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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皇族内阁”

1911年5月8日这天,全国的目光都集聚在北京,集聚在摄政王载沣一个人身上。人们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摄政王在宣布裁汰军机处和六部之后,如何建立新的责任内阁,新的责任内阁都由什么人组成。这一天都会给出答案。毫无疑问,这将是中国政治史上重要的一天,沿袭几千年的中枢六部即将移入历史的角落,由本朝雍正皇帝亲手创立,并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最高权力中心军机处也即将消失。这一天宣布成立的责任内阁回应了近代以来的世界历史潮流,标志着中国几千年的政治由集权向民主突然转身。

摄政王载沣这天很早就起来了。这是他执政三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他一般于凌晨4点钟入朝,先在办事殿、暖阁批览奏折,5点召见军机大臣,7点左右办事完毕后,稍作休息。8点钟去上书房办公,到9点钟以后才休息一会儿,休息时有时仍然要批览紧急奏折。……一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几乎全部用来工作和学习。如何管理好整个庞大的大清帝国,三年来,载沣如履薄冰,几乎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他是一个温和谦逊的人,他对权力本来没有什么欲望,假如当年慈禧太后临死之前没有选他当监国摄政王,他的一辈子将只是一个墨守成规、彬彬有礼的王公,既然被选为大清帝国的监国摄政王,代替儿皇帝行使国家最高权力,他只能一门心思去做他该做的事。载沣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但不幸的是,面对整个危机重重的帝国,他的执政理念却坚持模仿德国,皇室集权集军,革新武备,以实现国家的强大。德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向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学习,这本来无可厚非。然而,古话说,淮南的橘子本来是甜的,但移到淮北就变成了酸味。把德国的东西死搬硬套拿来改革中国,难免水土不服。载沣自然认识不到这一点。

载沣即将宣布的责任内阁名单是:

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皇族)

内阁协理大臣:那桐(满)

内阁协理大臣:徐世昌(汉)

外务大臣:梁敦彦(汉)

民政大臣:善耆(皇族)

度支大臣:载泽(皇族)

学务大臣:唐景崇(汉)

陆军大臣:荫昌(满)

海军大臣:载洵(皇族)

司法大臣:绍昌(皇族)

农工商大臣:溥伦(皇族)

邮传大臣:盛宣怀(汉)

理藩大臣:寿耆(皇族)

这十三人的名单中,奕劻、善耆、载泽、绍昌、载洵、溥伦、寿耆等七人是皇族成员,基本上达到了载沣的执政要求。实际上,载沣对这七名皇室成员,也不都是满意的。总理大臣这一位置最为重要,但庆亲王奕劻是人人皆知的大贪官,在他当军机处领班军机大臣的时候,载沣就想过把他换掉,现在又推他坐上总理大臣这一关键的位置上,是因为他是全国公认的改革派,主张“三权分立”。奕劻已经是70岁的白发老人了,载沣打算用他来稳一稳局势,等全国局势稳定下来,就让他下岗。载泽、溥伦、善耆、绍昌是皇族最有学识的成员,是最热心的宪政实践者。他们的政治倾向无一不使载沣感到不安。

责任内阁十三人名单公布出来之后,消息很快传遍全国,国内舆论一片哗然。全国人民热切期待的责任内阁,十三人名单中满族人占了九个,其中皇族成员就有七个,而人口众多的汉人只有四个!这不是皇族集权吗?摄政王根本无意实行君主立宪,而是假立宪之名,行专制之实!全国的大部分报纸纷纷冠以“皇族内阁”或“亲贵内阁”报道这个天字一号的消息,连一些对朝廷存有好感的外国报纸,也对这个责任内阁表示担心和失望。

“皇族内阁”的出台,汉族大员受到排挤,这是革命党人宣传反满革命最好的时机。因为没有什么比这一“皇族内阁”更为赤裸裸地表现出满洲贵族对广大汉人同胞的剥削和压迫。这个时候,革命党人只要站起来振臂一呼:“打倒皇帝!”,相信能一呼百应,点燃五月风暴。可惜的是,这个时候的革命党人正处于革命的低潮期,黄花岗起义失去了一大批革命精华。孙中山远走美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黄兴躲在香港,整天以泪洗面,时时想着怎样跟广东水师提督李准同归于尽。谭人凤一度想回到他的湖南老家隐居,不再过问世事。东京的同盟会总部没人管理,整个组织像一盘散沙。跟同盟会分庭抗礼的另一个革命组织光复会,会长章太炎不大管事,实际管事的副会长陶成章远在南洋,他们都很难掀起波澜。革命的声音无论是在宣传上还是在行动上,都借不了“皇族内阁”这一极为有利的东风。倒是有心想要维护朝廷统治的立宪派,刮起了平稳的五月风暴。一向以稳健著称的立宪派领袖张謇愤怒地说道:“责任内阁均任亲贵,非祖制也。”梁启超更是愤怒至极,他甚至断言:“这一内阁的出台,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以宣统五年这四个字连属成一个名词!”

就在摄政王载沣发布上谕,公布责任内阁13人名单的当天,各省咨议局代表齐集北京,聚集开会。只有广东、甘肃咨议局的代表没有到会。四天以后,第二届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正式在北京召开,比章程规定的开会时间提前了两个月,出席代表共62人,其中有资议院代表8人,各省咨议局议长、副议长22人。正式开会的头一天,就选举出湖南咨议局议长谭延闿为第二届联合会主席,直隶咨议局副议长王振垚为副主席。推选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等九人为审查员。随即大会开始,湖北咨议局议员胡瑞霖发言:“现在一切政治的中心在于内阁,须由此处着手,若不以推倒现内阁为先决问题,其他问题无讨论价值。”他的发言引来一片欢呼。在欢呼声中,全体代表表决,推翻现内阁当即被列为会议议题。整个大会几乎都围绕如何推翻现内阁来展开讨论的,代表们各抒己见,群情激昂。要推翻现内阁,首先得推翻现内阁总理大臣奕劻。要推翻总理大臣奕劻,不能只从指责他贪污受贿这一个人行为上着手,而要从法理上入手。在法理上,皇族不宜充任总理大臣,达成了这一共识之后,湖北咨议局议长汤化龙被推举出来起草奏稿。

湖北咨议局是上一届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会的“主任咨议局”。当议长汤化龙、副议长张国溶、议员胡瑞霖等启程从武汉出发,沿京汉铁路北上赴京时,武汉举行隆重的欢送仪式,为他们壮行。汤化龙、张国溶都在大会上登台讲话,慷慨陈词,表示将不会辜负湖北父老的重托,赴京一定会争出有利于人民的结果出来。湖北咨议局代表是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来的,因此表现得比其他各省咨议局代表更为积极、主动、活跃。议长汤化龙在他起草的奏稿上说,君主立宪政体,内阁和议会并立,皇帝高高在上,地位神圣不可侵犯。议会监督内阁,有时不免冲突,内阁做得不对,会议有权利推倒他。推倒内阁,皇帝的地位一点都不受到影响。但如果让皇族成员来当内阁总理大臣,议会把当总理大臣的皇族成员推倒了,由于皇族成员跟皇帝的关系,势必影响到皇帝的地位。皇族成员的地位一落千丈,将很快冲击皇帝的无上权威。因此,请朝廷另派皇族以外的大臣来当内阁总理。

这份奏稿语言并不激烈,理由也说得过去。因为当时世界上主要的立宪国家如英国、日本,几乎都不用皇族成员来当总理。奏稿经联合会讨论修改之后,呈交给都察院,由都察院转奏朝廷,最后送达摄政王载沣手上。当时的上奏,如不是封疆大吏或朝廷重臣,一般都先交都察院,再由都察院转奏,这是正常的上奏渠道。

6月10日,都察院将联合会的奏稿上奏朝廷,摄政王载沣读了以后,不予理会。议员代表坐不住了,他们一面组织人马跑到庆王府大门口请愿,劝庆亲王奕劻自动辞职;一面将消息电告通知各省咨议局和上海、武汉商团。一时间,各地的质问电报像雪片一样纷纷打到北京。庆亲王奕劻迫于压力,后来给摄政王载沣提交了辞职信,但载沣就是不批。全国上下,人们议论纷纷:无论朝廷准与不准,都必须给个明确说法。

在民意的推动下,各省咨议局议员联合起来第二次上奏朝廷,这一次语气激烈,明显摆出跟朝廷对抗的姿态来,威胁朝廷说,西方国家有议会弹劾总理,总理遭到弹劾,有可能被流放,甚至可能被杀头。如果朝廷不改皇族内阁,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么国体将为之发生动摇;前一封奏折为什么不给答复,人民对政府的希望破灭了,就会怀疑朝廷是不是要根本取消立宪!

这一封激烈的奏稿上呈朝廷之后,各省议员代表们深知这一封也会跟第一封一样,被摄政王载沣留中不发。一种悲观和失望的情绪在大家心中蔓延。6月25日,第二届各省咨议局代表联合会终于在一片悲叹声中闭幕。湖北咨议局副议长张国溶说:“眼下问题如此之大,即使叫全国数千百人始终与政府抗拒,也恐怕无效。现在所做的,不过唤起全国舆论,以望时机成熟。大家回去以后,一方面对于国民陈述皇族不宜充当内阁之理由,一方面就目前种种不良政治推诿于现在内阁之不适,绝对不承认他。”议长汤化龙说得更激烈:“内阁问题不能解决,我们提倡将不可抗拒的舆论布告全国,使国民确知现政府之不可恃,生出种种恶感,将来政府一定能推倒。此是确有把握的。”当然,汤化龙说的政府仅是指内阁而已,他还不敢明目张胆说要推翻朝廷。

各省咨议局的议员代表们经过五十多天的抗争之后,从北京回归各自的省份。他们当初来北京的时候也许还带着希望,但是回去的时候却是带着失望,甚至是绝望。他们在北京的这些天已敢于跟朝廷对抗,向朝廷挑战,回到地方将更加有恃无恐。朝廷已经不是一个有希望的朝廷,而是一个绝望的所在。地方咨议局议员都是地方士绅,是地方的实力派。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国人的神经。很明显,他们感到朝廷戏弄了他们,那么他们会不会戏弄朝廷,或者抛弃朝廷呢?

在各省咨议局联合会闭幕之前,各省议员代表于6月4日在湖广会馆召开宪友会成立大会。宪友会是一个具有现代政党性质的立宪团体。他们标榜发展民权、完成宪政;具体列有六条政纲。这六条政纲是:

一、尊重君主立宪政体;

二、整饬地方政务;

三、讲求社会经济;

四、研究国民外交;

五、督促职责内阁;

六、提倡尚武教育。

宪友会政纲在报纸上一经发表,国内立宪派最重要的舆论报纸《时报》立即登出一篇耐人寻味的社论:“反复推寻,然后知该党(指宪友会)发表之政纲不过表面上之揭橥,至其中所难言者,则留待明眼人善为体会之而已。夫国家自身不能自卫人民,则至人民之自卫,则人民亦何乐有此国家?”

各省咨议局议员的活动范围一般只限于本省,但宪友会这一团体的成立,说明各省咨议局的活动将不会孤立。一旦国家有事,地方各省就可以非常方便地利用宪友会这一组织相互串通、互相勾连。他们上可以对抗朝廷,下可以安抚地方。他们的向背,将决定国家的未来。朝廷已经被他们弄得筋疲力尽了,时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中国的专制历史滚滚延续了几千年,突然在20世纪的最初几年里拐了弯。这一切都源于什么?答案是晚清新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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