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车叫敞车，原本没有车篷，平日里就在城里乡间载人，铜钱五枚可坐五里地，相当于后世的公共汽车。
这辆被略微改造了下，加装了车篷，坐人之外还可用来放一些器物。车厢里比较宽敞，本来就能坐近十个人左右，现在里面坐四个人自然是绰绰有余。
几许攀谈后，也渐渐熟络起来。李诰得知，妇人姓周，其夫家姓王，可以称呼她为王周氏，小姑娘是她的女儿叫聪儿。
外面那个驾车的汉子是王周氏是亲弟弟，平日里都称作周骡子，一来说他如骡子般力大能干，二来他就好伺候骡子，脾气也和骡子差不多。
一家人算是个走马卖解的小杂技班子，前些日子和一个唱花鼓戏的班子搭伙，一块在襄阳府诸县走乡串村卖艺演出。不料这河南旱灾一出，流民涌出襄阳，城里乡间到处都有匪盗横行，实在是不太安全，这便早早的结束了演出行程提前回城了。
看着后车箱堆放的飞叉、白蜡杆、软索、抛钹、铜锣等等杂耍用的名目，这杂技里面很多东西和武术是相通的，普通的毛贼遇见了这家人结局还真的很难说。
李诰故意套近乎问：“姑娘刚才用的什么手法，这缠在腰间的绳镖随手一拉，瞬间就能直发而出，端的是潇洒利落。”
叫聪儿的小丫头扭过头来，挺起胸膛自豪的说：“这是我们家传的携镖法，那个叫做玉带缠腰，绑的时候可有讲究那。还有五花大绑、连环子母扣等等，手法好多那。”
见到母亲面色不善，又急忙住嘴了。继续做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禅状，不过还是忍不住时时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
一路行来，流民渐渐多了起来，到处可见老幼病残手持藜杖，孀妇背负婴儿，骡车夹在其中也只能慢下来。
车前面有一个面色凄苦的母亲抱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孩子不懂事，一个劲的拉住娘的手摇晃着奶声奶气的嚷嚷道：“娘，我饿，娘，我饿啊。”
母亲左右望望，道边的榆树早没了树叶，连树皮都已经被扒的光秃秃的，能找什么东西给他吃那。只能摸摸他的头劝道：“乖，再忍一会，马上就有东西能吃了。”
小孩在地上摸摸索索揪了一根不知名青草塞进嘴里，这些天他见到周围的人都在这么干。可他哪里分得清野菜和野草的区别，苦涩的味道让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看着周围不善的眼光，气急地重重拍打了几下，“噤声，哭什么哭。”
但只能使哭声更加嘹亮。聪儿看着实在不忍心，又拿起先前施舍李诰王林二人的干粮袋子，站在车辕上朝那位妇人大声喊：“大姐，给你这个喂喂你家孩子吧。”
车上的其他人刚想劝阻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见袋子已经被丢到妇人的脚下了。那妇人双手哆哆嗦嗦的解开了袋子，看见里面的锅盔饼子便双眼放光，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先拿起一块塞到自己嘴里，狼吞虎咽的嚼着，这才拿起另一块塞到自家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立马止住了。
聪儿得意的看着她的杰作，但很快得意便化成了愕然，最后又变成了愤怒。
周围的流民看见了从天而降的食物，饿狼一般围拢了过来，一双双手向着那能救命的东西上伸过去去。很快妇人手中的布袋子便被抢去了，几块锅盔在抢夺的众人手里被抓烂、撕碎，分别吞进了十数张嘴里。
有落到地上和黄土滚在了一块的，也没有人嫌弃，抓起来和着土就塞进了嘴里。妇人和小孩手里的吃食自然是不用多说，就连她们嘴里再在嚼烂还没来得及下咽的食物残骸，都被人挖出来再次被另一张嘴吞咽了下去。
小孩的哭声重新响了起来，但没几下就变成了惨叫，最后声音嘎然而止。他先被肚子上重重殴了一拳，被迫将先前吃进去的又吐了出来，连同清水一般的胃液。接下来在众人抢夺几块锅盔的过程中开不及避开，被十几只大脚踩过，这会被母亲如同疯狗刨食一般从人堆抢出来，不过眼看是活不成了。
为娘的抱住儿子的尸首愣了半天，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表情，两行浑浊的眼泪滴落下来，吧嗒吧嗒落在黄土上，很快就被干涸的大地吞噬不见了。她分明看见，儿子拿到她面前的微微张开的手里，露出来的是一小块被私藏起来的饼子。
大力的摇晃着自个的儿子，“醒醒，你快醒醒啊。”儿子紧闭的眼皮始终没有挣开的迹象。
“啊。”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意识到她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儿子，母亲仰头怒目逼视着苍天，似乎在逼问这老天爷，你为什么就要把惩罚落到这些无辜的苍生头上。
苍天漠然不语，依旧洒下来毒辣的光芒。母亲眼中的神采也一丝丝的淡去了，腹中本来就空空如也，刚才将儿子从人群里扒出来又挨了不少拳脚，发出了最后一声质问之后也撒手归去了，但愿在地府她能和儿子相聚。
聪儿大怒，就想扯出绳镖跳下车去教训这帮狼心狗肺的王八蛋。先被周骡子一拦，身后的母亲王周氏充满怒意的声音叫道：“干什么去，回来。”
再看周围流民已经围拢了过来，那点食物明显不够众人分。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盘盘鲜美的食物，很明显刚才一个小插曲彻底将人们的食欲勾了出来。
车厢里的李诰和王林也紧张起来，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尽出妖蛾子。周骡子狠狠给了靠近的人群几鞭子，又重重抽了骡子几下，冲开重围扬长而去。
母亲又狠狠的给了小丫头一个爆栗，“叫你多事。”
丫头也知道是自己的鲁莽害了那家人，垂头丧气的不说话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众人久久无言，都被刚才那一段人间惨剧震撼的一塌糊涂。驾车的周骡子一鞭子一鞭子抽着骡子，沉闷了许久后忽然好像有感而发，憋出了一嗓子襄阳腔。
“收拾起大地河山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这雄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这是什么戏来着？”李诰问道。这西皮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已经有点后世京剧的味道了。
“叫千忠戮，这段说的是那前朝燕王朱棣谋反，起兵南下占了南京城夺了帝位，建文帝扮做和尚逃到咱襄阳的事。”王林回答他。
这戏词写得有点意思，绝对是另有所指。方孝孺等人明万历年间早就给与平反，何况已经时隔几百年哪里再会对前朝的命案有切肤之痛。这戏分明是用朱棣滥杀无辜暗喻清军南下杀人如麻的暴行，假建文帝之口唱出亡国之恨。
再想想扬州的百姓们为了纪念抗清而死的史可法，在建“史公祠”的时候假托“史公”是“九纹龙史进”。
先前那伙盐匪所乘之船名号叫“满江红”，据说是明太祖朱元璋给命名的。明亡清兴后，江淮之地不管是渔民还是文人都顽固的保留这个名字，未尝没有怀念前朝的味道，甚至怕是和岳飞的词<满江红>扯上了点关系。
满清制造了多少次*，砍掉多少颗头颅，就是想把对自己不利的言论思想统统扼死在摇篮里的，想把华夏的民众都变成唯唯诺诺的奴才。再看看这唱的千忠戮、拜的九纹龙史进、叫的满江红，不知道是该说他们愚蠢还是聪明了。亡家灭国的记忆早就深植在各处角落里，只等着有人来将这仇恨重新点燃，化作熊熊烈火，焚烧掉那些本就不该存在的污秽。
不过话说唱到的建文帝一路逃到襄阳，倒是和自己眼前这凄惨样颇有点相似。
当真是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我说二弟啊，你向来就不喜欢进私寓，自然没福气听到这等妙段子。要知道听那相公唱完曲子，再狎玩一番，此是人生一大快事啊。那音调色貌比起勾栏院里的小娘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真叫一个销魂啊。”
觉得气氛实在沉闷的受不了，王林故意做出一脸****的啧啧称赞道。
李诰尴尬的偷瞄了周围众人的表情。周骡子大咧咧的貌似没什么反应，王周氏稍稍有点面红，咳嗽几声掩饰过去了。倒是小姑娘聪儿眨巴着眼睛，一头雾水。她始终弄不明白，这兔爷到底是怎么个兔法。
看着众人从先前的悲愤中逃脱出来，这会换了发窘的模样，王林得意至极，迎着晨风高唱：“恁也曾立朝端，首领鹓行，食禄千钟。你的紫绶金章，顿忘了圣德汪洋。到如今反颜事敌，你就转眼恩忘。”
戏里原本痛骂拥戴燕王的大臣，满篇的悲愤怒怨被他唱的流里流气，一股子轻佻味。
