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即便是红袖招门口,也显得有些安静。少年左右看看,不小心扯痛了脸上的伤口,忍不住龇牙咧嘴,忽听一个熟稔的声音道:“到了。”
萧楚换了一身便捷小衣,再不像白天那样的华服大袖行动不便,漂亮英秀的脸懒懒地扯了个笑容出来,道:“殷睿大少爷正在有白天那个小姑娘春风一渡,你想观摩一下么?”
少年眨眨眼睛:“想。”
“那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再眨眨眼睛:“我叫阿流,你是不是要认我做干爹?”
“只会口头上占便宜的臭小子。”萧楚一把拎住他的后领,道,“你拜我为师差不多。”
阿流刚要开口反驳,忽然身子整个一轻,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只想尖叫,却又立刻被人捂住了嘴巴,等停下来触到实地时,早已昏头昏脑找不着北,迷茫了半天才看清了眼前便是红袖招的二楼——他与萧楚都踏在屋檐上。
他眼睛一翻,倒抽一口凉气,萧楚轻笑:“这样就被吓到了?”
阿流咬牙,见他轻轻抠破了窗纸,从那个小洞里看进去,便也学样,抠了一个小洞,将眼睛凑了过去。
那小姑娘笑得娇媚,正柔情似水地倚在殷睿怀中,柔声道:“殷公子,奴家怎会怪你,能服侍殷公子,自是奴家的福气……”
殷睿捏了她一把,道:“小贱人,说得好听,见了那萧楚,还不是眼睛都发直了,嗯?我看那小叫化也蛮讨你欢喜的,是不是?”
小姑娘痛得媚叫一声,媚眼如丝地道:“那哪能呢?那萧楚,哪及得上殷公子一半风liu,那小叫化又脏又丑,我看着他都要吐了。”
阿流握紧了手掌,身体微微发抖。
萧楚料想着已经够了,拎起他的衣领,重又将他带了下去。
“看到了么?”
阿流闷声道:“看到什么?”
“那小姑娘比你聪明。”萧楚淡淡地说着,却仿佛说得是再对也不过的真理,“因为她知道她是斗不过殷睿的,所以哪怕骨子里恨他恨得要死,也虚以委蛇,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带来好处。”
阿流恨声道:“我又不指望他给我什么好处。”
“但是他会给你坏处。”萧楚道,“他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更方便。以后要强出头时,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否则,想活得久一点,就学着做人软一点。或者你想随心所欲,就要让自己比他的权势更大。”
阿流狠狠地看着他道:“关你屁事!”
“当然不关我屁事。”萧楚笑道,“只是你还蛮对我脾胃,像你这样的傻瓜如今不太多,何况你被打那一顿,也有些是因我而起,我想着不能看你早死,所以说句逆耳忠言。你爱听便听,不爱听便算了。”
他说罢便转身离开,悠然地晃进夜色里,仿佛这一趟出来,只是陪人看了个风景。
阿流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呸了一口唾沫。
但是隐隐地,他也懂得了。对着包子店老板,他那些胡搅蛮缠的耍赖打诨能奏效,只是因为老板不想跟他计较,而绝不是因为他厉害。他的本事,在殷睿这种有着强大势力的人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阿流忽然生出了难以言明的挫败感,低下头走回了白石桥下,往那随便一躺,瓜皮便蹭了上来。
“瓜皮啊,你说,我是不是该赚点钱,好让人家不能小瞧我了?”他自言自语,“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该做什么呢。”
犹豫是犹豫的,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真的到处去问人需不需要短工了。
寻常的店铺哪请得起短工,大些的店铺又不要他这样出名的混混无赖。转悠了半天,终于在一家米店找到了。那米店老板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本来身体不好,儿女又都已经不在身边,老眼昏花,也认不出他是什么人,只听他说年轻有力气,愿意干活,便将他留下了,一个月给一钱银子。
工钱是不多,但好歹是有自己赚得到的钱了,李老头对他很好,也顺便会给他饭吃。阿流计算着每个月一钱银子,反正不用另外花钱买吃的,除了重做一身粗布衣服之外没什么开销,不如全部存起来,等几年之后,也许就有点小本钱自己弄个小摊位做点小生意了。
这一天李老头受了点风寒,眼睛都睁不开了,吩咐了阿流一点事,便自己回里屋去睡觉。阿流安安静静地看着米店,随手拿过李老头的账本,看了半天就眼花缭乱,只好丢到一边去不看。
半天也没有生意上门,阿流都快打瞌睡了,忽然哗得一声一个布袋扔在他面前,他立刻就清醒了,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袋子,那袋子看着眼熟,像是李老头店里出去的。他抬起头,有点不解地看着面前好几个黑压压的大汉,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们店里卖的米里居然有只死老鼠,想害死人是不是?”为首的大汉开口便声如洪钟,把阿流吓了一跳,赶紧要去解开那袋子看,那大汉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给我把这谋财害命的黑店砸了!”
话音未落,其余几人便都动起手来。阿流赶紧跳了起来,想想李老头平时与人为善,又孤苦,没什么人会跟他过不去,想来想去,忽然心下雪亮,道:“你们是那个蠢货殷睿叫来的,是不是?”
那几个大汉不答,手中丝毫不肯停,阿流扑过去护住东西,大叫道:“不就是一袋米么!我赔钱不就是了!你要真是殷睿那蠢货派来的,打我一个人就行了,何必牵连人家一个孤苦老头子!”
他人小力微,又不曾学过武,扑着人也被人轻轻一下就甩脱,李老头听着前面吵闹,浑浑噩噩地走出来,只见自己店里一片狼藉,还有几个大汉不停手地继续砸,一口气上不来,只大叫了一声“阿流啊!”便仰天倒了下去。
阿流大急,也顾不上店还被人砸着,过去扶住李老头大叫:“大伯!大伯!”李老头双眼翻白,全身都抽搐起来,他急得手足无措,把李老头捞起来抱着就往店外冲,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脚,砰得摔了个狗吃屎,还感觉有人拉着他的脚往里面拖。
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一时间只恨不得杀尽所有人,却只能双手胡乱地扑腾,大声叫道:“你们有什么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让我先救人啊,先救人啊!”
他死命地挣扎,奈何根本敌不过这么多双手,毕竟还是个孩子,到后来忍不住大哭起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李大伯跟你们没仇啊!”
他觉得自己已经没用透了,以前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聪明得什么都搞得定,什么都难不倒,什么都敢做的那个蠢货是谁啊?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不是自己够聪明就可以做到所有事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些人为什么不死,李老头比他们好很多为什么要死,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遇到这种事情,就算他以前混混无赖,现在他已经想好好做事了啊!这些人为什么不死为什么不死?!!
为首的大汉蹲了下来,眯起一双细缝眼,一把抓住他的头发,道:“那老头早就没气了,怎么没气的,我们可不知道,等官爷上门来,还得问问你。”
阿流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极大,简直要脱框而出,他颤着声音连话都险些说不出来:“你说什么?”
“老头死了,总要有人个负责啊。”大汉理所当然地道,“他可不是我们弄死的,是自己病死的,你得做个见证啊。难不成,你还想说其实老头是你谋财害命害死的?”
阿流只觉得自己目眦欲裂,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爆裂,马上要冲出来,随手抓了地上的一块碎陶要往那大汉头上砸去,又立刻被人制住了手,一脚踩在脸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谓的官爷并没有来。
那群大汉不知什么时候走光了,阿流带着满脸的淤青,抽噎着收拾米店,收拾到一半终是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就跑去了京城衙门,咚咚咚得敲响了登闻鼓。
京兆尹大人听他说了案情,便道,连告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知,这纯粹是胡闹,三十大板以儆效尤。
阿流心中气苦,连打在身上的板子都似乎感觉不到,直到三十板打完被扔去衙门,才感觉出臀上火辣辣的痛来。
“他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更方便。以后要强出头时,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否则,想活得久一点,就学着做人软一点。或者你想随心所欲,就要让自己比他的权势更大。”
萧楚的话不知为何在脑中不停地萦绕,越来越响亮而振聋发聩,让他简直要流下眼泪来。
手指颤抖着摸了摸怀里,触手生温的红尘佩还在。
他仿佛在一瞬间又安心了下来,咬着牙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