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大头慢悠悠晃出去时,大家已经准备妥当了。
院子里摆满了三轮车,车上,一捆捆的树苗和一桶桶的桶装水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随着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响起,由三轮车所组成的车队缓缓开出了营地大门。
东方伊浩和大头坐在车上,前面一个中等个子的人则哼哧哼哧地用力骑着三轮车。向前看看,然后向后望望。三轮车本身虽然很寒碜,但超过两百辆的三轮车所组成的车队,却令东方伊浩联想到“壮观”这个词。
可能是因为宿醉的缘故,大头一坐上车就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车队仍然没有抵达目的地。东方伊浩终于忍不住推了推大头。
“还有多远?”
大头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晃了晃头,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拍拍前面骑车的家伙。
“还有多长时间?”
“大概半个小时吧。”
看到大头打了哈欠似乎还想睡的样子,东方伊浩赶紧又提出一个问题。
“营地里为什么不配备货车?那样既能够节约时间又能够节省大家的体力。”
大头又打了个哈欠,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是为了保护自然环境。如果用大货车来代替人力三轮车,营地里起码需要配备二十辆才行。二十辆汽车每天所排放的废气也不少了。”
“二呢,大概是为了节约石油资源。国家不是提倡节约能源吗?我们用人力车代替汽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节约不少能源吧?”
“除此之外,不配汽车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配二十辆货车至少需要投资两百多万,用三轮车可以节省经营成本;又比如说象监狱这种地方不配汽车,那么越狱的人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逃出这种半荒漠地带……”
看到东方伊浩认认真真地听着,大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我刚才是瞎掰的,因为上头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营地里没配汽车。无所谓啦,反正我们也确实不需要。这种三轮车即便载满了货而且也没有专门的路,但一个小时也可以骑出十公里。以十公里为半径,也就是说一个营地所辐射的工作范围有三百多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够我们营地植他妈一百年的树了!”
此刻,东方伊浩突然觉得外表憨憨傻傻的大头其实很聪明:营地没配汽车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他居然能够想出这么多合理的解释。
“大头,你对竹杆和黑皮比对其他人好一些。但我发现竹杆很巴结你,而黑皮则不然。你昨天带吃的回去,今天也将自己的稀饭和窝头分给他们。竹杆得到好处后总是很高兴很得意的样子,而黑皮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好象那是他应该得的福利一样。为什么?”
大头挠挠头。
“从某个角度说,那确实是黑皮应得的福利。你知道黑皮是怎么进来的?”
东方伊浩自然不知道,大头也没指望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黑皮是江城反扒同盟的成员。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一小偷行窃,于是去抓,小偷挣脱后逃跑。如今的小偷也真是猖狂,小偷被黑皮追上后不肯束手就擒,竟然抽出匕首恐吓黑皮。搏斗中黑皮的大腿被捅了一刀,大概是被激怒了吧,经过激烈的搏斗后黑皮制服了对方,然后用匕首挑断了他右手的手筋。结果,法院认定黑皮防卫过当,判了十八个月的有期徒刑。”
“你说,黑皮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得到尊重?”
东方伊浩笑了笑。
“幸亏黑皮被分到你这间房了,能够得到一些照顾。”
大头正色道:“你说错了。象黑皮这种人,即便分到到其他的房间,同样会得到相应的尊重。还别说,不仅是我们这种监狱,就算是被分到其他任何一个监狱,黑皮也会被高看一眼。在监狱里,一个人的案子性质就是他的出身,就能够决定他的政治地位。”
“而且黑皮最叫我佩服的地方是:余头曾经对黑皮说,他的行为很叫人佩服,因此允许他不必参加劳动,你猜黑皮怎么回答?”
大头瞅着东方伊浩认真地说道:“黑皮说,植树造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没理由放弃造福国民的机会!”
东方伊浩下意识地朝黑皮那边瞟了一眼,突然觉得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看起来顺眼多了。
“那,竹杆为什么能够得到你的青睐呢?他也是见义勇为?”
大头哈哈大笑。
“他?不,竹杆盗窃罪进来的。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我的‘劳作’。这个小家伙也算干净机灵,平时给我端茶送水做点卫生,我也就关照他一点。”
“其实竹杆的案子很小:那天他生日,喝了点酒,然后去网吧包夜玩通宵。半夜的时候拆了人家机箱偷了几个内存条,他不知道现在稍大点的网吧都安装了监视探头,所以正拆得起劲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竹杆的案值加起来三千多,这种案子如果家里用点心,可以不用进来。偏偏他父母在之前刚刚离婚,而且谁都不想要他。遇到这种事,自然谁也不管,结果被判了一年……听说他在学校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如果不出意外,考个三流大学基本没问题。你说他是不是倒霉催的,刚刚年满十八岁,就这么点事,还未遂。”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东方伊浩想了想,又提出一个问题。“余队长说营地里一共有三十四名员工,我注意了一下,营地里似乎只有二十四个房间住着被管理者。另外,我数来数去也只看到二十六个员工,这是怎么回事。”
大头笑笑。“还有八个正在轮休呢,所以你没看到。你以为我们这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工作吗?”
“我们这里休息制度是这样的:工作两周,然后放假一周。之所以实施这种休息制度,主要是因为营地的位置太偏远,离最近的小镇坐车要两个多小时,离最近的二级城市则有五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实施一周两个休息日的休息制度,那么员工们每周都必须将大量的时间消耗在路上。索性一次休息七天,那样才能玩个痛快。”
“二十四个房间,原则上是一间房分配一个管理者。除了你和余头之外,还有八个人空了出来。我们这二十四支队伍每隔三个月考评一次,考评标准是人均种植数量和成活率。每次考评的最后五名依次扣除当季10%、20%、30%、40%、50%的奖金,而考评成绩为前五名的则多拿10%-50%的奖金。而且,考评成绩的最后三名下岗,空出的岗位由原先待岗的人员顶替。在岗位上才有奖金,待岗的人员只能拿基本工资。我们这里基本工资和奖金基本是一半一半——不在岗位上,经济损失很大。”
听到这里,东方伊浩下意识地关心起自己的待遇来。
“象我这种情况,每个月能拿多少?”
“实习期间不参与考评。你是正式员工,基本工资照拿,然后再拿整个营地的平均奖金,全部加起来大概两千五左右吧。在实习期没有竞争压力,但是实习期一结束,你就会感受到竞争的压力。考评中排名靠后的除了经济损失外,还可能有更大的损失。”
“考评成绩为第一名则可获得一次优秀纪录,而考评成绩在倒数第一名则会记一个小过,补充一点,优秀纪录和小过是可以相互抵消的。累计三个小过,正式员工将会降为本地签约员工,而本地签约员工则会降到二级营地。”
“等等,二级营地是什么意思?”
“二级营地里除了中层干部外清一色都是农业公司的本地签约员工。他们的收入比一线营地的正式员工要少得多,全部收入加起来也只不过八百……而且,他们每天还必须象象被管理者那样参加体力劳动。”
东方伊浩奇道:“难道我们不用参加劳动?”
大头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车队已经到了目的地。大家纷纷下车,竹杆屁颠屁颠地将一个带着遮阳伞的躺椅在大头身旁打开,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折叠椅放在旁边,然后跑到一旁去种树。
大头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躺椅上,对东方伊浩说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这儿是一线营地,一线营地的在岗员工可以管理囚犯,因而属于管理者。而二级营地的本地签约员工嘛……”
大头朝着那群正在劳动的人呶呶嘴。“则必须象他们一样参加体力劳动。说起来,无论是正式员工还是本地签约员工都没有脱离劳动阶层,不过你觉得,是象我这样当监工舒服,还是象他们那样参加体力劳动舒服?”
这还用说?任何人都有着权力欲和控制欲,只是程度多寡不同而已。东方伊浩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强的权力欲和控制欲,但是当监工头显然比成为最底层的劳动者更有吸引力——更何况,两者的收入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东方伊浩开始认可周观察员和余队长的观点了:自己的运气确实不错。农业公司已经有一年没签正式员工了,而自己的情况却是一个特例。唯一遗憾的是,正式员工的竞争似乎很残酷,累计三次小过就会降为本地签约员工,进而被降到二级营地去。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东方伊浩可不想被降为本地签约员工。
想到这里,东方伊浩不由虚心求教起来。
“怎样才能做好监工的工作?”
“这份工作再简单不过了,送给你两个字:心狠!”
“在这里,你不能怜悯任何人,同情心是绝对不能要的。比如说谁说自己哪哪有毛病,干不了活,能让他休息或是少干点活吗?不行,绝对不行!你给他开这个头,只能助长他偷懒的恶习,还会带动别人,风气就坏了。再说,没有人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不是真的病入膏肓,一般的小病小痛撑一撑就过去了。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把自己当成奴隶主,把那些人当成奴隶,当成牲口!”
听到大头如此冷酷的话语,东方伊浩忍不住一滞。
“这样不好吧,犯人好象也有基本人权啊?”
大头朝正在劳动的被管理者轻蔑地一瞥。“人权?!人权倒是好东西,可那是针对人的。就他们,能算人?在这里,你可以可怜一只耗子,但不能可怜一个人。听我的没错,想要考评出成绩,不心狠是绝对不成的。当然,光心狠也不行,还要威恩并重。这里施恩的成本低得令你不敢相信——只要赏一个馒头,他们连舔鞋底都是情愿的。”
看到东方伊浩吃惊地瞪大眼睛,大头大笑。“不相信。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知道需求层次理论吗?需求层次的第一层便是生存需要。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为了生存,其余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忽略!更何况还有‘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这么一说。如果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死去,恐怕有些人不肯为了一个馒头舔鞋底,但如果长期处于饥饿之中,死亡来临的过程清晰而又缓慢,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会以生存为第一选择。”
“在这里,被管理者的伙食是定量的。除了少数几天外,大多数时间都是馒头、窝头和稀饭,早上两个,中午和下午三个,另外再搭点咸菜。只吃这点东西,谁都会觉得饥饿难耐。所以,那些被管理者最大愿望就是能够多吃点东西,为了多吃一个馒头或是窝头,他们能够迸发出你想象不出的工作热情。”
看着大头口沫横飞地解说,东方伊浩隐约觉得大头有些生不逢时,如果生在奴隶社会,他多半能够成为一个极为成功的奴隶主。
东方伊浩并不是个同情心滥泛的人,但是想到一天的伙食定量只是八个馒头外加一点咸菜,仍旧忍不住对那些正在劳动的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一天只八个馒头怕是吃不饱吧,长期这样下去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吗?”
大头懒洋洋地答道:“没希望也就没牵挂,没有牵挂就容易破罐子破摔,所以我们的管理手段中除了大棒外,还给他们加上了胡萝卜。”
“我们这里,每周周末馒头供应量翻番,稀饭不限,基本上可以让他们享受一下吃饱饭的幸福感觉。每个月第四周的星期五还会有加餐,除了馒头稀饭不限量外,另外还会有一些荤菜。你要知道,绝大多数人只要在生活中有点盼头,一般都不会故意闹出什么乱子给自己惹下麻烦。”
说完这段话,大头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似乎准备休息。
作为监工,本该是走到劳动者附近才更有威慑力,更能够激发他们的劳动潜力。但东方伊浩认为自己目前只是实习而已,对大头的队伍指手画脚显然不妥。再说,队伍的劳动效率或者说考评成绩和大头的待遇有关,和东方伊浩并不相干。大头自己都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小寐了……“皇帝不急难道急太上皇吗?”东方伊浩这样想着,于是也就有样学样了。
然而傻坐了半天后,东方伊浩觉得实在有些无聊,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看着看着,东方伊浩象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推搡着大头。“大头,你看那边。那个人昨天和我们一起喝酒的,他应该是我们的同事吧,怎么也在劳动?”
大头睡眼朦胧地朝东方伊浩所指的方向望了望,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我们这种竞争有点象足球联赛。头几名为了争夺好名次,后几名为了不降级,都拼着命呢。自己动手多种几棵树,多少也可以提高一点考评成绩嘛。”
“一个考核期为三个月,前两个月的考评成绩已经出来了。一般来说前十名才有机会争取奖励,而后十名则有可能受到惩罚。我的队伍前两个月的考评正好排在第十二位,上不着天下不靠地。拼命地干也抢不到奖励,而不拼命也没什么关系——你说,我还有必要跑去亲自干活吗?”
东方伊浩怔怔地看着那些正在植树的身影,突然想到一个和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问题。
“每支队伍的考评成绩除了受管理者的管理水平影响外,还会受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说如果一个队伍里年老体弱者居多,那么,这支队伍就很容易总是垫底,那样岂不是很不公平?”
“你倒是想的蛮细心啊。”大头笑眯眯地望着东方伊浩,晃了晃脑袋。“其实每支队伍的劳动力一般都差不多,而且,成员并不是固定的。比如说有时候会有新人来,有时候会有人刑期结束离开,所以队伍成员经常会发生变化。而有新人来的时候,考评排名靠后的同事拥有象美国篮球联赛那样的优先选秀权,因而可以使得各支队伍的实力更加趋近。”
听完大头的解释,东方伊浩终于放心了。东方伊浩认为自己只是失忆而已,并不比谁傻。转正后或许一开始想拿前五名会有些困难,但运气不太糟糕的话,应该不至于排在倒数三名之内——毕竟,一共有二十四个竞争者,排在最后一名,从概率上讲只有4.25%,并不算可怕。
看着被管理者们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地劳动着,愈发觉得躺在遮阳伞下享受夏日里难得的清凉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东方伊浩舒舒服服地叹口气,对这份工作愈加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