏到哪里,那些外国的政治社团都会向他们进行报复,铁面无情地把他们处死,这类的事例实在太多了,就连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对此也毋庸置疑。

在这个问题上,只要看过报纸,我就会回忆起,不论是在伦敦或巴黎,都曾经发现一些被刺死在街头的外国人,暗杀他们的凶手始终逍遥法外,还有一些被抛在泰晤士河或塞纳河里的尸体,或者部分尸体,而制造那些案件的人始终无法查获,再有一些秘密残杀的事件,它们也都只能用这一原因去加以说明。我在以前的叙述中从不隐瞒,这里我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我相信,万一发生了危及我生命的事,已被授权的帕斯卡看了我这封信,那时它就无异于是对福斯科伯爵处以死刑的一纸命令。

我离开了我的工作室,准备拜托下面底层的房东给我找一个送信的人。那时房东刚巧上楼,我们在楼梯口遇到了。听了我的要求,他推荐了他的儿子,那灵活的小伙子做信使是很合适的。我们把年轻人叫上楼,我教他怎样办这件事。他必须乘一辆马车去送那封信,而且把它交在帕斯卡教授本人手里,并为我取得这位先生出的收条,坐马车回来,然后让车停在门口等我使用。那时已近十点半钟,我估计年轻人可以在二十分钟内回来,等他回来后,我也许再用二十分钟就能赶到圣约翰林区。

小伙子被打发走后,我到我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在那里把一些文件整理好。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那时就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它们。我把收藏文件的老式橱柜的钥匙封好,放在桌上,再在那小纸包外面写上玛丽安的名字。做完了这一切,我来到楼下起居室,估计罗拉和玛丽安还在那里等候我看完歌剧回来。我触到门锁时,第一次觉得我的手在颤抖。

屋子里只有玛丽安一个人。她正在看书。等我走进去,她诧异地看了看她的表。

“这么早你就回来了!”她说,“准是没等歌剧演完就离开了吧?”

“可不是嘛,”我回答,“帕斯卡和我都没等到终场。罗拉呢?”

“她今儿傍晚头痛得厉害,一吃完茶点,我就叫她去睡了。”

我又离开了屋子,借口要去看看罗拉是否已经睡熟。玛丽安那双机警的眼睛开始探视朝我的脸,她那机警的本能开始觉察出我当时满腹心事的神情。

我走进卧室,在夜明灯蒙胧闪烁的微光下,把脚步悄悄移近床前,我的妻子睡熟了。

我们结婚还不满一个月。现在,我看到她的脸在睡梦中仍那样脉脉含情地对着我的枕头,我看到她的一只手露在被子外面,仿佛不知不觉地在等候着我。如果说这时我心中感到沉重,如果说一时间我的决心又开始动摇,对我来讲,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我只让自己有几分钟时间跪在床边,在离得很近的地方看她——离得那么近,连她呼吸时的气息都吹在我脸上了。分别时,我只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和手。她在睡梦中惊动了一下,模模糊糊地唤出我的名字,但是没醒过来。我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又朝她望了一眼。“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悄声说,接着就离开了她。

玛丽安正在楼梯口等着我。她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着的纸条。

“这是房东的儿子给你带来的,”她说,“他让马车停在门口,说那是你吩咐留下来要使用的。”

“对,玛丽安,我要使用那辆车,我这就要再出去一趟。”

我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然后去起居室里借着桌上的烛光看那纸条。纸上是帕斯卡亲笔写的这两句话:“来件收到。如果到了你所说的时间还没看见你,我将在钟敲响时拆开信封。”

我把纸条藏在皮夹子里,然后向门外走去。玛丽安在门口迎着我,她又把我推进房间,房里的烛光正照在我脸上。她双手揪住我的两臂,探索的眼睛紧紧看着我。

“我明白了!”她急切低声地说,“你今天夜里去试探那最后的机会。”

“是的,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我悄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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