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见到眼前这个场景时,犹如被施了定身术般钉在原地,听闻惠妃口中的胡言乱语时更是震撼到哑口无言。
惠妃挥舞着爪子,头发凌乱地在空中飘舞。几个小黄门摁住她的双手将她制在榻上,她口中却一直喃喃道:“太子!!!太子!!!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看!!太子来索命了!哈哈哈哈……”
李隆基忙叫高力士唤了太医来,开了几副安神驱邪的方子,又喂了水给她,惠妃方捉住他的袖子缓缓合上眼睛。
“太子……求求你……是我害了你……求求你快安息吧……”惠妃边呢喃道,眼角竟滑下一行莹泪。
李隆基楞在榻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漠然地盯着榻上的人儿。如今已被病魇折磨得失去人形的惠妃,流着泪却古怪地笑起来,笑容教李隆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甩掉她憔枯的手,失了魂般站到屏风外面,喉间发出低沉又撕心裂肺的呼吼:“惠妃误我!!”
他那三个尚处在青春华年的儿子,一个太子、两个皇子,就在惠妃的构陷下被冤杀,被他这个九五之尊的父亲冤杀。原以为三人的确谋反,如今惠妃撞邪,指有皇子鬼魂扰她,若不是做贼心虚,怎可能出这等怪异之事?
就算三皇子死有冤情,为何不去找他这个父亲索命,却单单找上了惠妃?
起初他不相信大臣所言,极力支持惠妃之言,如今她自己见鬼都已几近疯癫,那孰是孰非岂不一眼可见!
李隆基悔恨得低声呜咽起来,瑛儿!你若在天有灵,要怪就怪你父皇我,惠妃……你就饶了她吧!饶了她吧!
高力士躲在屏风后面,听见他因极度隐忍而发出的抽泣声,心中没来由一酸,两行热泪也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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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
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长安城南门出发,麻旌飘摇,白旗招展。十二月的隆冬里,这一送葬的队伍在寒风里更显得萧条瑟索。
看阵仗和规模,远胜于一般皇家的丧葬仪式。定睛一瞧那队伍里打头的两个披麻戴孝的人儿,正是寿王李瑁和寿王妃杨玉环。
原来这是给惠妃送葬的队伍。
话说她自从染上怪疾后,每夜皆发梦见到三皇子索命,月余后李隆基也忍受不了这般折腾,寻了巫师法师入宫作法。而惠妃非但不见好转,病情却越来越重,甚至连白日里都能恍见到鬼魂,搅得宫里鸡犬不宁。
重阳节后,李隆基又将三皇子的坟迁葬皇家陵墓内,以慰三子的在天之灵,也是想挽救一下惠妃的病情。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惠妃好似早料到自己命不久矣,将那些巫师通通赶出了宫,每日静静躺在榻上等待死神的降临。
不久后,风光几十年、宠冠后宫的武氏惠妃薨于大安宫,享年仅三十八岁。李隆基虽怨恨其陷害太子,但二十余年夫妻情深,他尽了一个帝王和丈夫的责任,以及他对惠妃仅存的感情,追封其为贞顺皇后,入土敬陵,共享庙祀。
满朝文武皆惊,深为李隆基举动而恼怒。
武氏惠妃狡诈多诡,又顶着天下皆知的陷害太子的罪名,怎么可以追赠皇后之名并葬于皇帝陵内呢!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奇耻大辱,祖宗在九泉之下也难于安眠!
李隆基倒是释然的很,凄凉地笑道:“人都已经去了,还追究这些俗世的名份作甚呢!朕既宠她,就让她在底下等朕吧!”
一番掏心掏肺动情的话出口,群臣皆默然不敢再言。
李瑁长跪于敬陵陵墓台阶上,伏地痛哭。对他人而言,这个女人只是一个狠毒的不择手段的后妃,但是从他记事以来,世界上最疼他爱他的就是惠妃。
惠妃早年生的几个儿子都早夭,对于这个小儿子是特别宠爱,李瑁要星星,她不会给他月亮。替李瑁娶心仪的女子,让李瑁跟当世大儒念书,对他倾尽心力,天天盼望着他能登上皇位、成为一代明君。她也十几年如一日地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着,却没料到在胜利即将到来的前一刻撒手人寰,导致一切前功尽弃。
一代佳人已入土为安,她所带来的爱、恨、阴谋、纠葛,都将随着她的离去而化为尘土,淹没在漫天的白纸和旗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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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逝世后不久,庆王李琮上疏奏请要替她守丧,却被李隆基驳回,下诏让众皇子切勿浪费时间,而是多关注手中工作,多为大唐社稷着想。
玉环适时地也上疏陈情,请求李隆基批准她去玉真观里斋戒几日,为逝去的惠妃祈福祷告,而李隆基想也不想就许了,安排了高力士随同玉环一起前往,足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这日,高力士早早地候在玉真观前,旁边太师椅上坐一美姿仪妇人。妇人头扎黒绸凤凰花纹玉带,插一玉簪,身着青白色道袍,袍上用玄色绣线绣有鹿、鹤等祥物,脚蹬高墙履<1>。面如粉桃,唇如含朱,虽是三四十岁光景,却俊俏得犹如二八少女。
那妇人即是唐玄宗李隆基小妹玉真公主,名李持盈,号上清大师,出家入道已十数年。虽已是道门中人,但吃穿用度却照了皇室公主的规矩,大建玉真观,维持其公主封号,在观里逍遥自在,远离了政治漩涡。
玉环甫一下车就遥见那玉真观前人声鼎沸,两排小道姑列队在玉桥边,数十张华盖顶在观门口,乍一看颇不像修真之地,倒像个缩小版的皇宫。再仔细看那道观装饰甚是华丽,璇台玉榭,宝象珍龛,高高的香塔内飘出冉冉轻烟。
玉环不禁惊叹这公主观的豪华,还没更仔细的打量,那玉真公主捻了拂尘携高力士迎了上来。
好一个人间仙姑,道家皇女!一颦一笑都清爽出尘,犹如书画中不染凡俗的仙女。
玉环福了身子请安道:“玉环参加小皇姑玉真公主。”
公主笑着扶起她,柔声道:“快平身吧!看看,瑁儿的娇妻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若不是皇兄开恩,我还得闷在观中念经,哪来这福分啊!”说着又抓住玉环的手一起向观内走去,边打量玉环边道,“都听说瑁儿娶的是天下第一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然是绝色倾城,不俗!不俗!瑁儿好福气!”
玉环粉面含羞,轻轻笑道;“小皇姑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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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墙履:一种唐操宫廷女鞋款式,由南北朝笏头履演化而来,鞋面前头高出一长方形鞋头,故称高墙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